各府只在私下里送了礼来,阮芳舒忙着归置礼品列礼单,依次招待来送礼的各府人等,忙了一整日,到晚间又少不得取了往年礼单来比照,循着人情往来琢磨回礼之事。
转天儿吃过了早饭,阮芳舒让秦婵来正屋,说有事叫她去办。
阮芳舒把秦妙送来的东西给秦婵过目。
“这是你父亲一直想要的茄皮紫釉观音熏炉,难为你姐姐有心,竟寻了送来,这个便留下。这两罐芙蓉玉肌膏是你的,虫子咬了时涂一涂,你拿回自个儿房里用去罢。”
阮芳舒让青桃把那两个白瓷的小罐子拿去,青桃并着盛罐子的四方锦盒一齐抱走,快步送回了秦婵屋里。
“至于剩下这些物件,你去一趟侯府,咱们再添些东西,都给送回去。你姐姐在侯府里要打点的地方少不了,她的嫁妆也不知用了多少了,手头紧不紧,这些东西让她自己留着花用。你去了就说咱们家里不缺这些,别费心往家里送东西,和侯爷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阮芳舒嘴里念念叨叨的,一面打理着秦妙送来的秋香色花绫,一面让嬷嬷从立柜格子上取了那张压着的笺来,给秦婵道:“这是我托了娘家老婶,在江南求来的土方子,你嘱咐你姐姐按方子抓药吃了,若三个月里还没怀上,我再寻别的方法去。”
秦婵见她从库房里又点了好几样大家伙出来,什么红木福禄寿屏风、团花嵌镜小柜、冰梅蝶纹大对瓶的,一样样都装进了马车里,小物件就更不用提了,林林总总一大堆,连着秦妙起先送来的一马车东西,又添了两架马车才够装。
秦婵有些哭笑不得:“娘,信侯府与咱们府上也就隔了三条大街,拿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搬家似的,另则她要什么没有的,我看你是白费了这心,姐姐见了这架势怕是也得吓着。”
阮芳舒没听她的话,半件儿都不肯少拿的,直等到秦婵她们坐的那马车收拾利索了,她才拉着秦婵担忧地道:“你还小,不经事,才说这样的话。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嫁到那等世代勋贵之家去,又是继妻,别看她回来时总说什么都好,背地里不知要受多少罪呢,说都没处说去。侯府那深门大院的,里头腌臜事多,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不少,个个都混成人精了,都不知怎么管才管得住。她是那样一个境况,咱们家总得给她撑腰才行,让那些没心的小人都看着,她娘家人去一趟,总是带着东西来贴补她的,还有侯爷那些个妾……”
秦婵又被絮叨了一通。她连连称母亲说的是,好不容易抽了手,小跑着坐到车里去了。
青桃帮她扇着扇子,笑道:“太太这是担心大小姐呢,小姐去侯府里送了东西,顺带看看大小姐,回来给太太说了,也好叫太太放心。”
秦婵道:“母亲的话细细想来都在理,早先我倒是没想到,姐姐在侯府日子会难过,咱们好好看看她去。”
她上辈子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过,母亲让她送,她也不过是匆匆送了东西又折回府了。因疑心上一世的事,她对秦妙留了心,既然好不容易去一回,她便去看看秦妙过的日子吧。
隔着三条大街也不算多近,毕竟京城大着呢。畅通无阻之下,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信侯府。
她们刚到了门口,早得了信的秦妙便迎了出来,极热情引了秦婵进门。
秦婵把母亲的话带到了,秦妙听后湿了眼眶,说母亲这样念着她,叫她心里踏实,有底气。
秦妙今儿的气色有些差,眼底泛着淤青,头上插的戴的也少,秦婵便问:“姐姐怎么脸色不好,可是遇着忧心的事了?”
