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席瑾蔓有要事找他,逼问出了他的下落,且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屋子里酒气熏天,大半个屋子满是七零八落的酒坛子。
四叔躺倒在堆叠的酒坛子里,抿唇紧蹙着眉头,嘴里咕囔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见到她,四叔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含糊着说“对不起”,还夹着几句“别恨我”。
她从未见四叔喝醉过,却也知道酒后吐真言。
四叔说对不起自己,还让自己别恨他……
难道说……
一时各种不好的念头一一闪过,最后都纷纷指向她最怕的事
——自己一直没有孩子,四叔要纳妃了。
听着四叔的醉言醉语,席瑾蔓有如晴天霹雳。
成亲多年无子,她已经想过无数次最坏的结果便是如此,可她却仗着四叔对自己的爱,几乎不敢真想有这一天。
她红着眼睛,双手不自禁得揪住四叔的衣襟。
还来不及进一步动作,又听四叔嘀咕着颠三倒四的话语。
“没有孩子……我这辈子……没有孩子……”
席瑾蔓听了许久,终于,从一句句含糊不成语的话里,她仿佛拼凑出了一些东西。
四叔说,他对不起自己,因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连累自己也生不出孩子。
还要再问,四叔已然趴在自己肩头昏睡过去。
不管她怎么摇他挠他,都一动不动。
席瑾蔓呆坐了许久,终是按耐不住,一次次折腾他问他,总算是问出了点儿消息。
四叔说他曾经受过伤,所以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席瑾蔓的视线不由下移了几分。
四叔这样子......哪里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她不大信。
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怎么说也成亲两年多了,话本子看得也不少,若真受了伤,怎么也不该是四叔这样的呀。
她还想再问,可一看向来一丝不苟的四叔发髻凌乱,衣襟被扯开,一副被折辱过的模样,便有些不忍心。
算了,等明日酒醒了再问吧。
她想替四叔理一理衣襟,却反被四叔轻易握住了手,一把抱进了怀里,不时还呢喃着什么。
自然她也没看到,自己肩头那装醉的男人说话时眼神清明,哪有什么醉意
一夜过去,席瑾蔓冷静下来,倒是没有直接找四叔问,而是私下里悄悄打探起消息。
她一想到四叔昨夜醉酒的模样便心疼,想必四叔心底已经够难受了。
他既然不想告诉自己,那就不说破了吧。
翻了半个月的医书,拐弯抹角试探了几番太医后,席瑾蔓终于相信了四叔的话。
原来四叔当年一次剿匪时,确实曾受过伤。
原来那处受伤后,有些人从此以后就不行了,还有些人或许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确实会有可能影响生育。
夫君的难言之隐,对任何一个普通男人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更别说这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君。
席瑾蔓懂得这事儿有多严重,连爹娘都没敢告诉,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不就是替四叔背上无子善妒的名声嘛,反正也没人敢当面嘲讽自己,权当不知道就是了。
说不惆怅不失落是假的,她一向喜欢小孩子,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终究觉得有些遗憾,可到底四叔更重要。
而且这样一来,四叔也没借口纳别的妃子,反正纳谁都生不出孩子来。
这样一想,自个儿最担忧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了,还怪令人开心的呢。
说来也奇怪,这么些年里,席瑾蔓甚少听外头有人说自己无子的闲言碎语,甚至朝堂上也几乎无人上奏。
那自然是因为陆骏铮私下里做了手脚。
起初曾数次有大臣上奏,言皇储乃个国家稳定民心之根本,若长久无皇子出世,恐人心动荡,生出霍乱。
陆骏铮皮笑肉不笑地请上奏的大臣近前来:“爱卿可是觉得孤年迈体弱,生不出儿子来”
当朝圣人正值壮年,看着他那张连一个褶子都没有的面庞,再看看他那冷得能滴冰的脸色,谁敢点头认下这话
若上奏者提及了皇后,就又是另一翻局面了。
轻则罢免官职,贬为庶民,重则交由刑部提审,多多少少总能给你找到罪名。
举朝上下谁人不知帝后恩爱,圣人将皇后捧在心尖尖上,谁都冒犯不得。
长久以往,也几乎无人敢再触这个霉头。
其实只靠这些就让所有大臣闭嘴自然不够,不少大臣心里仍盼着自己族里的姑娘能进宫里,因此皇后无子倒也不全是坏事。
此时圣人不急,你催他也没用,等再过个十年八年,你且看他急不急。
再不济还有过继这条路。
过继的皇子根基不稳,倒时还不是得靠着他们几个家族?
至于这念头从何而起,又是谁引导着那么多人坚信多年不动摇,不提也罢。
民间私下里倒有不少传言,说若真是皇后生不出孩子,圣上早纳别的妃子了。
怕是圣上不能人道,这才借着独宠的名义让皇后背锅。
毕竟时下多是三妻四妾,哪怕皇后再是美貌,天底下总能挑出一两个与之媲美的美人儿来。
再不济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换换清粥小菜也别有风味,再美的人你天天对着能不腻歪?
