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都不难弄到，最让周萍苦恼的还是这个家，更确切的说，是小闺女甄珠。
儿子问题不大，他白日里都要上学，偶尔休息一天也不用操心的。可女儿年岁还小，从她被推车送回家的那一刻起，甄珠就哭成了个泪人。
甄珠太小了，她根本就不知道为啥她妈会被人推回来，也不知道为啥她妈就突然不能动了，她吓得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连平日里最爱吃的水果糖都哄不回来。
于是，在周萍受伤后的第二天，甄家老太太就包袱款款的搬过来住了。
在红太阳公社第三生产队里，有两个老太太最为出名，其一是苗大娘李桂芳，其二就是甄大娘周春花。
跟李桂芳截然相反的是，甄大娘素来以有福气和好脾气著称。她娘家爹妈到如今还在世，都是高寿的，娘家兄弟子侄也都很出息，嫁个男人也是个有本事的，生了仨儿子是一个比一个更能耐，仨儿媳也都是孝顺人，更别提每个儿媳都给她生了孙子，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有四个孙子了，兼之大儿媳又怀了孕。
哦对了，她还有个小孙女。
甄大娘一到二儿子家，就先麻溜儿的生火做饭，给卧床养伤的儿媳送了吃的，又笑眯眯的送孙子出门上学，还在孙子手里塞了个白煮蛋，让他饿了记得吃。
干完这些后，她就喊珠珠跟她一起去了后院。
“去把鸡窝收拾一下，把蛋拣出来。”
甄珠正摸了块水果硬糖，刚剥开糖纸往嘴里送，就听到了她奶这话，顿时一脸纳闷的抬头看过来，还拿手指反指了下自己：“我？”
“不是你还有谁？去，你人小，奶腰不好，把鸡蛋捡出来。”
捡就捡呗，甄珠含着糖块钻进了鸡窝里，很快就在稻草堆里找到了两枚鸡蛋，一手拿一个，转身走了出来：“给。”
“再去收拾一下鸡窝，把鸡粪扫一扫。你妈平常喂鸡的烂菜根放哪儿了？去剁碎了，倒里头鸡食盆里。”
甄珠：……
本质上，甄珠还是个听话的孩子，虽然有着一肚子的疑问，她还是听奶奶的话，打扫了鸡窝。假如那能叫打扫，而不叫捣乱的话。
至于剁鸡食却是真的为难她了，甄珠牢牢记住妈妈的话，不可以碰刀子。因此，哪怕她奶再怎么劝她，她都把小胖手放在背后，咋说都不听。多说两句，她就一头钻进了东屋里，妈妈妈妈的叫开了。
甄大娘简直开了眼界了！
是这样的，甄家分家很早，事实上都不能说是甄兴华回来后才分的家。而是早在甄兴华去当兵时，甄家差不多就分了。老俩口跟着大儿子大儿媳过，老二则在外地当兵，老三是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工厂，成了光荣的工人阶级，还经人介绍娶了个县里姑娘当婆娘。一直到老二退伍回来，跟队上申请了宅基地，用复员费盖了新屋，后来就跟队上的女知青周萍结了婚。
尽管两边离得其实也不是很远，可谁让甄兴华一年里起码有十个月在外头，哪怕他回来了，那也是由当儿子的甄兴华去大哥那头看望父母，没的说让爹妈反过来看他的道理。
也因此，这些年过去了，甄大娘来这边的次数那是十根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甚至往前推算，她上次来这边，是周萍生女儿，正好甄兴华不在家，她就帮着伺候了几天月子。
一转眼，甄珠都那么大了，而且打眼瞧着，这也太大只了。
甄大娘跟着甄珠进了东屋里，这当婆婆的跟自家儿媳可不需要避讳，她只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甄珠，后者却只顾着扒拉着床沿，跟她妈哭诉。
半晌，甄大娘开了口：“萍啊，我仔细想了想，要不然你还是住到卫生所里去吧。”
“为啥？”周萍刚听小女儿哭唧唧的说着什么，她还当时这孩子又饿了，正打算让孩子自个儿去拿点饼干吃，就听到了婆婆这话。
甄大娘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格外耐心的解释着：“你岁数还轻，没经历过事儿。这腿伤啊，可大可小。反正兴华能赚钱，再说卫生所也不咋花钱，又不是县医院。我就寻思着，你搁家里躺着，回头要是腿疼啥的，还得让人再给送到卫生所去，麻烦人不说，万一耽搁了腿伤咋办呢？”
