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老太太正用手帕沾沾眼角道:“也可怜我这二女儿,嫁了人便没过上好日子,如今她撒手去了,只留下这一个女孩,咱们府可要好好照看疼护。”
二姑抱恨而终,一定恨死国公府了吧。所以她的女儿楚莞才会利用失妻失子的怀王,传言国公府后院里有人行巫蛊之事残害王妃王嗣,怀王立刻请旨查问国公府家人。那时全府乱作一团,祖母惊怒交加,离世时身边竟没一个可托付遗言的人……
杨芙把头枕在祖母膝上,娇娇软软的道:“祖母,阿芙喜欢爹爹和娘,也喜欢祖母,这位妹妹如果对你们好,不必祖母嘱咐,阿芙也会好好对她的。”
那头,楚莞正被仆妇带着,沿着回廊徐徐向前。纵然她不止一次想过国公府的气派模样,可仍被眼前景象惊得手足无措。
每绕一个回廊,便如同进入迷宫阵,依假山而筑的楼阁层层掩映,紫藤园和竹林也不止一处,楹联匾额不计其数。
十几年的怨怼恨意再次涌上心头——原来,杨家这般大,却容不下一个她。所谓的亲人们在这里养尊处优,冷眼看她们母女在外受苦。
园子里的丫鬟都是极爱打扮的小姑娘,此时正不住打量着楚莞,窃窃私语道:“咱们这位新来的姑娘打扮也太寒酸,那蝴蝶簪是几年前时兴的,别说姑娘们,我都不爱带呢。”
“你也能和姑娘比,人家长得贵气,带什么都好看……”
楚莞脚步一滞,顿时觉得头上那发簪重得让她抬不起头。她看了看周遭,对领路的婆子道:“我看假山那边的海棠开得正盛,我去采两朵带给祖母。”
说罢也不管婆子们劝阻,径直去了假山后头,深深吸一口气,把那乱七八糟的发簪拔下。
她觉得精心打扮的自己在气势逼人的国公府里像个跳梁小丑,太羞耻丢人了!
把刚取下的蝴蝶簪往袖管里塞塞,随手折了两朵海棠,楚莞才随着婆子们进到永安堂。
杨老太太一见楚莞便流下热泪,牵着她的手嘱托个不停,恨不能把对女儿的亏欠都给了外孙女。看到楚莞的海棠花,更是连连夸她有心,和上辈子一样把满是海棠的积春山馆拨给她住。
杨老太太爱怜地摸摸外孙女的头发,嘴里问着:“阿莞这头发真好,什么人伺候的?”
“云南艰苦,孙女这样的罪人,”楚莞眼泪说来就来:“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伺候的福气吗?”
众人唏嘘不已,老太太更是掩面涕泣,指着一众丫鬟婆子,直说让楚莞随便挑。
杨芙呆了呆,去看被老太太护在怀里的楚莞,此时的楚莞看上去只是单薄柔弱的十三岁少女,连回答的声音都细细的。
这样一个女孩儿,任谁都不相信她会有害人的心思,但杨芙清楚记得,在上一世,楚莞直接讨要了老太太的梳头丫鬟,老太太心疼孙女,二话不说把大丫鬟璎儿给了她。
璎儿是祖母身边少有的体贴人。如果她一直在祖母身边,也不至于祖母身边到最后连个知疼知热的丫鬟都没有。
杨芙想,她一定要帮祖母留住璎儿。
杨芙拉拉祖母衣摆,笑着撒娇道:“祖母祖母,你看我今日的发髻好看吗?”
杨老太太看看孙女娇嫩的小脸,又摸摸发髻上绾的五凤钗,笑赞道:“我们芙丫头自然好看。”
杨芙闻言扭过头,摸着发上的珠串对楚莞道:“表妹,你喜欢吗?”
楚莞望着杨芙,怔了怔才弱弱道:“喜……喜欢……”
“这是春溪给我梳的头。”杨芙一脸天真,吃着樱桃道:“她手很巧,京城时兴的发髻都能上手,以后让春溪侍奉表妹吧。”
有春溪这个判主成性的丫鬟在身边,楚莞倘若倒霉,必会被她插刀。
她们都不是什么无辜的人,正好配成一双。
楚莞怔怔地看着挑樱桃的少女,明明年龄相仿,可她却轻快得像春天最明丽的乳燕。
人世间的罪过,她从来都没受过。
凭什么自己却要从小颠沛,处处低人一等?
她真想看杨芙从云端跌落的样子!
