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往前院去了。”
不过半刻钟,消息传遍顾府上下。顾知薇坐在窗前暖踏,正细心勾勒花样子,闻言道了声知道了,便继续低首绣花。
“姑娘,好好的老太太往前头去,可是为了姑娘婚事?”
芍药在一旁和小丫头分线,把手里的线捋好挑出个递给顾知薇,抬头好奇问道。
“祖母为什么缘故,爹爹想必知道。”
顾知薇穿过针鼻儿,低首继续去绣手里的鸳鸯,黑线成团,在娟白布料上黑漆漆鸳鸯回眸,情谊深长。
刚重生回来,她便这样坐在窗前给男人做衣裳,他不喜那些精致图案,便用金银丝线勾勒青竹,暗处不明显,只日头照过,行走间才依稀可辨。
当时揣揣不知后事如何,如今,她将要嫁他为妻。
“我记得早先时候,有个大半年,我曾做了件靛蓝衣裳,可记得收在哪里了?”
“用金银线绣竹子那个?姑娘当时两眼熬的红红,怎么劝也不听。”
芍药记不得了,自家姑娘衣裳箱笼几十个,找一件衣裳便要许久。倒是徐妈妈听见,记得清楚。当即便笑道,
“还是端午时候,姑娘和老太太往庄子里去,回来不知收到那里,想来若是要找,也能找到的。”
顾知薇闻言带两三分怅然之意,意兴阑珊收了手里鸳鸯。曾经熬夜也要去做的东西,没及时送出去,在哪里也找不到了。
察觉到顾知薇怅然若失,徐妈妈低首早有猜测。他们姑娘做事没瞒过身边人,如今想来,那衣裳尺寸可是宋姨娘和老太太好一顿掰扯,还有小红,当初可是被人眯了心智偷了衣裳出去,虽是悔改,可到底也不得重用。
能让姑娘看中的衣裳,记到现在,说明这衣裳与众不同。甚至,徐妈妈压下心底猜测,笑道,
“姑娘别着急。早年宋姨娘拿这衣裳掰扯,回身便让小红收拾了装在箱笼里。姑娘衣裳多,我们记不得是真。只她如今管着姑娘院子里的衣裳用度,定是知道这个。”
小红?顾知薇从脑海里翻出这么个人物,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当时那二门外小厮也不知怎的让她偷衣裳出去。后她把衣裳拿回来便没罚她,原以为早就放了出去,谁知竟然还在府里伺候。
“她倒是样样体贴,姑娘若是不想见她,奴才问了把衣裳翻出来给姑娘就是。”
徐妈妈知道姑娘记不得这些小事,也不等吩咐,起身往外走去。小红在院子里守着历来尽心,因她犯过错,轮值的时候战战兢兢,可若是轮不到她,那也是做些旁的活计,万事尽心,不肯轻易往外头去。
果不其然,外屋檐下,小红正带着小丫头们擦拭家具,因家里东西御制赏赐较多,各个都轻忽不得。小红除了拿软布拂去尘土,也小心殷勤伺候着,唯恐擦掉了漆面损了木材。
招手让她上前,徐妈妈问她,
“你管着姑娘的四季衣裳,可记得咱们姑娘端午回家那些个衣裳收在哪里了在?”
“徐妈妈,都在东间和冬天的衣裳一块儿收着呢。还有件衣裳姑娘怕是不记得,是宋姨娘从咱们院里拿走那件,也浆洗过收在里头。”
小红瞅见徐妈妈招手,忙不迭上前回话。等徐妈妈进屋,这才黯然回去仍旧擦洗桌面。
她原跟姑娘身侧芍药几个是一块儿来的,她们一个个是姑娘身边儿顶事儿的大丫头。唯独自己,因做错了事儿迷了心,不说日子难过,便是再如何尽心,也得不到姑娘信任。
旁有扎着双丫头的小丫鬟好奇看过来,低声和姐妹说着悄悄话。小红浑然未瞧见,只低手在铜盆里拧了抹布出来,继续干活。
不多时,徐妈妈再次出了屋子,姑娘让他们尽心伺候,自该尽心才是。只姑娘今儿个不知怎的,好端端绣了鸳鸯,又说什么翻捡出来贡缎做衣裳。
贡缎她们院子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姑娘吩咐,颜色要素素的,也不要明黄显眼的。这可把徐妈妈难为住,她便是再蠢笨,也知道这衣裳是给天家做的。
天家一怒,岂是寻常人能应付?更何况,那人未进宫时,便对姑娘事事尽心。如今登基称帝,还不把姑娘当成心肝肉一般疼。旁的不说,若是姑娘因这衣裳手上落了两三个针眼子,到时候难为的,还是她们这些个伺候的人。
只饶是如何心底各种盘算,徐妈妈只瞅着自家姑娘黑白相间水眸,半句旁的话也说不出,
“姑娘好歹顾惜些身子骨,若是再熬成早先那般眼红身子骨萎靡模样,便禀给太太老爷知道。”
恰见小红尽心擦拭桌子,灵机一动招手让她上前,
“姑娘让我找布料去,前些时候姑娘落了件衣裳在箱笼里,如今想找出来,你和芍药两个晚膳前找了送到姑娘屋子。”
不说小红得了这活计如何感恩戴德,便是徐妈妈也轻松不少。只前算万算,等晚膳时备齐了姑娘要的布料衣裳,太太院子里崔妈妈匆匆过来,
“老太太难得精神好,今儿个月色也透亮。在西院里摆了酒席,说是一家人说说话,姥爷大爷太太老太太也都在,便是咱们大奶奶那里,也送去两盅好菜呢!”
