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火光自两面丛林中飞射而出,戚展白眼疾手快,策马急退避开。火光在马前落地,雷火般炸开地面,碎尸狂沙呼啸腾卷,龙蛇般在军阵中狂舞,几乎在一瞬间将大军团团裹挟。
人嚎马鸣应声而起,石灰粉末铺天盖而来,白茫茫一片,迷乱了众人的视线。借着石灰的遮挡,无数鬼魅般的身影丛林中一跃而出,杀气织就天罗地网,冲着戚展白收拢而去。
“有刺客,保护王爷!”
关山越大喝一声,兀自抽刀策马奔至戚展白身边。众将士迅速从变乱中恢复,变换阵型,以戚展白为中心,围成反攻之势。
刀光剑影骤然撕裂冬夜的悄寂,石灰裹着血腥,在风中泼洒出蓬蓬有形的血雨,降落满地斑驳。
沈黛在哨岗上看着,使劲睁开双眼,在混乱中焦急地寻找戚展白的身影。这种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感觉,宛如凌迟。
而苏含章却从容异常,冷眼旁观着一切,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仿佛倒下去的不是他的死士,只是一个个面粉口袋。
沈黛看不下去,呵斥道:“你这人当真没有心吗?你的死士再多,也不可能抵得过小白手上的十万大军,以卵击石有何益处?收手吧!”
苏含章却笑了,笑得成竹在胸,阴森可怖,犹如一把带钩的刀,在沈黛心里挑起一抹不安。
下一刻,这种不安就得到了验证——
“圣缨郡主在此,何人敢轻举妄动!”
一声暴呵从烽火台上传来,沈黛一愣,转目看去。
几名死士横刀架着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走到堆叠如塔的烽火下。
灰烬如丝如缕飘落,映得那女子泪眼婆娑。因人/皮/面具的作用,她容貌与沈黛一般无二,髻上的海棠步摇细颤不已,同她长睫上的那颗泪珠一样,欲坠不坠。
一声绵软无助的“小白”自烽火台上飘出,只一瞬,便叫戚展白收住了手中杀人的剑。
“不!那不是我!是宇......”
沈黛再忍不住,拼劲全力呼喊,却被苏含章猛地捏住下颌,再发不出声。
她拼命摇着头,心底暗呼“不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狂沙中猩红了双眼,风驰电掣般直奔烽火台去。
因忌惮那柄架在“她”脖颈上的匕首,他紧紧攥住缰绳,攥得两手发颤,也始终不敢妄动。
素来雷厉风行的湘东王,竟是第一次在战场上踟蹰不前。
苏含章眼里终于有了胜利的喜悦,侧眸看向沈黛,“这世上再没有别的女子,会这般唤他了。说起来,这事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这句‘小白’。”
沈黛完全震住,气恨地扭头咬在他食指上。
苏含章“嘶”声冷吸一口气,却是咬着牙,任由她咬,“咬吧,我现在有多痛,今日都会加倍报复到你的小白身上。”
沈黛双肩一颤,松了口。
苏含章慢条斯理地将手从她嘴里抽回,拇指却怜惜地摩挲她唇瓣,将上头一点猩红抹去,“昭昭乖~”
这当口,烽火台已被将士们团团包围,剑拔弩张。十万对十人,胜负毋庸置疑,却偏偏无人敢动一下。
宇文沁被这气势“吓”到,哭得愈发伤心,纤手无力地在空中伸向戚展白,一声声“小白”,唤得人肝肠寸断。
戚展白策马向前一步。
台上刺客弓/弩立时张满,齐刷刷对准他。当中的死士狂笑着,厉声道:“狗贼戚展白,你若要救你心爱之人,就丢下你的武器,下马单独过来同我们决一死战!”
戚展白毫不犹豫地丢开佩剑,翻身下马。
关山越急忙上前阻止,“王爷,万万不可!”