楚莞心里发恨,面上却低声道:“这位想是芙姐姐的得力人,我不敢争。”
杨芙懵懂地看着楚莞,好似没明白般道:“诺大的国公府,难道还缺个梳头丫鬟?怎么到妹妹这儿一个丫头就能让我们相争了?”
杨老太太拉住楚莞笑道:“是了,你在外流落几年,对家里的事儿还不甚明白。先用饭罢,用完饭去你芙姐姐房里看看,她房里讲究新奇,你想要什么便开口,在吃穿用度上切莫短了自己。”
第3章
用罢晚饭,楚莞便来找杨芙。
一旁侍立的丫鬟轻手挑开烟霞帘,引她进入内室。
香甜的气息从傅山炉中缓缓流出,杨芙躺在刚浣过的纱衾里,丫鬟们正忙着往她缎子般的长发上摸蔷薇头油。
楚莞局促地坐在椅上,心中愈发不平。她虽是表姑娘,但也是靖国公的血脉,凭什么杨芙金尊玉贵被娇养,自己却颠沛了十几年?
正暗自愤恨,已听花霁道:“表姑娘,您住处的几案桌椅,帐幔帘子一早便备好了,按老太太意思还要给您添置些新奇物件,您看看这房里的陈设玩器有没有可心的,给咱们说了,也好早早打发人去办。”
楚莞只觉屋子里的摆件样样精美,可全然叫不出名儿,半晌才轻声道:“我看姐姐的床铺得格外松软,也想要套褥子。”
她看见杨芙的床铺着好几层软褥,连枕和纱衾的颜色都是一样的,心下很是喜欢。
花霁忙笑着记下,又让楚莞挑床裙的颜色料子。
楚莞坐到床边,愈发闻到甜丝丝的香,没忍住好奇问道:“姐姐,你被褥里也有阵阵香气,是怎么一回事儿?”
杨芙轻声解释道:“被中有盛了木樨香丸的熏球,燃烧时会有香气溢出。”
杨芙的漫不经心落在楚莞眼里却像是在故意显弄体面。她心里恨极,面上却弱弱的说一句想看香球。
杨芙一怔,只得拿出被褥下的涂金镂花香薰球。
香球极为精美,灿若云霞的外壳上布满镂空花纹,袅袅香气便从镂空处散发。
楚莞转着香球细看,语气满是委屈:“姐姐,我知道自己能住进过国公府便是撞了大运,不该贪图更多,只是我从没用过这稀罕物。”
她把香球牢牢攥在手心:“你能让我用几天么?”
前世的楚莞便是如此,用楚楚可怜的眸子看着她,向她讨要好物件,甚至讨要她的枕边人。
而向来绵软的自己从未说出过一次拒绝。
可到最后,不过是换了个葬身火海的结局。
杨芙看着楚莞天真的面孔,心里涌起寒意,咬咬嘴唇拒绝道:“这香球是宫里发下来的,全府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在老太太那儿,怕是不便讨要。“
楚莞也不强求,只用不舍的眼神细细打量:“原来这香球这般名贵……只是这外头一层明明是镂空的,烧的香料不会漏出来么?”
杨芙正想答决计不回。却忽然想起上辈子,楚莞刚到家时出的一件事。
香球被楚莞还回来后没几日,突然火光四溅,好在燃炭不多,被褥没被灼燃,但她凝脂般的小腿却从此烙了一块疤,还曾被江砚嫌弃。
如今再想,这香球怎么偏偏被她把玩之后侧漏出火星?
