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李桂芳面对千夫所指，愣是不低头不认怂，梗着脖子硬杠到底。甄珠显然没继承到她亲爹的窝囊，继承的全是她亲奶的彪悍。
“你坏！你也坏！你们统统都是大坏蛋！等珠珠爸爸回来，打你们！”
哦，就是她如今还太小了，矮墩墩的身形杵在那儿，哪怕嘴里放着狠话，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威慑力。
甄大娘可不能由着小孙女在这里得罪人，她一个人弄不了这小胖墩，就拜托别人喊她大儿子过来。等身强体壮的甄珠大伯赶来后，形势直接一面倒，一下就把甄珠拦腰抱起，跟扛米袋子似的，直接给扛走了。
何小红捂着心口，难受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能怎么办呢？任凭说破天去，当奶奶的教训孙女都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了，甄大娘给饭吃了啊，给了白米饭，随便吃，管饱！她还咋替女儿做主呢？她有什么立场替女儿讨回公道呢？
等人群散了，何小红踉踉跄跄的回了她自己那屋，一下就躺倒在了床上，任凭眼泪横流，打湿了床铺。
及至李桂芳和苗解放下工回来，就听说何小红又躺平了。
“要你有啥用？！生儿子不行干活儿也不行，就知道吃吃吃，你是猪投的胎啊？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猪年底还能杀了吃肉呢，你说你能派上啥用处？我呸！”
所谓狼来了的故事，反正李桂芳完全不相信何小红是身子骨不舒服，她觉得这婆娘就是懒筋没抽，外加一身的懒骨头，浑身上下除了懒病是真的，别个都是装的。等骂了个痛快，她才转身去灶屋生火做饭。
毓秀赶忙跟上，迈过灶屋的门槛：“奶，我跟你说，珠珠她……”
第020章
托甄珠的福, 被她这么一闹腾，甄家的事情算是彻底的传遍了整个生产队。
当然，因为时间和性质不同的关系，这事儿倒是不如年前何小花那事儿来得轰动。道理也简单，何小花索要三百块彩礼不成反被退婚一事，是结合了数个八卦热点的, 况且那阵子正好是年前, 大家伙儿最闲的时候，不谈这个谈啥呢？可眼下, 春耕虽不如秋收来得忙碌, 有大队长日日督促, 社员们自是不敢偷懒耍滑。其实, 也没人会这么干，春耕是希望的开始, 若是在春耕时节偷了懒，到了秋收时分，报应就来了。
可就算社员们不曾大肆讨论甄家二三事，甄大娘还是被小孙女甄珠气得不轻。
让大儿子直接将人扛米袋一样的扛到了甄家老屋那头, 甄大娘气得胸口起起伏伏，缓了半晌才开口训斥甄珠。甄珠自然不服气，她觉得自己没错，那是她的零食她的玩具, 别人凭啥抢她的东西？指望一个四岁的笨丫头理解何为家族, 那简直就是做梦。
甄大娘苦心教导孙女, 其效果却微不可见，祖孙俩经此一役，几乎是正面杠上了。
在甄家老屋那头发生的事情，外人并不得而知。
苗家这边，毓秀倒是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奶奶。李桂芳一面忙活着晚饭，一面听着小孙女说事儿。她对甄家的事情倒是没啥看法，这当奶奶的，别说教训孙女了，就算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用收拾孩子来打发时间又怎样？要不老祖宗咋会有“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种话呢？
对甄家没啥看法，不代表李桂芳不会为别的事情犯愁。
“毓秀啊，甄家闹腾成这样，你记得这段时间别往那头去了，省得给人家添麻烦。”
毓秀一贯听话，哪怕内心难掩失落，可还是乖巧的点头表示记住了。
李桂芳多精明一人，咋可能看不出来毓秀的情绪很低落呢？她本想让毓秀上生产队别的人家玩去，毕竟就算春耕再忙，像毓秀这么点大的孩子，还是非常自由的。可没等这话说出口，李桂芳就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的毓秀啊，对别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人家小姑娘喜欢吃喝爱漂亮，可毓秀最大的兴趣爱好似乎是……学习？！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桂芳开始苦苦思索，他们第三生产队里，除了甄家之外，还有哪户人家家里有图书，孩子是爱学习的。
寻思了一圈后，李桂芳放弃了。
自打多年前，国家取消了高考后，很多原本就不是很在意孩子学习的人家，眼下就更不在乎了。况且，这事儿也不是在乎不在乎能够解决的，要学习不得买书？买书不得花钱？在堪堪吃饱饭的当下，谁家也不能随意祸霍钱吧？
也就只有甄家了，甄兴华的情况跟队上乃至整个公社的人都不同。他是早年去当了兵，也算是开了眼界。后来虽然没能在部队提干留下，可因为在部队里学会了驾驶技术，哪怕退伍回乡了，也很容易的就在战友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车队驾驶员的工作。可别小看了这份工作，这年头会开车的人太少太少了，就算勉强学会了，开长途车跟普通开车又是不同的，强度难度都会拔高不止一筹。也就是说，这是一份薪水优渥又没有人竞争的工作。
还不光如此，因为开长途车的缘故，甄兴华去了好些个地方，其中甚至包括了几个全国知名的大城市。正所谓见多识广，甄兴华愈发认为读书见世面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他自身已经定型了，那就要好生培养他的孩子们。
