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以功勋得封公主,她的品格、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皇帝既有立后的打算,各派系总得为自己打算,总得争一争。
但其实,旁的派系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河西党和云京旧党。
永宁公主虽然独立于任何派系之外,但云京旧党的党魁杨长源,便是她的亲舅舅。永宁公主已经没了父族,母族便可视为娘家了。杨长源毫无疑问当然要支持她上位。
那么就要看看河西党的态度了。
争到这里,河西党其实还未开口说话。因为河西党在过去,以开国诸侯和邓、崔两家为主要支柱。
只经过去年腊月里一场宫廷变故,崔邓二妃只剩下一个崔才人,崔、邓二家在立后一事上,已经失去了话语权。
众人的目光,都朝河西诸侯投去。
此时河西诸侯,李大郎在漠北督办大都督府的建设事宜,李五郎在南方戍边。在朝的是李七郎、李八郎、李十郎和蒋敬业。
这会儿,蒋敬业还在沉吟,而李八、李十都看向了邶荣侯李卫风。
皇帝也看向了兵部尚书邶荣侯李卫风。
只这位尚书大人老神在在地,就是不动。
皇帝恶狠狠地盯着他。
李卫风拿乔拿够了,终于出列:“臣附议。”
李卫风这一附议,再没有人不明白了——兜什么圈子,先让林谘上场、再请莫相压阵、复又有杨长源护卫侧翼,立永宁公主谢氏为后,根本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谁人不知道,李卫风在朝堂上的作为和选择,便是帝心所向。
河西诸侯再不犹豫,皆出列:“臣等附议!”
林谘和陈良志同时出列:“臣附议。”
毛氏兄弟亦附议。旧党中杨长源的嫡系皆附议。
反对者知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能跟着附议了。
李固目光扫过大殿。
如今他若想做什么事,只要下决心去做,朝堂上再没有什么力量都阻止他。
他若一心想立后,完全可以不顾任何人的反对,直接立谢玉璋为后。只是那样,那些反对的怨气和汹涌的攻讦,便都会落在谢玉璋的身上。
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全是在为谢玉璋扫清障碍。
定要她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皇帝当即便认命了莫相和李卫风为正副婚使——说来可笑,宗室原该有宗正,偏李固这位皇帝是个天煞孤星,半个亲戚都无,便由他这位最信任的义兄,暂代宗正之位。
李卫风头上兼这个头衔兼了好几年了,一件事都没做过。今日里,第一次干宗正的活,便是为皇帝去讨新妇。
认命完正副婚使,皇帝站了起来,负手道:“朕已斋戒三日,明日可祭告天地宗庙,以请婚姻。”
祭祀天地宗庙,哪能说去就去的,都得先斋戒。皇帝连斋戒都提前做了,还叫大家陪他在这里走完全套的过场。这可是那个登基都不肯三请三辞的主儿啊。
满朝官员都老神在在的,很想袖个手,扎堆八卦一下。
皇帝嘁哩喀喳,给自己定下了皇后的人选。
从始至终,便是反对者,也没有任何人把谢玉璋曾二嫁、还是嫁父子这件事拿出来说事。
皇帝要立后,你尽可以攻讦人选能力、品德,这是公事。
皇帝要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你说她嫁过两父子——任何一个男人都知道,这是要跟皇帝结私仇的节奏。能站在这大殿之上的,便没有傻子。
谢玉璋觉得她必会被攻讦的二嫁婚史,竟无一人提起,被文武百官选择性忘记了。男人们争的是政治利益,皇帝自己不在意,谁会在乎这些小节。
前世谢玉璋之所以会为云京人嘲弄耻笑,根本原因还是大穆最尊贵的张皇后带头踩她。
而今生,李固坚持不肯立后,便没有一个女人能站在谢玉璋的头上践踏她。
第179章
皇帝的动作非常迅速,他甚至连大雁都准备好了,是他亲射下来了。只伤了翅膀,活蹦乱跳,可以算是完好。
祭告天地祖宗之后,太极殿百官聚集,各就其位。黄门侍郎引幡旗、节钺,中书侍郎奏拜之后,将制书交给侍中。皇帝自西房出,升座。正副婚使就位,众人拜过,杨长源站东北,面西宣旨:“今纳逍遥侯之女谢氏为后,命公等持节行纳采等礼。”
正副婚使再拜,受命。之后制书、节符交接,礼仪繁复肃穆。
礼毕,皇帝退席,官员按序退出太极殿。制书奉在油络牛车上,正副婚使亦登车,往永宁公主府去行纳采之礼。
这一套礼仪流程走下来,李卫风这样的河西壮汉,上了车都累得直接趴车里了。
但便是他这样的粗人,也深刻体会到了这些繁复讲究的礼仪中透出的皇家气派和森严的尊卑等级。
将这礼仪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合礼合法地迎娶的皇后,身上便刻着“贵重”二字。
在永宁公主府里等候着接待対答的,自然是谢玉璋的亲叔叔寿王。寿王站在大门内一步不错地将这繁复的礼仪继续进行了下去。
而这时,天才刚刚亮。
皇帝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永宁公主谢玉璋将为皇后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京城,成为了茶楼酒肆里最热门的话题。
而谢玉璋自己,则将过六礼的事宜都托付给了叔叔寿王。寿王从前便是谢氏皇族的宗正,这些事该怎么做,他比谁都更清楚。
“咱家的女郎,居然要做皇后了。”寿王感慨无限,又道,“我好几年没出村子了,这云京城现在看起来仿佛从前,一般的热闹繁华。”
寿王是谢玉璋血缘最近的长辈了,过六礼这件事,由他作为家长出面主持。
为这,谢玉璋暂将寿王和谢宝珠都接到了公主府暂住。她这里饮食精致,与前赵时期一般无二,寿王每天都吃得十分开心。
谢玉璋心里其实还有个计较,尚未说出来。
她将入宫为后,则嘉佑该怎么办?