“其实也没那么疼了。”
“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事儿啊，听妈的，就去卫生所里住着。不然万一有个啥闪失，妈可没法跟兴华交代。你说说，你好心好意的来帮妈做事，结果就摔了，养好了也就算了，但凡有个……唉，妈这心里咋过意得去呢？”
周萍听着这话，眼圈都泛红了，忙道：“这事儿怨我，再说我也是看大嫂孕相不太好……怎么能赖妈呢？”
“对，你是去帮你大嫂的。可你要是不去帮忙，那些活儿不就是我做的？说到底，你还是想叫我松快点儿。好了，别跟妈争了，去卫生所住几天，就几天，成吧？横竖妈在你这儿住着呢，我亲孙子孙女，你还怕我照顾不好？你看小杰小伟，长得多结实呢！”
自家婆婆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周萍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拒绝。
当天中午，甄大娘就让大儿子借车把人送到卫生所里。
这年头，医药费真的不贵，别说卫生所了，就算是县医院好了，住院费一天也才五毛钱。卫生所更便宜，一毛钱一天。反正一般情况下，仅有的三张病床都是空着的。
就这样，周萍在卫生所里住下了，因为天气还没完全转暖，再说她这个情况也不方便换洗，只带了些随身用品，茶缸子热水瓶这种。饭由甄大娘给她送，为了方便多数时候都是吃包子馒头，不过有几次却是炖了鸡汤、骨头汤给她送去的。
身为卫生所的护士，何小梅全看在眼里，刚开始是羡慕，没几天羡慕就转为了嫉妒。话里话外都是人跟人不能比，都是当儿媳的，看看人家，再看看她家的，更别提她姐那刻薄到近乎恶毒的婆婆了。
然而，谁也不知道，甄大娘之所以让儿媳去住卫生所，一方面确实是考虑到腿伤的问题，毕竟儿媳要是有个不好，倒霉的是她儿子。可另一方面，她却是因为小孙女甄珠。
以前没咋碰面，即便过年那会儿甄珠去她那儿拜年了，可就那么一会儿工夫，能看出个啥来？再说了，过年那会儿多冷呢，小孩子们各个都裹得跟个球似的，甄珠一点儿也不显眼。
直到……
甄大娘决定趁着儿子儿媳不在家，好好的教导一下小孙女，可不能再让她这么吃下去了。
长得圆润一些叫福气，长成肥猪样儿叫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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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秀被奶奶叮嘱过后，确实往甄家去了一趟。她去的时候，很凑巧的是，甄大娘在屋里劝周萍去卫生所待着。毓秀虽然年幼，却比甄珠聪明太多了，她知道卫生所是干啥，更清楚没啥大问题是不会往卫生所去的。
只听了个囫囵，毓秀就红着眼圈跑回了家。
她不知道她奶在哪里上工，确切的说，春耕和秋收都属于特殊情况，所有的社员都是跟着大队长的安排走的。反正今天跟昨天干活的地儿绝对不是一个，甚至上午和下午都会换地方。
毓秀没去地头找她奶，她径直回到家里，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委屈的抹眼泪。
何小红又不瞎，咋可能没看到呢？她当时就开口问了。毓秀不会说谎，于是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要是没啥的大问题去卫生所干嘛？嫌钱多烫手？何小红的想法跟当下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她也认为周萍一定是出了大问题，甚至不单单是断了腿，保不准进了一趟卫生所，又查出其他恶毛病来。
那一刻，何小红先是快意了一番，想着好命人不也有厄运等着吗？可紧接着，她又犯愁了，想起亲生女儿还在甄家，要是周萍真有个万一，甄珠能落得好？甄兴华还那么年轻呢，有钱模样还好，肯定要再娶一个的。到时候，甄珠落在了后妈手里……
正瞅着呢，她一抬眼就看到眼圈泛红满脸担心的毓秀，顿时仿佛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泛起了恶心。