她疲惫地笑笑:“别的能有什么事儿,侯爷是个那样性子的人……唉,你且到后院里待上一会儿就全明白了。”
两人说着话时已到了后院,只闻一阵轻软甜美的歌声,悠扬着从偏侧小院里传出来,传进两人耳中,自然也传进来往奴才们的耳中。
“姐姐,这是?”秦婵微讶。
秦妙冷嗤:“昨儿晚侯爷新抬回来的妾,出身楼子的。早上奉茶时我见过她了,妖妖艳艳的,嘴还挺甜。”
秦婵蹙眉默了半晌,随她进到屋里吃了盏茶。
她心道这信侯爷也太不像了,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抬。早听父亲说信侯爷是个闲散人,不问朝廷事只爱享乐,终日赏花遛鸟吃酒摸牌的,亏得有个侯爵加身,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如若不然,便是个十足的浪荡子弟。
那歌声半刻没停过,绕在耳边叫人脑子疼,秦妙是当家主母,她既不管,那自己这么一个便宜小姨子哪有开口的份儿,心里想法再多,也只得闭紧嘴,老老实实在一边坐着当客就是。
秦婵权当自己聋了,从袖中摸出了那张土方子,悄悄嘱咐了秦妙好生喝着,且看管不管用。秦妙道一声“母亲费心”,把方子交给她的贴身丫鬟青杏收着。
“侯爷这会儿可在府上?”秦婵道。
“他前脚才走的,知道你来,还说要我留你吃饭。你不必等着见他问好,他什么时辰回来都说不准呢。”秦妙道。
秦婵点头,又吃了口茶,想着母亲所言果真不虚。侯爷花心,三十好几的人了,妾一个接一个往里抬,嫡子嫡女原配早留下过两双,秦妙嫁来府上一年肚子里还没个动静,妾又那样猖狂,这日子该怎么过。
没过多久,青杏便报饭菜已经摆好了,姐妹两人便去吃饭,都是秦婵素日爱吃的。期间青杏又在秦妙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秦妙便高声道:“让她进来。”
秦婵往门口处看去,便见个身穿桃红色衣裳的女子款款走进来,腰肢儿柳条似的细,步子挪得轻巧,掐着帕子的手翘起个兰花指,含头收胸的,向她两个问了声好。
只听她说话时的甜嗓便知,这位就是方才唱歌的。
秦婵不动声色把筷子放下,心下生厌,一瞥眼,竟见秦妙极和蔼的模样,还对她道:“香岚,你吃饭了没,快过来坐。”
香岚拘谨着答:“未曾吃过。”
青杏上前请了她两回,秦妙又招呼得殷勤,她推脱不过,便挨着凳子沿虚坐下来,也不敢拿筷子吃。
“嗨,你瞧你,都是自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好拘谨的,快吃呀。这些都是我妹妹爱吃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若不合,我再命他们做去。”秦妙道。
香岚慌忙称不用,拿起筷子伸到面前那盘菜里,夹起一颗花生嚼了半天。
秦婵竟是看不明白了。方才她唱歌唱得那样欢,恨不得府里上下都听见,这会倒噤若寒蝉了。
秦妙喝汤时抬眼看了她,又迅速耷拉下眼皮:“香岚,你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我妹妹不是外人。”
秦婵配合了她的话,向香岚露出个象征性的笑。
香岚绞着帕子道:“太太,您让我在院里唱歌,说午间老爷来时听了高兴,我唱足了两个时辰,老爷也没来……”
秦妙“嗨”了一声,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来的,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只因他吃饭前临时有事出去了,未曾到你跟前去夸你,他倒与我说了,说你唱得极好,他喜欢着呢。”
秦婵心惊,这话与她才刚所听完全是两回事,直到她收到了秦妙递来的眼神儿,又见香岚低着头红了脸,全然信了话的模样,她飞快琢磨了一阵里头门道,不禁生出股不好的预感。
第十三章
秦妙招呼香岚往近处坐坐,别拘礼,给她夹菜,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爹娘何在。
香岚低头道:“太太说笑了,我这样的出身,爹娘是谁长什么模样,哪里还记得住。”
秦妙叹了一声:“真是个可怜人。你可还有什么亲近的人,素日多有往来的?”