顾知薇只得把翻捡出的布料先拿出,转身见徐妈妈和芍药一个准备披风灯笼,一个拿着香炉痰盂,瞧见角落处站着个身量不高的小丫头,招手让她上前,近前才知是小红,柔声嘱咐她,
“我这里四五匹素稠布,你搬到里间去。各色针线备好,旁的一概不许动。”
小红脆生生应下,躬身目送顾知薇一行人出了院子,手脚麻利把布匹挪到里间,针线盒准备齐全,方才长舒一口气。姑娘今儿个吩咐她做事了,只要持之以恒下去,姑娘定是会想起身边儿有自己这么个丫头。
外书房里母子详谈半日,出了外院,老太太精神一振,和往日里颓靡气息迥然不同。宋妈妈心底诧异,也不知老爷和老太太说些什么东西,精气神儿都比往日好上许多。
虽猜不到原因,可老太太精神好,她们伺候的也轻省。果不其然,脑海里刚翻过主意,便听见老太太吩咐了宴席,甚至,等回到院子里,还张罗着要亲自下厨,说是做老爷早年最爱吃的豆腐炒鸡蛋。
她的老太太啊,也不瞧瞧,当年孤儿寡母是什么苦日子,如今又是多好的日子。便是老爷珍馐美味吃不尽,要去吃什么豆腐鸡蛋。厨房里变着法子做豆腐炒鸡蛋,吃上个一两年也不重样,哪里用老太太亲自做?
若能被她一两句话劝阻,顾老太太便不是那个撑起顾家的人物。
于是,席间,满桌佳肴肿,唯独一碟豆腐炒鸡蛋格外显眼。
可偏偏,顾苏鄂一瞧见这豆腐炒鸡蛋,神色动容,眼眶微红。在寡母孤儿的少年时代,缺衣少吃是常态,可每当家里多攒了几个鸡蛋,顾老太太总是巴巴换了块儿豆腐来,豆腐炒鸡蛋油汪汪的贴补身子。
顾母瞧见,拉顾知薇在自己身旁坐下,把早就提前备好的燕窝给她。笑吟吟盛了碗芙蓉鸡汤端给顾老太太,
“媳妇进门这么些年,自来少和母亲一起吃饭。早年在水月庵里吃斋念佛,今年想想,还是咱们家头一次这么齐整。至善又添了乖儿,母亲,咱们顾家四世同堂,往后自该平安和乐才是。”
顾老太太精神气还好,只酸软的腕子到底没多大力气。只略扶住碗边,颔首谢过顾母,菊花似笑开一张脸,
“只你们日后好好的,便是即刻见到你父亲,我也是死而无憾。”
顾知薇听了这话心底一突,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忙夹了块儿豆腐鸡蛋在调羹中,豆腐滑嫩,蛋香浓郁,菜籽油放的多,油腥气压掉几分清香,凭空添了油腻。
“我小时咱们家里日子便好过许多,从未吃过这豆腐鸡蛋。可见祖母偏心我父亲,这么好吃的东西,从未给我们做过。”
顾知薇似真似假的抱怨两句,顾老太太心情大好,笑揽顾知薇入怀,
“我的乖孙,你比你哥哥强些。竟想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还说什么给陛下请本杀敌。怎么不想想,若是那鞑子那般简单便除尽了,陛下还要御驾亲征?”