“好端端的送卫生所干啥？完了完了，这人肯定要不行了。唉，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谁能想到呢？也是没福气。”
毓秀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加上何小红这话也不算是无的放矢。当下，毓秀就憋不住了，豆大的眼泪就从眼眶里迸出来，不敢相信那个前两天还请自己吃饼干，对自己和和气气的婶婶就要死了。
于是，等中午李桂芳回家，就把何小红骂成了猪头。
为了安慰毓秀，李桂芳还特地领着毓秀跑了一趟卫生所，亲口问明白了，只是骨折而已。哪怕最最坏的结果，最多也就是走路稍快一些会有些跛。事实上，只要周萍安心待在卫生所里养伤，连这么一丁点儿微小的可能性都不存在。至于生命危险，压根就没有。
“听到了吧？别理你妈，她出娘胎的时候把脑子落下了！”
毓秀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她还是记得奶奶的话，最近甄家一团忙乱的，她不可以去那头添乱。
结果，都没挨到下一个休息日，这天上午，甄珠就呜哇呜哇的哭着跑到了苗家。
最让人感到惊讶的，还不是甄珠哭着跑过来，而是她居然没拽着从来不离身的小鸭鸭。
“毓秀妹妹！你叫你奶领我去找我妈好不好？我奶太坏了，她太坏太坏了，她真的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大坏蛋了！呜哇哇哇哇哇……”
甄珠一看到毓秀就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般，抱着毓秀就放声大哭，差点儿把毓秀撞得一个踉跄。
都没等毓秀开口发问，甄珠就一股脑的将这几天遭受的委屈尽数说了出来。
“我奶叫我干活！大清早的不让我睡觉，让我起来去鸡窝里捡鸡蛋，还要扫鸡粪、喂吃的。要打扫院子，要搬柴禾，要拿碗筷……最最坏的是，她还抢走了我的零食！”
“爸爸给我买的零食啊，全叫她搬走了！一样都没给珠珠留！糖糖、饼干都搬走了！所有的好吃的，全都没有了！！她说要给哥哥们吃，不给珠珠吃！她说珠珠太胖了，不能再吃了！她说以后只能吃白米饭，别的菜不要想了！她说都是我爸妈惯得我，要好好管教我！”
“哇！！她还把我的小鸭鸭抢走了！！”
说到这里，原本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的甄珠陡然间哭声拔高了不止一个八度，几乎是用戳穿人耳膜的尖叫声无比凄厉的哭喊了出来：“我的小鸭鸭！爸爸大老远给我买的小鸭鸭！！抢走了啊，没有了啊！珠珠的小鸭鸭！那是珠珠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毓秀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下意识的说：“不哭啊，珠珠姐姐不哭啊，不哭不哭了。”
这种安慰效果几乎等于零。
甄珠扯着嗓子拼命大哭，仿佛要把这几天遭受的委屈通过哭声全部发泄出来。没一会儿工夫，她的嗓子就哑了。可就算这样，她也依旧没有停止大哭，而是继续扯着嗓子尖叫：“要妈妈！要找妈妈！带珠珠去找妈妈！珠珠的小鸭鸭，抢回来哇哇哇哇！”
何小红听得心都碎了，她很想过去抱抱她那伤心的小女儿，可她不能这么做。
这么洪亮又凄厉的哭声，哪怕这会儿是春耕时节，队上好多人家都还是留了人在家里的。甄珠那是哭啊？她简直就跟杀猪一样，没一会儿工夫，苗家院子门口就围拢了好些人，其中又以老大娘和孩子为主。
不得已，何小红只能忍着心碎宽慰甄珠：“乖啊，别哭。你奶可能是逗你玩的，咋会抢你的玩具呢？没事的，回头她就还你了。”
“哥哥抢的！是小伟哥哥抢的！他不会还的！找妈妈，找爸爸，找哥哥，抢回来！那是珠珠的啊！是珠珠的小鸭鸭，是珠珠的！！”
甄珠才听不进去。之前让她干活，她忍了，哪怕干的并不好起码也干了。后来搬走了她全部的零食，她特别伤心，尤其她的胃被撑大了，没一会儿就饿了，摊着手心跟她奶要吃的。最后，她的小鸭鸭叫甄伟看上了，想动手抢，她自然是不肯让的，俩人打了一架，甄珠仗着自己胖，生生的把大了她半岁的堂哥压在下面，成功的保护了她的小鸭鸭。