香岚绞着帕子道:“没有了,自幼一齐在楼里长大的姐妹们,各自有了出路后便断了联系,来到侯府,老鸨收了钱自然也不管我了,连贴身丫鬟都没一个能伺候超过半年的。”
秦婵听着,便寻思着这香岚乃是孑然而来,未来前程如何全然系在了侯府里头,系在了侯爷的恩宠上,无亲无友的,岂不是半点退路都没有。
果然,秦妙听了,将正在夹菜的筷子收回,忽绷紧了脸,对香岚沉声道:“你该知道侯爷的性子,他最爱玩儿,京里但凡有好嗓子唱曲的,没有一回少得了他的。我叫你唱,也是念着你初来乍到的,没恩宠难立足,你唱得好,必能多得侯爷喜欢。不过,这事你绝不许告诉别人去,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被人听见了,说我只偏帮你,我这主母可有排头吃了,到时便要受你连累。如此一来,往后你若遇着了什么难事,再想让我出面替你料理,也是不能了。”
香岚受惊,立刻放下筷子急道:“太太放心,香岚什么都不会往外说去,太太是个好人,往后的日子也得仰仗太太照拂,谁要是说太太半个不好,我都不依的。”
秦妙渐渐地笑了,对秦婵说:“婵儿你听听,我先前同你说的不假吧,这香岚最是个嘴甜的。”
秦婵扯了个笑,道了声正是。香岚听了这话,自然以为秦妙在背地里也在夸她,心里又多了些感激。
又说了几句话,香岚不敢留了,秦妙也没再拦她,由着她离开。
“可打听清楚了,香岚真像她刚刚说的那样,是个无依无靠的?”秦妙问青杏。
青杏答:“是,奴才打听清了,和她说的一样,她陪嫁的东西也不多,还不及婵二小姐今儿送来半辆马车的东西呢。”
秦妙笑道:“一个小娼妇,若没运气好遇着侯爷,现如今沦落到哪里去尚且不知,出来时又被老鸨刮一层,能有多少傍身的银子,就那些东西恐怕都是侯爷给的。”
青杏附和道:“太太说的极是。您是相府嫡出的大小姐,大家闺秀,她想和您比,自然是半点都比不了的,家里老夫人挂念着您,让二小姐送了三马车的好东西来帮贴,底下人看着,没有一个不艳羡的。您出身这样好,娘家又疼您帮您,这是谁眼红都眼红不来的。”
秦妙却表情古怪了一阵,片刻后才舒展了眉头。
青杏身后进来个小厮,打了个千儿向秦妙道侯爷今晚不回来了,在他友人处住。秦妙见怪不怪,说了声知道了。
秦婵已对秦妙的意图猜了□□分,料想秦妙是要对付香岚,便在对付之前先打听香岚的家底,见她没靠山没钱,又是那么个性情,就好摆弄了。
秦婵也不是那不知事的人,嫡妻整治妾,婆婆整治儿媳妇,这么些年纵然没见过太多,也听过不少了,左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人走远了,秦婵裁度着说道:“姐姐,我看香岚自知低贱不敢逾矩,又对你很恭敬,来日必是个好相处的。”
秦妙却笑着摇头,“你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青楼里出来的,身子不知经历过多少男人的小骚蹄子,能有什么好心。别看她今儿摇尾乞怜的,保不齐是装出来的模样,有她好日子过的时候,我可就难了。”
秦婵便不再多言,想必香岚将来要吃秦妙许多的手段。她吃过午饭,说着要回家去,秦妙说午饭过后这时候正热,要走也得趁凉快些再走。
秦妙还说侯爷才跑去一趟海边,弄了批海货回府,活的都在池子里养着,她才吩咐了下人挑些好的鱼虾螃蟹等装进木桶里,再抬到马车里捆牢了,让秦婵带回去给爹娘尝尝鲜。
秦婵又说了一回姐姐太费心,也正觉着困,秦妙就打发人收拾个干净屋子出来,供她午睡。
许是早起多走了几步路,又费了些神的缘故,秦婵一觉醒来竟瞧见天都暗了些,知道这是睡得误了时辰,连忙起身准备回府,推门出去时却见情形不对。
“小姐,您醒啦,那边有好戏看呢。”青桃站在门口,指着香岚住的那小院踮脚道。
路过的奴才也一个个往那边斜眼看,相互低声交谈,秦婵只听到有个女人骂骂咧咧的,什么样难听的脏话都往外倒,好像是侯爷别的妾,香岚呜呜地哭,极少还嘴。
过了一会儿骂声指止住了,秦婵以为总算消停了,不料香岚忽然凄厉嚎起来,扯着嗓子哭喊开了,秦婵见事儿不对,拔腿过去瞧,一起子看热闹的奴才自觉着让了路,让她进去。
“婵二小姐,救我!”香岚跌跌撞撞跑出来,衣衫发髻都乱了,手上胳膊上被簪子的尖头扎出了许多血窟窿,见秦婵来了像见到了救星,连忙躲到她身后去。
“你个小□□还学会躲了!你有胆子鬼唱,没胆子吃姑奶奶的教训!正巧侯爷今晚不回府,我看你给谁装可怜样去!”
