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菜丫鬟往漆盘里收了一道软炸里脊,匆匆要端去厅里,刚抬脚迈出门槛,就被周兰拦下来。
她一把抢走了菜,步子迈得飞快,嘴里还念叨着:“你们不用忙,我去送就是了。”
周兰满心想着要亲自跑去一趟,借着端菜的机会,向闵王赞上几句自己的儿子。她的征哥儿那样好,必能得王爷青眼,只要王爷肯栽培他,赢过律哥儿便是早晚的事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拦下她!”秦婵匆匆出屋,拔高了调子叫院外小厮拦住周姨娘。
小厮立刻照办,抬胳膊把人挡在了院里。
“婵姐儿,你叫人拦着我做什么!再晚些这菜就凉了!”周兰急了,担忧儿子的好事被秦婵搅和了去。
秦婵明白她的心思,气周姨娘竟这般拎不清,这分明是巴巴赶去丢丞相府的脸呢。
她压着怒意道:“周姨娘,你若再无理取闹,偏要在这等场合抛头露面,胡乱说话,便是彻底断了二弟的锦绣前程。”
阮芳舒听了动静,也出门来看。周兰一怔,又一撇嘴,心道秦婵准在诓他,怕她那嫡亲的哥哥被她的儿子给比下去。
“谁都别来拦我。若没有我在王爷跟前替征哥儿引荐,他那么小个人,能在哥哥身边说得上话吗?”
周兰理直气壮的,并不肯让步。她心道谁不知秦律是老爷的嫡长子,心头肉,老爷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而她的征哥儿每日只在私塾念书,大场面都没去过几回,这可怎么得了。
征哥儿是这么个出身,吃了大亏在先,倘再不去争一争,来日哪里还有他的立席之地。周兰急得想跳脚。
秦婵冷眼瞧着她,默了半刻道:“那你去吧。”
她命小厮们让出路,放周姨娘离开。阮芳舒温吞着看了半天,正要说点什么,秦婵只对阮称厨房忙,离不了人,请她回去照看,这里一切有她。
周兰错愕了一会儿,立时又雀跃了,生怕秦婵反悔,脚下步子迈得生风。
然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身后幽幽传来婵姐儿的话:“咱们府上从来没有姨娘给客人端菜的规矩,别说是咱们家,且看哪个人家里头,男人们正在议事,女人敢去插嘴的。既然你偏要去,抢着做奴才的营生,那就别当你的姨娘主子了。从今往后,你便是咱们府上的奴才,让你端盘端碗的端个够。”
周兰骇然止步,回头看向秦婵时,只觉她气场与往昔迥异,不似之前那般面软,一时间自己竟被她镇住。
秦婵顿了顿又道:“你既当了奴才,便与秦征再无关系。秦征是丞相府的二公子,也只认太太做母亲,再来什么登不得台面的女人认亲,必是前来胡乱攀扯的。”
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那儿,生生散发出一股子威严的气息。
周兰慌了神,将菜盘塞到身边人手里,抽出帕子擦拭起眼角,竟哭了起来。
她盯着脚面道:“婵姐儿何苦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来拿乔人,我又没别的心,一心一意为着征哥儿好的。”
秦婵冷笑一声:“你只顾着他,怎么不替父亲想想,替整个秦府想想。你若果真做出那等奴才差事来,该叫父亲颜面何存,叫秦府上下如何抬得起头来。”
周兰涨红了脸,口中嚅嚅,却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不必说这些话的,在府里这么些年,我什么事看不明白。我懂,我都懂。”周兰忽地放高了声,便转身走了。
阮芳舒一面盯着厨房的活计,一面听着外头的动静,最终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颇觉欣慰。
婵儿不像她这般没本事。来日她嫁了人,做了主母,家中大事小情的,必能被她管治得服服帖帖。
“二小姐,您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青桃走过来,冲秦婵笑眯眯道。
秦婵笑道:“怎么,可是吓着你了?”