戚展白仿佛没听见,甩开他的手,将乌骓马的缰绳丢给他,自顾自目不斜视地往烽火台上走,每一步都迈得坚决笃定。
“他可真是爱你,可惜,你却害死了他。”苏含章哼笑,饶有趣味地问,“你说,他能不能越过那些刺客救下你?”
沈黛苦笑,心底酿起悲凉。
能不能救下,又有什么区别?
救不下,他便会死在刺客们的箭雨中;救下了,宇文沁腰上还束着天火雷,随时都能引爆。苏含章这一手是真的狠,只要戚展白认定台上被劫持之人就是她,那他就只剩一死!
为什么?上辈子她就已经害过他一回,为什么都重新来过了,自己又再次害了他?
痛彻心扉是何种感觉?
碧海倒扣般的夜幕仿佛都在一瞬间,因她的绝望而乌云密布。
望着那决然站在烽火台上的玄色身影,沈黛腔子里宛如有一万只刀在同时绞绕横杀,声嘶力竭想喊住他,可所有挣扎都被苏含章牢牢钳制住。
-“你生,我便生;你若去了,我必亲自为你报仇,然后追随你而去。”
当日誓言犹在耳旁,沈黛闭上眼,将泪意忍回去。下定决心后,极速狂跳的心镇定了许多,她忽然间什么都不怕了,伸手向腰间,去摸索那机括。
却听烽火台上接连传来数道短促的“啊”,几个张弓的刺客接连倒地,眉心的飞刀犹在震颤,他们却都没了气。
而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宇文沁!
她还未缓过神,双目涣散着,愕然盯着戚展白,惊讶道:“小......白......”
咻——
被一只飞刀生生截断话头,刀身径直洞穿了她的咽喉。
宇文沁张了张口,只有大口大口呕着鲜血的份,再发不出一声。
“这世上只有她才能这么唤我,你不配。”戚展白冷声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开,连半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分给她。
沈黛远远瞧见,眼里幻灭的希望又冉冉攀升,望着烽火台上衣袂如玄色火焰般在风中张扬之人,喜极而泣。
蓦地平地一声惊雷,比方才还剧烈的爆炸,就轰然炸响在烽火台上。
宇文沁竟是在最后咽气之前,生生拉动了腰间玉带的机括!眨眼间就将偌大的烽火台夷为平地。
十万大军接被滚滚泛涌而起的烟雾吞没,只闻惨叫声,却见不到半个人活动的身影。
“小白!”
沈黛歇斯底里地大吼,四肢尚还未从爆炸的余震中恢复力气,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挣开苏含章的桎梏,发了疯似的往哨岗下跑。
碎石焦砾擦过面颊,刮出丝缕血腥味,她却恍若不知。
苏含章从身后赶来,一把攫住她腰肢,将她截在了半山腰。
“你放开我!放开!”
沈黛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奈何男女力量终归悬殊,她再次落入苏含章之手。
却也在这时,一支狼牙白羽箭破烟而来,“咻”地擦过她耳畔,正中苏含章肩头,隐约伴着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啊——”苏含章始料未及,却还咬着牙,没松手。
沈黛微愣,顺着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恰好此时,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日光穿透云翳投向大地,地平线逐渐被染红。周遭的烟雾沙尘都变得半透明,像夏日轻颤的蝉翼,叫天空瑰丽的色泽勾芡。一半鲜红如火,一半蔚蓝若冰。
戚展白就立马横刀站在漫漫尘埃之后,雄姿英发,湛然若神。
目光越过万人、越过生死,灼灼与她相交。
沈黛看不清他荒烟笼罩下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脸上的微笑,带着一种宝贝失而复得的释然和欣喜,直直烙进心里。
“小白!”