可惜，没等她庆幸，奶奶来了，一把夺走了她的小鸭鸭，反手就给了甄伟，让他赶紧跑回家去，还帮着拦住了欲追上去的甄珠。
这就好比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甄珠彻底炸了，跟她奶打了一架，完败后就决定搬救兵。
她一定要解救她的小鸭鸭，一定要救回来！！
何小红是想帮忙的，可她不敢做得太过分。其他人却多半是来凑热闹的。
毓秀倒是安慰了甄珠，盼娣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突然发问：“你说你奶这几天只给你吃白米饭？那你以前都吃啥？”
甄珠都哭得快喘不上气来了，打着哭嗝回道：“也吃白米饭的，但是有肉肉有菜菜。妈妈给包大饺子、大肉包子、馄饨，还有下面面吃，上面打个鸡蛋。爸爸要是回来了，给珠珠带好多好多好吃的，糖糖、饼干、五香豆、肉干、江米条、小蛋糕、芝麻大饼、罐头桃桃……哇！好吃的都叫奶奶搬走了，还有珠珠的小鸭鸭，那是爸爸买给珠珠的，珠珠的啊！！”
说了没一会儿，甄珠好像缓过来一些了，又继续开始嚎啕大哭。
要是她不说这些，兴许舆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毕竟她看起来比较弱。可听她这么一说，就别提那些纯粹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了，连她亲妈何小红都有些不知道该咋开口劝了。
“来了来了，甄大娘来了！”
不知道谁给甄大娘送了信，没过多久，她就喘着粗气过来了，挤开人群后，一眼看到小孙女，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珠珠你要吓死奶奶啊！我还以为你跑丢了！走走，回家去。”
“我不！你坏蛋！你欺负珠珠！你让珠珠饿肚子！我不跟走！”
“瞎说什么呢？一天吃三顿，顿顿都是白米饭，你每顿吃两碗半，这还饿着你？再说了，我跟你哥不也吃这些？一家人哪能吃两样饭？敢情不给你开小灶就是欺负你？行了行了，别闹了，跟奶回家去。”
“就是欺负了！你还抢了珠珠的小鸭鸭！”
“让你哥玩两天，他那人不定性，最多两天就腻歪了，到时候一准儿还给你。”甄大娘好说歹说也没说服甄珠。
小人儿可记仇了，哪怕嗓子已经嘶哑了，依旧能不顾嗓子疼的大吵大闹。要是硬拉她，她还能使出千斤坠的绝活，狠狠的往地上一坐，差点儿就把甄大娘给带得摔倒了。
甄大娘腰不好，被这么一拽，顿时哎哟上了。
看热闹的这下看不下去了，纷纷声援她。
“小孩子家家的脾气还那么大，这是你奶，你咋能这么干呢？赶紧给你奶赔不是。”
“不就是零食叫你哥吃了吗？咋能吃独食呢？甄兴华也是，咋教的闺女，男娃都没得吃，就给个丫头片子赔钱货吃，咋想的？这啥脑子？养这么胖，不还是给别人家养的？该！”
“女娃娃还玩玩具，这给金贵的。我说甄大娘，你也是脾气好，还还给她呢，她的东西不是她爸花钱买的？她爸不是你辛苦养大的？还啥啊，拿就拿了呗。”
“还吃白米饭，我家大孙子都吃不上，就数她金贵？”
“太不像话了！是该让甄兴华好好管管他闺女，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了得？儿子养不好是祸害自家，闺女养不好那是坑别人家！甄大娘，甄兴华管不好，你可得帮着管一管！”
这些老大娘们特别能理解甄大娘，完全跟她统一战线。小孩子们则满脑子都是甄珠刚才所说的好吃的，别以为小孩子就不会嫉妒，就是孩子才会嫉妒得直白，这其中就包括了盼娣。
真要说心疼甄珠的，何小红算一个，再就是毓秀了。
毓秀是在场众人里跟甄珠最熟悉的那个，她太清楚甄珠有多喜欢小鸭鸭了，当然吃的也很重要。两者失去其一都能让甄珠哭疯了，现在两样都失去了，也难怪甄珠会气成那样了。
换个人就该在众人的指责声中瑟瑟发抖了，换个心理素质差的，保不准都能留下心理阴影了。
可甄珠是谁？她名义上是甄家的娃儿，实际上却是苗家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