只这般，他才会花时间花精力同时也花钱去购买有些书，哪怕现如今买来的多半都是一些画册、小人书，那也无妨，只要让孩子们养成了阅读的习惯，等年岁再大一些，他完全可以再买一些内容更深奥的图书回家。
可除了他之外，谁还会这么干？就算有这个意识，钱呢？门路呢？
李桂芳一面盛了晚饭出来，一面叹着气跟毓秀说：“秀儿啊，不然你去看你大姐的书？就那个，奶不是花钱给她买了书？你跟她借来看看。”
毓秀眼前一亮，她奶不说，她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事儿。
苗招娣当然是有书的，确切的说，那是小学课本。
虽说她是第二学期才插班进去的，不过李桂芳却是将一学年的课本费都交了的。也就是说，招娣拥有小学一年级上下册的所有课本，还有一些本子和笔。这回倒还真不是李桂芳大方了，而是她琢磨着，自家的孩子都有年岁差，完全可以老大用完老二用，老二用完老小用，反正这是课本又不是衣裳，还能用坏了不成。
而得了奶奶提醒的毓秀，吃晚饭的时候别提有多开心了，吃完就去跟大姐说要借书看。
苗招娣一口答应，打开她的书包，从里头拿出了四本课本。
语文和算术，分上下册，所以一共是四本。
“你们上课用的是哪个课本？大姐你把上课要用到的课本收回去，我就借你不用的课本来看。”毓秀心动的看着眼前的课本，不过她还记得以前在甄家的时候，甄卓凡都会将自己要用的课本放起来，所以特地提醒大姐。
结果，这一好心的提醒，却是捅了马蜂窝了。
说起来，苗招娣上学已经有段日子了，这期间她的表现相当得不错，几乎是个完美的小学生了。
每日里早早的起床，吃过早饭挎上军用书包就去上学。从不迟到也不早退，上厕所或者有别的什么需要，都是利用课间十分钟解决的。至于上课期间，她认真听讲，积极举手发言，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也按时完成。
绝对绝对的模范生。
然而，这只是个表象。
一年级一班的两位任课老师最初还被表象所蒙蔽了，可没过两天，她们就从一脸欣慰变成了绝望无奈。
苗招娣真的真的太笨了。
这要是其他学生跟苗招娣那么笨，老师们一定会选择无视的，横竖只要不闯祸不闹事，你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是上课睡觉也无所谓。毕竟，这只是小学，还是一年级，老师对学生的容忍度还是很高的，说到底也就是一群小孩崽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可偏偏，苗招娣的身份太特殊了。
这年头单纯的军属不算什么，像甄兴华就是退伍兵，而十里八乡曾经当过兵后来又复员了的，哪怕说多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那么几个的。放在整个红太阳公社里，这人数就比较多了。可像苗光荣这样，被上头直接评为革命烈士的，却是独一份。
想到革命烈士的后代，学习成绩注定要垫底，老师们还是挺有压力的。
尤其吧，你说这孩子要是特别淘气，不认真听讲，那至少是有理由的。可苗招娣特别认真学习，她啊，用实力证明了，这世上真的有那种榆木脑袋的笨蛋，完全不是读书的料。
上课认真听讲，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在脑海里做任何停留；积极举手发言，可多数情况下都是答非所问，完完全全的驴唇不对马嘴，少数情况下干脆就起立站好，知道的说她是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不知道的还道是她被老师罚站了呢；作业按时完成，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按时了，也完成了，就是正确率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刚开始，老师们还勉强帮她寻了个理由出来，觉得可能是因为插班的缘故。毕竟，一整个学期没上课呢。于是，两位老师就轮流给她补课，一对一的补课效果按说是立竿见影的，尤其一年级的功课是真的非常简单。
可惜，结果让老师们大失所望，并且明确了苗招娣确实是个笨蛋。
那怎么办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公社小学平时是没有考试的。作业是有的，可谁也不会没事干了拿作业去打分数。也就是每学期的期末考试必须慎重对待，好在如今才农历二月阳历三月里，离期末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
哪怕还有时间，一年级一班的班主任老师已经开始绞尽脑汁的苦思冥想，到时候成绩报告单该咋写，不能说孩子笨，那就得努力挖掘孩子的优点。
按说这些事儿起码也能瞒到本学期结束，毕竟小学老师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不然是不会去家访的。可谁知……
“要用的课本？”苗招娣呆呆的看着毓秀，一副努力想要理解毓秀刚才那话的意思，又仿佛实在是理解不了的样子。
毓秀点头：“对呀，你们上课不是要用课本吗？我就借你不用的课本。”
“都不用啊！”
“不用吗？”
苗招娣很是肯定的点了点头，并且用自己的理解，给毓秀描述了一番课堂的情形：“咱们上课是这样的，同学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老师站在前面的讲台上，拿着课本讲课，还会在黑板上写字。”
毓秀觉得没错啊，她在甄卓凡哥哥的小课堂上，也是这样上课的。