“哪儿能呀,您这样才好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小姐,这菜已经凉了,可要再去热热?”青桃指着周兰抢过一回的软炸里脊道。
秦婵道:“凉了便撤走,再炸一盘新的。王爷难得来上一回,样样都要伺候好,岂能吃冷过的东西。”
“是,小姐。”
一场风波平息,秦婵微拧的眉头总算松开。
过了晌午,东厅用完了饭菜,天也渐渐凉了下来。眼瞧着后院没什么要她帮忙的了,秦婵便回房洗了脸,换了衣裳,溜达着往小花园处去坐歇。
花园小径旁有个秋千,专供府上女孩子们玩的,此刻空着,她便上去坐。
青桃在她背上轻推了一把,她的荷叶裙边儿立刻荡开,波浪似的翻涌,轻纱袖子滑至臂弯,露出一截细白小臂。
秦婵双手攥着粗绳,脚踝叠搭着,随秋千晃动的幅度前后摇摆,鬓角柔发有一下没一下搔痒着脸颊。
记得上一世,闵王来秦府做客时,用饭后与父亲来小花园中逛过的,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会儿他们便要往这边来了。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嫁给闵王。纵使她只是闵王想要利用的一枚小小棋子,也无妨。
有的棋子越用越顺手,深得主人的心,那棋子便能活得长久又安乐。
而有的棋子用着用着就成了一招废棋,人见人厌,被丢至阴暗一隅,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她呼吸浓重了几分,攥着绳子的力道也加重了,指甲在掌心戳出个印子。她不要做弃子。
“王爷,花园里的月季开得正好,咱们往那边逛逛可好?”
“嗯。”
果然,秦盛之引着闵王往这边来了。
霍深今日穿了身紫檀净色长袍,扎着白玉麒麟腰带,长发临风飘逸。他背着手于花丛中慢行,满脸写着兴致缺缺。
秦盛之跟在他身侧,为他指路。
“青桃,你推这么高做什么?”声音温柔中夹杂着点慌张的意味。
青桃笑嘻嘻道:“小姐来荡秋千,不荡高点有什么好玩的。”
霍深听得清楚,眼眉一挑,循着声音走过去。
待他走到秋千架子边,便见秦婵整个人已高高摇至半空中,一袭曼丽的茜裙如风催乱颤的月季,惹人欲折枝。
秦盛之跟在后头见了,连忙冲秦婵道:“婵儿快些下来,王爷在此,不得失礼。”
“…是。”
秦婵是想快些稳住的,奈何足尖连地面都触不到,只能等着秋千自己慢下来,自知场面尴尬,耳朵悄悄红了。
霍深伫在原处,看了她一会儿工夫,唇角不知不觉间扬起了半分。
他见她停不住,那两条短腿儿与地面足有两寸距离,便走到近前,伸手将绳子一拉,她人就随着这力道稳稳停住。
在半空中晃了那许久,秦婵的脑子尚有些迷糊,一抬头,正对上霍深审视带笑的垂眸。
她连忙跳下来,侧蹲了身子道:“见过王爷。方才秦婵失礼,迎接不周,还请王爷恕罪。”
“无妨。”他低声道。
“谢王爷宽宥。”
因怀揣着心事,秦婵言行间都不如往日大方,身子有些站不稳,耳朵仍在红着。一个小物件被她默默捏在手中,并无旁人察觉。
秦盛之见女儿懂事,脸色便和缓下来,与霍深又聊了几句。恰逢此时,有丫鬟前来通报,说府上又来了客人,还是专门来找老爷的。
秦盛之颇感为难。王爷正在他家中做客,他必得陪着才是,另一边也需要他出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闵王道:“丞相去便是,本王正想在此间独自走走。”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秦盛之也就没了后顾之忧,他走时说这就命几个手脚麻利的奴婢过来伺候,又叫秦婵快些回自己房间去,这儿没有她的事。
秦婵应声,可双脚却未动弹,纤细浓密的睫毛在昏黄阳光下轻轻战栗着。
她想着自己等的就是这一刻,再犹豫下去,可就要错过与闵王独处的时机了。
未来荣宠庇佑,皆系于闵王之身,她必得抓住每一丝机会,向他示好,表明她对他的心迹。
王爷既然送了她羊脂玉蝉,她必得回赠个什么才行。若不如此,她便怕他多想,始终放不下心来。
好不容易打消了顾忌,她终于鼓起勇气,迎上霍深的视线。