寻常人家但凡有些钱财的男人皆是如此,更别说是坐拥江山的一国之君了,有百姓这样想也不稀奇。
还好当今圣上南征北战的威名在外,雷厉手段震慑住了不少人,且治国有方,自他登基后四海生平,百姓们光看着一顿顿饭碗里饭,便打心眼里服这位圣上。
因此在圣上或许不能人道这件事情上,大家也都默默闭紧了嘴巴,并无太多所谓皇家秘闻的风言风语。
隔日陆骏铮悄悄宣召了老太医。
老太医擦了擦额头不断冒出的汗,声音都打着颤。
“圣人且放宽心,皇后娘娘经过这些年的调养,身子已经比前几年好多了,这个孩子并不会威胁到娘娘的性命。”
陆骏铮私心里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落胎终究会伤身,更会伤了小姑娘的心,成为她一辈子的心结。
刚成亲的头一年,太医院的太医们旬旬诊平安脉,并未诊出什么问题。
听闻年纪小的妇人生孩子,容易落下病根,陆骏铮便想孩子晚点来也好,他的小姑娘还小呢。
直到一次机缘巧合,席瑾蔓的娘亲高热不退,肃国公便请来了这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的老太医,恰好陆骏铮夫妇闻讯赶来,老太医诊治完肃国公夫人,顺道诊了席瑾蔓的脉。
他在宫里混了一辈子,自然看懂了圣上的眼色,当场只说是体虚,需调养,去了外头才敢同圣人说实话。
皇后娘娘这体质与她母亲有些相似,却比她母亲严重许多。不易怀上孩子不说,若是怀胎生子,极易一尸两命。
陆骏铮背对着太医负手而立,半刻后,才让他尽力开方子调养。
之后广集天下能人异士,发觉与这太医说的一般无二后,搜罗了一碗避子药。
调养了几年,所有大夫都再三保证说没问题了,陆骏铮这才敢让小姑娘怀上阿宝。
可小姑娘纤细的身体挺着个大肚子,吃什么吐什么,脸色惨白,瘦得皮包骨,生产那夜更是痛得连呼叫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陆骏铮心疼地不行,打定主意不再生了。
避子药起初每三日喝一次,后面药效积攒在体内后,便无需如此频繁,若是喝满五年,便这辈子都不用喝了。
除了生女儿前特意断了三个月,陆骏铮之后一次药都没少喝过。
如今早满五年,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竟又怀上了。
陆骏铮揉了揉眉心,有了老太医的保证,心头的暴躁总算平息了不少。
“我喝的药,会不会对孩子有什么伤害?”
老太医不敢有一丝迟疑,忙语气坚定地否认,“不会,娘娘怀上便证明那药已失效,自然不会伤到腹中的孩子。”
整个人骤然放松下来,陆骏铮转过身,只见老太医的官服已被汗湿了大片。
“等这孩子平安诞下,便准你告老还乡。”
老太医大喜过望,更是十二万分地尽力周全皇后娘娘的孕事。
以二十五岁高龄再次怀上孩儿,席瑾蔓既欣喜,又有些担忧。
“若又是一个女儿怎么办?”
话还未说完,嘴里便被陆骏铮塞了口荷花酥。
陆骏铮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小腹。
“再生一个像阿宝一样的女儿不好吗?难不成榕榕还重男轻女?”
席瑾蔓连忙反驳:“自然不是。”
像是怕肚子里的孩儿误会,席瑾蔓连忙将手交叠在四叔的手背上,安抚着肚子里的宝宝。
“我是怕......你们男人不都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吗?若这一个也是女儿......”
“传谁的宗,接谁的代?”陆骏铮笑了,“我被送出京城的那一刻,便没有亲人了,何来的祖宗?何来的传宗接代?
“曾经只有阿宝一个,我也没想过还有其他孩子,不也好好的?现在多了一个孩子,不管男女都好,总不会再多添烦恼的。
“若这一个也是女儿,等她长大些,能和阿宝一起跳花绳,一起谈论新得的脂粉珠钗,姐妹两个还能躲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
“再者说若这回是个男孩,他不想肩负这天下重任,或是他心肠柔软,能力不足以坐上这皇位,榕榕难道要逼他?
“榕榕,这皇位若是我们的孩儿想要,那便给他们,若他们不想要,也并非是他们必须要肩负的责任,我自有法子确保我们的子孙一世安稳。
“曾经只有阿宝一个时我就想过,若是阿宝长大后只想当个公主,那就给她找一个合心意的驸马,若她有野心想要这皇位,我便为她扫除障碍。她是你给我生的女儿,只要她想要的,我定竭尽全力给她。”
席瑾蔓“蹭”地从四叔怀里起来,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