嘉佑的痛苦记忆都在皇城里,她现在慢慢变得像个正常的年轻女郎了,若再将她带进深深宫闱里去,谢玉璋也不知道是否合适。
现在看着寿王,觉得寿王与从前实在是像变了一个人。寿王家里又有谢宝珠,那是个极为稳妥靠谱的人。这是一个祖母所出的嫡亲的亲叔叔、亲堂姐,谢玉璋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将嘉佑托付给他们照顾。
只这个事还在心里思量着没出口,这一日,嘉佑却忽然跑着来了。
从接了嘉佑到公主府,就没见嘉佑有这样的时候,谢玉璋看到嘉佑气喘吁吁不经禀报就冲进来,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姐姐!”嘉佑却还拽着一个人,着侍女服色,神情有些惶恐。嘉佑将那人拽过来,道:“你说!”
谢玉璋蹙眉看向那侍女。
侍女忙跪下:“奴婢是十九娘院子里的瓶儿,原是院中的三等,近日里因为十九娘房里的秋娥姐姐和樱樱姐姐都出嫁了,大家依次升位……”
谢玉璋蹙眉道:“说重点。”
“是是!”瓶儿惶恐道,“奴婢近日里升到了二等,能进了十九娘的屋,便见到了墙上那副画……”
谢玉璋微怔,问:“哪副?”
嘉佑道:“福康姐姐!”
谢玉璋锐利的目光射过去,问:“你看到了福康那副画,然后呢?”
瓶儿道:“奴婢看了,便觉得画中人似曾相识,只想不起来是谁。今日脑子忽然开窍,想起来了,便与十九娘说了。”
所以嘉佑才会这样。谢玉璋颔首,问:“你说。”
瓶儿道:“咱们府里大厨房,有些固定送柴火的樵夫,有个叫石有田的,他新妇会打络子,常带到府里来售卖。他的新妇,生得……实在很像画中人。”
谢玉璋抬手止住想说话的嘉佑,问:“你亲眼见过她?”
瓶儿道:“见过两次。”
谢玉璋问:“何时?”
瓶儿回想了一下,道:“一次是去年六月里,一次是前年六月里。”
谢玉璋一怔。
因她内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福康还活着的。那时的兵祸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她一个小女郎被乱兵捉住,怎生能活得下来。又或者她真活下来了,为何不与逍遥侯府联系。便是谢玉璋,都回来几年了,她又为何不来联系。
谢玉璋质问侍女瓶儿,原是想寻出破绽,打破嘉佑的期望的。因期望后的失望,最是伤人。
只瓶儿所说的时间,却让她怔住。
因这两个时间,前年六月,逍遥侯府覆灭,去年六月,她出孝,携嘉佑从西山归来。
这个时间点……
谢玉璋不自觉地心跳也变快了。她接着问:“你与她只见过两面,间隔如此之久,怎记得这么清楚?”
瓶儿答道:“因她与旁人不同,她半边脸生得极美,另半边脸却叫火燎毁了,很是吓人。我见了她两回,再忘不了。且她那丈夫,分明是个村夫,她的谈吐却不一般。我以前便与姐妹们说,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女郎,兵祸年里沦落了,与个樵夫为伴。”
嘉佑喊道:“姐姐!”
那一夜宫里火光冲天,她还记得很清楚。
谢玉璋的呼吸也乱了几分,很快镇定下来,问:“你可知道她现在哪里?”
瓶儿道:“奴婢不知,或许厨房的人知道。”
厨房管柴火杂物的婆子很快被宣了进来。她这样的婆子何曾进过公主的上房,战战兢兢,眼睛不敢乱看。
待问及那石有田,婆子道:“他今天一早还来送过柴哩。明日还会来。只要不刮风下雨,通常都会来。”
嘉佑捉住了谢玉璋的手臂,谢玉璋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对那婆子说:“好。”
茵茵这些年的生活十分简单,每日里烧火做饭洗衣。她如今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新妇,家里的活计都能干了。只石有田十分心疼她,重活粗活都替她做了,只让她捡那些轻的做。
茵茵粗茶淡饭,却过得十分知足。
这一日,石有田照旧担了柴往城里公主府送。永宁公主谢玉璋去西山守孝的那一年,公主府里用的柴少了,他原是停了一阵子,另寻了别家。但等永宁公主出了孝,茵茵还是叫他又去寻公主府,又开始给那里送柴。
这样,她便时不时地能听到一些零零星星的消息。
譬如十九娘今日里吃了杏仁酪,或者用了甘露饮。全靠石有田耳朵灵,听那些仆婢们之间说话听来的,因知道她爱听,便回来学给她。
她听着这些,知道谢玉璋将嘉佑照顾得很好,便安心了。
正在屋里打着络子,却听外面传来了石有田的声音,似有些紧张,喊:“茵茵,茵茵,你出来一下。”
日头还高呢,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茵茵微感奇怪,却不疑有他,应了声“来了”便走出来,还边走边说:“怎么这么早就……”
她的话音,在见到屋外的两个美人时,戛然而止。
两个美人手牵着手,俱都生得美丽。年长的那个天生殊色,姿容无双,正怔怔地看着她。年少些的那个,已经流下了眼泪。
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姐姐宝华公主和妹妹嘉佑公主。
茵茵也不是别人,正是劫后余生的福康公主。
谢玉璋在今晨见过石有田,从他那里知道他的新妇闺名叫“茵茵”的时候,脑子里便轰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