茜裙如火,秦婵提起裙摆,迈开了步子踉踉跄跄跑到他身前,又怯又抖探了手出去,捞起他坚硬的手腕,将她自己绣的一枚小小荷包,按进闵王的掌心。
青桃在旁边看了全程,她的嘴长得老大,看得一愣一愣的。
霍深感受着手腕传来的温软触感,难掩惊讶神色,瞳孔放大,凝视着秦婵。只见身前的人儿朱唇微张,目光莹莹,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霍深的心也跟着提起,喉咙干涩发痒。
只不过,还没能等来她半个字,便见她面色由起先的淡红,极速飙至酡红,几欲滴出血来。
秦婵看着他的脸,发觉默默排演过多次的几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又急又羞,心突突突地跳,目中渐渐泛起了泪花。
抵不过羞得要死,又听见奴才们的脚步声朝这里来,她终于败下阵来,捂着脸逃命般跑开。
青桃见小姐跑了,跑得竟比周姨娘还要快,她回了神,连忙追上去,独留霍深在原处,望着秦婵跑掉的方向站立良久。
霍深低眸看向掌心,忽地笑了,原本凌厉的眼中,布满了细碎温柔的光点。
第八章
“王爷给的玉,民女喜欢极了。民女绣了荷包给王爷,望王爷也喜欢。”
就这么句示好的话而已,她竟说不出口。
闺房里,秦婵软塌塌伏在妆台上,绯红面容埋进臂弯中,从头到脚冒着热气,背后流出些汗,湿了罗衫。
青桃已赶了回来,想起刚才那状况,又见她如此,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原来小姐对闵王有意思,还这般大胆,可当真是太意外了。她寻思着小姐过会儿应是要洗洗脸的,就去打水去。
青桃走后,秦婵扬起脸,犹豫着照了照镜子,心思拧成一股结。
冒冒失失做了那样的事,还没能说出个囫囵句子,闵王爷不会怪她孟浪了吧。倘若果真如此,叫他对自己生了厌恶,那她岂不是适得其反,白折腾一场。
秦婵倍感无力,捂着因害羞仍未褪去烫热的脸颊,头已发晕,还生出许多悔意。
另一边,霍深正一手提着荷包口串着的拉锁子,另一只手捏着荷包,指尖轻巧婆娑着,饶有兴致地来回把玩。
荷包圆滚滚的,樱草色的绸面儿,背面是海棠红线勾出的如意纹,正面是舞狮子滚绣球的图案,两只狮子足底生祥云,眼睛盯在中间天空的绣球上,抬着爪子跃跃欲试,最底下坠着一根柔亮的缨子。
他打开荷包口,便见里头塞着牡丹芍药荷花等各色花朵的干花花瓣,香味儿闻着很舒服。
霍深料想,这荷包该是她亲自绣的。
秦盛之匆匆赶回来时,便见闵王坐在花亭子里,指间捏着一小杯香茶,热气氤氲在他脸上,神情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愣了下,很快收敛起神色,赔着笑走到近前,问王爷何故高兴。
霍深破天荒展露个浅淡的笑颜,说秦府的花园风景好,叫他心情好。
秦盛之暗自惊异,总觉得闵王爷不是这么好伺候的主儿,又想不出个缘由来,面上仍陪着笑,满口说着“王爷喜欢是微臣的福气”。
又过了一阵子,天色黑了,闵王要走了,秦盛之便好生将闵王送离了府,怀着心事回了卧房。
阮芳舒将他迎进屋,见他眉头紧锁着,便问:“老爷,今日可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
秦盛之摇摇头,沉默半刻,忽然苦笑道:“千算万算,我唯独没有算到,闵王没有野心。”
秦盛之浸润官场多年,一路高升至今,多亏了他极其敏锐的“嗅觉”。今日细谈之下,他发觉闵王并无称帝的想法,乃至与庆王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秦盛之彻底犯了难,难不成闵王是想守着他的王爵,守着天家的权势与富贵,不争不抢过一辈子?
若果真如此,他们秦家一旦跟了他,少不得要被庆王一党肆无忌惮地排挤,庆王登基后,他的仕途也会愈加艰难。
阮芳舒对于这种事插不上话,待他脸色稍好些,才又问道:“老爷,婵儿的婚事是不是要张罗起来了?谁都不必告诉,咱们悄悄议着就好。”
秦盛之已换了身衣裳躺下,他叹了声气,若太子没有暴病而亡,他早晚要做国丈,便没了眼下这么多事,真是时运不济,造化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