沈黛双眼骤亮,欢喜地唤了声,正待过去,腰上忽然一紧。
苏含章挟了她,翻身上马,扬鞭俯冲下山,直闯进黑铁般的潮水当中。
晨光耀亮铁甲,数千支弓/弩从四面八方对准这里,铁锋棱角在朝阳下折射出令人胆寒的光。
苏含章不紧不慢地拔掉肩头的箭,鲜血汩汩涌出,他恍若不知,迎着周遭汹涌的敌意,从容催马至戚展白面前,声线如冰,“湘东王,别来无恙。”
戚展白冷声一哼,目光漠然扫过他,便凝目定在了沈黛身上。
苏含章也不恼,顺了他的意,捏着沈黛的下巴抬起,笑容轻慢,“是真是假可看清楚了。若是看清楚了,我可就要提条件了。你死、她活;还是你活、她死,王爷选一个吧。”
沈黛扭身挣扎,他只扣紧她腰间的玉带,垂眸冲她冷笑。
方才的爆炸,沈黛是亲眼目睹了的。宇文沁那条的腰带,就足以将偌大的烽火台夷为平地,更何况她这条?戚展白现在就在她面前,她不能冒险,只能骂一句:“被逼!”乖乖停下动作。
苏含章并不以为意,视线转向戚展白,指腹拍了拍沈黛的脸,悠然问:“王爷可想好了?”
气氛一瞬凝固,偌大的营地,数万人马,硬是没人发出一声。呼啸往来的风,都自觉绕了道。
“且慢!”
突然间,人群中有人扬声打破寂静。众将士纷纷向两边散开,留出中间一条通道。
沈岸和沈知确一并上前,两人中间还夹着个战战兢兢的女子。
沈黛定睛一瞧,竟是那日她被困语海楼,遇见的那个哑女!
紧紧扣住她下颌的那只手,很轻地颤了一颤。
很轻,却很清晰。
沈黛还未来得及细想里头的缘故,就听沈岸高声道:“大殿下,用你亲生母亲的性命,换我女儿的性命,值也不值?”
作者有话要说:
高估我自己了,以为这星期正文能完结的_(:з」∠)_
第60章
“大殿下, 用你亲生母亲的性命,换我女儿的性命,值也不值?”
一句话让周遭气氛再次凝固。
在场将士大多只知苏含章苦求东宫之位不得而起了反心, 并不知晓苏含章的身世, 闻言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黛比他们要好些。
那日听了太后的梦魇,她的确想过, 这位哑女会不会就是“珠儿”,戚家那位下落不明的颐珠夫人。但毕竟没有证据,她再怀疑, 也只能作罢。
眼下猜测果然成了真,她也惊讶了一瞬。
无数道惊诧的眼波纵横交错, 自四面八方而来。颐珠夫人许久没受过这样的打量,一时间无法习惯, 往沈知确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同苏含章相仿的眉眼,越过沈知确的肩膀,偷偷打量马上之人。
凤眼里闪着期待而欣慰的光,耀眼得能盖住穹顶的太阳。瞧见他肩上伤口还在淌血, 那抹期待便化作了浓浓的心疼,催得她下意识抬手往前迈了一步。
苏含章却跟躲瘟神一般,勒马连退三步, 蹙眉凝睨着沈岸, 连眼角都不曾对颐珠夫人抬一下。
清晨的阳光逐渐驱散烟雾, 铺满整座营地,将众人的面容都映照得清楚。只有他身上始终笼着一团霾云,神色淡漠,瞧不出分毫情绪, 像是被冰冻住的人。
颐珠夫人的手瞬时僵在半空,那片霾云也趁机掩去了她眼里的光辉。歉然地瞧苏含章一眼,她便垂首退了回去。
沈岸冷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老夫虽阅人半生,却自认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大殿下还能践行这句话的人。”
苏含章亦笑,“国公爷才是我平生见过的,最能虚张声势的人,随意从街上找个妇人,就敢扣上我母亲的名义,让我乖乖交出这么重要的人质。”他不屑一哂,“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