那妾撸起袖子骂着出来了,乍一见秦婵并不认得,便停住脚上下打量起来,青桃上前道:“这位是侯夫人的妹妹,秦相府上的二小姐。”
妾立刻换个嘴脸,赔了笑道:“原来是婵二小姐,我们太太的亲妹妹,今儿来侯府做客的,我就说怎么来了个天仙却眼生呢。”
香岚躲在秦婵背后只是哭,纤巧细嫩的一双手全红了,在衣服上淌出数条血线。
秦婵也不知今日这事她该怎么办,她只是客,也做不了什么主,只得抓个奴才道:“快去请你们太太来。”
那奴才去了,没多久又回来,说:“太太说她正忙,没空管这边的事,应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都别闹了,各回各屋去,谁都不许再挑事。还说天已黑了,让二小姐在侯府住一宿再回去。”
那妾听了,冲香岚冷哼一声,扭着腰离开。秦婵见人都散去,不好留在这继续掺和她们家事,也走了。
秦婵回到屋里坐了会儿,摘下一边的耳坠塞到青桃手里,小声道:“青桃,你去送些擦伤口的药给香岚,悄悄去,避着些人。若有人见了问起来,你就说是我丢了耳坠,四处找找,看是不是掉在香岚院里了。”
青桃素来伶俐,记下秦婵的话揣着药立马去办了。秦婵本没有道理参与进来,多管闲事的,可她却隐隐猜到,闹这一场的背后该有姐姐的手笔。
侯爷白日里什么时候走,今晚回不回来,下人只报与姐姐的,那妾要么是姐姐授意来闹,才敢这样猖狂,要么是被挑唆的。
表面和气,背地里趁侯爷不在,使手段对付新来的妾,若一切都是姐姐指使……
秦婵脊背发凉。若她拿出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自己又全然信任她的情况下,自己如何能遭得住。
上一世,姐姐表面和和气气说家里人都在营救自己,让她安心等在牢里,可细细品一品那话,先报喜后报忧,又说什么“耗个一年半载的,也不会不管你”,自己岂能耗得起一年半载?说这话就是叫人寒心呢。区区三天里,已想死过许多回,真过个一年半载的,都不知她还有没有命活,恐怕不是病死便是活活熬死。
她若真有心,哪怕家里救自己难些,她也断不该在那样的时候,说后头那些话的。
伯府受灾的事与秦妙无关,她尚且相信。可秦妙有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就说不准了。
她究竟哪里得罪了秦妙?
秦婵千思万想,想不出个缘由,又回想起她白日里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不像是对她怀有芥蒂。难道,是在她二嫁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惹疯了她不成?
第十四章
到了第二日清早,秦婵要回相府去,秦妙送的许多桶海货昨晚就装了马车,早上就不必麻烦了。
回到家中,阮芳舒连忙问侯府里的情况,“你在侯府里住了一夜,见姐姐过得可好?可被那些妾给气着了?”
秦妙心里又叹又笑,那些妾不是被秦妙耍得团团转,就是被逼得成了众矢之的,还都尊敬着她,哪里轮到她受气。
“娘放心,姐姐好着呢。”秦婵拉着阮芳舒的手宽慰道。
阮芳舒又问了一会儿侯府里的境况,秦婵都答了好话,她这才渐渐放心。
过了一个来月,太子出殡,皇宫里出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抬着棺往皇陵方向去,临路撞上这事的百姓,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得跪下,偏偏宫里的人走得慢,这一跪就跪去了半日。
这时候秦婵忽想起了香岚,便差人去打听她近况,也不知她伤养好了没有,有没有再被欺负。
“回二小姐,香岚死了。”
秦婵一抖,手里的茶盏“咣”地掉到地上。
她扶着额头冷静了一会儿,“人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