前世里傻乎乎的自己从未想过这件事。但重活一世,有些悬而未决她必须要查个清楚。
杨芙眨眨眼睛,笑道:“香料装在球中的圆钵里,圆钵很严实,香料怎么会轻易洒出来呢?你要真喜欢便拿走用吧,我还有别的熏香,也不差这一个。”
杨芙说话时的神情是打小便养成的贵女气派,楚莞涌起酸意,牢牢地把香球握在手里:“那……我用几天就还给姐姐。”
楚莞走后,杨芙仔细回想上辈子的情景,当时楚莞也就过了一两日便把香球还给了自己。
自己当时还很诧异,只道她守礼拘谨,如今想来,也许那时的香球便动了手脚。
这一世,她定不能坐以待毙。
第二日一早,杨芙便去老太太那里,把这事儿大概讲了讲,替楚莞讨要香球。
老太太爽快道:“我最不爱熏香,好好的被褥熏得烟烧火撩,那香球我还没用过,你直接带去给你妹妹吧。“
杨芙接过香球乖巧应了,老太太不知孙女的心思,看她们表姐妹相处得好,自然高兴,拍着杨芙手背笑呵呵道:“难为你想着妹妹,你们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细致,祖母难免有想不周到的地方,你想到什么就直接给了她,事后再过账便可,总之万万不能委屈了你妹妹。”
祖母是疼自己的,但楚莞也是她心疼的人,当时楚莞嫁给江砚时,祖母也牵着自己的手生怕她委屈了这个当妾室的妹妹。
杨芙的小脸黯淡了一瞬,但一想到这件事之后便能让祖母看清楚莞的真面孔,还是打起精神用力点点头:“芙儿明白,回去便把这香球交给妹妹。”,
这日晚间,楚莞果然来了。
她今日穿了软纱的柳绿罗裙,婷婷袅袅如夏日里的荷,她长得好,稍稍打扮更是引人侧目。
她一进门便轻柔道:“姐姐,我来还你的香球。”
杨芙心跳加速,示意丫鬟接过香球,轻声道:“你……你若喜欢自己留着用就是了,也不必专门送回来的。”
“姐姐喜欢的,妹妹怎么敢留下呢。”楚莞低下头,不去和杨芙对视。心里只盼着杨芙赶紧用了这香球,把那养尊处优的白嫩小脸儿烫一个疤。
“这儿还有个香球,是从祖母那里要来的,和我那个是一对儿的。”杨芙软软地说道:“祖母平日也不习惯用这些,这香球还是新的呢,你拿去用吧。”
花霁走上前,把香球捧到楚莞眼前。
楚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料到杨芙会替自己讨要,道谢之后便收下了。
望着楚莞的身影走出门,杨芙才垂下头。
这一世,香球还会洒吗?
事情很快有了答案,第二日,她正陪祖母用午饭,便看到急急来报:“表姑娘被烫了手。请太医呢。”
老太太心疼楚莞,饭也不吃,便要往积春山馆走。
杨芙要跟来,皱眉道:“芙丫头你安心用饭吧,去了也帮不上莞丫头的忙。”
杨芙娇嫩的小脸一耷拉:“芙儿也担心表妹啊。”
楚莞真的和上辈子一样,再次对香球做了手脚。只是,这次受伤的终于不再是她杨芙。
积春山馆,老太太心疼地握住楚莞烫起泡的手,连声安慰:“阿莞别怕,有祖母陪着,太医也马上到了,这手是怎么烫的?”
楚莞抽抽噎噎不说话,她总不能说正转着香球幻想杨芙被烫的场景呢,谁知自己手里的香球竟洒了。
站在一旁的丫鬟道:“老祖宗,姑娘把玩着三姑娘给的香球,谁知那香球里的火星竟漏了出来,可怜我们姑娘被烧出一手泡。”
”祖母,阿莞好疼。“楚莞小脸苍白,哭得细微又可怜:”我只是看着姐姐给的香球有趣,拿在手里转了转,没成想香球却是坏的。”
看她这意思,竟还想把香球的事儿推到自己头上,杨芙咬咬唇,什么都没说。
“这香球是宫里尚服局选出来的物件,哪儿会轻易坏。”老太太轻轻揽着楚莞细瘦的肩,心都疼得缩成一团,转身对何妈妈道:“你去看看那香球。“
何妈妈皱眉看了半晌道:“这不是老太太的香球,香球里的圆钵还有被人撬动的痕迹。”
怎么?这香球竟不是老太太的?楚莞一滞,娇嫩如春花般的脸上显出一丝慌乱,哭声也渐弱,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球里的圆钵卡在中间,钵里的燃香不会倾斜。”何妈妈继续道:“这香球明显是被人动过手脚,平常不觉,被褥推碰间燃料却难免通过镂空花纹洒出。”
“谁敢在姑娘身上用这般龌龊手脚?”老太太顿时脸色变冷,她近来和眉善目不问世事,但自小养在宅院里,嫁到国公府后又和妯娌侍妾们厮杀,也是个果断的人:“谁碰过这香球,都站出来!”
楚莞抽泣着倒在老太太怀里,含着泪用小小的声音道:“祖母,你让阿莞走吧,阿莞本想着总算回家了,有祖母和亲人们的照顾,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没想到刚进家门两天,就被人欺负……”
杨芙默默站在一旁,她上辈子只知道楚莞爱装可怜博人疼惜,却没想到她还有颠倒黑白的本事。
看她那模样,倒真像是被人害的小可怜。
几名丫鬟依次站出来,但皆低头沉默。
”祖母。“楚莞抬头,怯怯指向花霁:”祖母,阿莞的香球是她给的,她说给我的是您的香球,结果却是姐姐用过的。“
众人一怔,齐齐看向杨芙。就连杨老太太也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