可是……
“真的不用？”毓秀还是不太放心，又问了一句。
“那你给我留一本吧。”
姐俩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毓秀拿走了其中三本课本，一本语文两本数学，并承诺一定会好好爱惜课本，绝对不会损坏的。
于是，第二天苗招娣再去学校时……
反正这天傍晚，一年级一班的班主任老师来到了苗家院子。她觉得应该跟苗招娣的父母谈一谈，这孩子可能不单单是学习成绩不好，而是脑子有点儿缺根筋。
只这般，苗招娣成绩差这事儿也就跟着曝光了。
何小红都傻眼了，她听懵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招娣在学校是不乖吗？我、我回头说她。”
“不是不乖，而是这孩子反应有些迟钝……我的建议是，这学期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就先让她跟着，等下学期，班上其他同学升到二年级了，她还是留在班里，不变。”
“留级啊？！”
何小红听懂了，毕竟她也是念过书的，成绩不成绩的暂且不提，留级这种事情还是听过的。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家乖巧懂事的大闺女啊，居然要被学校留级了？
班主任老师还是说的比较委婉的，不过就算再委婉，她的中心思想还是不变。建议下学期重新读一年级，反正校长又不收苗家孩子的学费。至于课本，下学期接着用呗。
老师没在苗家留太久，等该说的事情说完了，她就先行离开了。直到她离开好一会儿了，何小红才崩溃的掩面哭了起来：“招娣啊，妈妈为了能让你读书，在你奶跟前说了多少好话啊，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替妈妈多想想啊！你说，你为啥不好好读书？为啥啊？”
苗招娣也跟着哭了，她不知道咋样算是好好读书，反正她上课听了啊，作业写了啊，怎么就……
等李桂芳和苗解放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何小红和苗招娣比赛似的哭泣场面。
顿时，李桂芳面色一黑。
“咋了？你俩这是干啥呢？何小红！”
何小红哭哭啼啼的开了口：“招娣她老师来家了，说招娣下学期要留级。”
“这才刚开学呢，至于吗？”李桂芳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留级就留级吧，下学期跟盼娣一起去上学好了，姐俩还能有个伴儿。”
“盼娣明年要上学？！”何小红刚才还哭得厉害呢，一听到这话，瞬间就变了脸色。
“下学期。你是不是傻？人家学校都是秋天开学的，干啥要等到明年呢？反正到时候你肯定生完了，月子也坐完了，可以下地干活去了。让她俩都去学校那头，我这耳根子还清静呢。”
何小红满脸的紧张，在这一瞬间，招娣成绩好不好彻底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因为她听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内容。
李桂芳说完这话就去灶屋了，她已经懒得跟何小红掰扯为啥不做晚饭这个事儿了，只冲毓秀招了招手，将她唤到跟前，祖孙俩一起去了灶屋，一个做饭，一个说事儿。
毓秀诚恳的承认了错误，说是她拿了大姐的课本，才叫老师发现她大姐这些日子是真的连上学是啥玩意儿都没搞懂。要不然，就算要让学生留级，也不会刚开学不久就判定了。李桂芳从毓秀这边知道了情况，再度冲着灶台猛翻白眼，还抽空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声：“你别为难孩子了，我跟你说，你这大闺女啊，她脑子随爹！”
同样站在院子里的苗解放：……
这学肯定还是要上的，毓秀将第二学期的语文、算术课本还给了大姐苗招娣，出于好奇，她在征求了大姐同意后，翻看了一下作业本。
小学低年级的家庭作业是真的简单，语文是抄写生字，其实上学期更简单，抄写的是笔画、部首。算术则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至于阿拉伯数字的抄写同样是上学期的内容。
可苗招娣的作业却相当得惨烈。
最为简单的抄写作业，不是抄到了框框外头，就是丢了笔画，通篇看下来，几乎没有几个写正确的。毓秀虽然很多字都不会写，可她会看啊，老师都在每一行的第一个框框里写好了范字，依样画葫芦都能出错，也是挺不容易的。
算术就更别提了，好在毓秀跟甄珠做过一个月的同学，上的虽然是甄卓凡小课堂，不过性质是完全一样的。看着大姐的算术作业本，恍惚间，毓秀感觉过几年甄珠要是上学了，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毓秀看着手上的两份作业本，那心情可别提了，她迟疑了很久，这才犹犹豫豫的对招娣说：“大姐，要不我来教你？”
“好啊！”
逆向的小课堂开始了，虽说这跟毓秀原先所设想的场景有着不小的出入，可甭管怎么说，她也确实不无聊了，起码等招娣放了学后，她是有事儿做了。
转眼，就看到学校放假的日子。
毓秀还想去找甄家小兄妹，李桂芳也吃不准甄家那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偏生，生产队可没有休息日这种说法，李桂芳想陪着去都没辙儿，就叮嘱她，去可以，但要是看到甄家那头一团忙乱的，就赶紧回来。
答应了奶奶的要求后，一大清早，毓秀就往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