顾母在一侧听的真切,难怪这阵子至善和崔家小八样样乖顺,可原来!竟然是打着去北地入伍的算盘!
“老太太吃鹿肉,性温最适合您。”
顾至善那里能想到,原本看母亲和祖母说话,接过最后倒是落在自己身上。他招谁惹谁了,不就是想去北地杀敌去?
男儿若不带吴钩,那才叫耽误祖上给的他一身好力气。殷勤夹了块儿炙烤鹿肉放在顾老太太碗碟里,试图蒙混过关。
偏顾母在一侧看的真真的,自家儿子什么德行她最清楚。若不是确有其事,怎么会眼巴巴的奉承人。
“顾苏鄂,你来说。”
阴沉下脸,顾母捏紧手心。哪怕她历来明理,突如其来的消息也让她乱了心神。
她前半辈子生来骄傲,出身清河崔家,皇后嫡亲妹妹。相中的是父亲得意门生,当朝探花郎。
后也果然顺遂,夫妻恩爱和谐,在宋姨娘进门前,从未争执过一句。
苦和酸涩都是从宋姨娘进门开始。一个生来骄傲,一个低不下头,夫妻膈膜顿起,十多年不大来往。
只唯独至善和知薇一对心肝肉让她心底惦记,早年若不是为了儿子娶妻,闺女出门子名头上好听,她早就铰了头发做姑子去。
好不容易闺女接她回来,夫妻关系回转。到底在顾母心底,至善和薇姐儿比顾苏鄂来的重要。
顾苏鄂也知道这个,知自己到底让妻子伤过心,迎着儿子不断使眼风的脸,面不改色的撒谎,
“陛下亲征,点了常家为先锋,至善随陛下出征,崔家小八殿后,筹备粮草。”
这话倒是不假,只是不是陛下点将,那就是天知地知的事情。
顾知薇闻言诧异抬头没,哥哥和崔表哥征战北地,是他下的旨意?
顾母也知道这无对正的话随顾苏鄂说,懊恼咬了银牙。暗道丈夫不老实,他既然这么说,她还能眼巴巴的进宫逼问今上不成?
太极殿里,明珠高悬。傅仲正长身立于沙盘前,揣摩鞑子行军路线。
冷风袭来,夜深露凉。
夏太监托盘躬身进了内殿,察觉到陛下专注凝神在沙盘上。轻声提醒,
“陛下,太上皇使奴才们送了夜宵来,您好歹用上几口,再去瞧这些个东西。”
“放下吧。”
傅仲正头也不抬,俯身捏了红旗在手,落在祁连山后一片峡谷。
前世,就是这个地方。敌军埋伏,前后截断,他十万大军尽丧于此。
哪怕是有顾知花偷了假的坤舆图出去,他也必须筹谋到万无一失,方能安心歇息。
夏太监微叹口气躬身退下。今上和太上皇不同,太上皇身子骨孱弱,崔皇后略劝慰几句,便撂开政事。
可今上沙场里铁骨铮铮的将军,侠骨柔肠怕也没几分在后宫心上。
也不知那顾皇后进宫后,陛下也这般夜夜安置在太极殿不成?
立身眺望顾府方向,夏太监漫天神佛的祷告。唯独祈愿这顾皇后进了大内宫殿,让他们陛下沾染几分人情味才是,如此冷冰冰,能招顾皇后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mua~
第90章
顾知薇做天下后宫之主, 会对朝堂带来什么影响。各家权贵都在度量这位新皇后的打算, 可唯独一个人不担心, 那便是常家。
初六一早,正是顾知薇的添妆日。天色刚白,何三姑娘便推醒睡的死沉常达, 男人本就生的健硕,床榻呼噜震天。新婚有月余, 何三姑娘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便是睡的在不踏实, 也不耽误她今日早起。未来皇后大婚, 不是她贪睡的时候。
好在常达也不是不知事儿的,见妻子面色微白, 张急忙慌的准备东西,小小声为自己辩解,
“陛下素来宽厚,不是那等苛责之人。便是顾家姑娘, 早年也是性子和善的。她家里的雪团儿, 还是咱们家馒头的崽崽呢。”
馒头是常达养的小犬。性子温顺极为通人性, 何三姑娘进门没多久, 便和她混熟,跟在脚后跟屁颠屁颠, 格外招人喜欢。
何三姑娘自然也知道顾知薇的雪团儿, 听说是陛下送去的,在顾家极为招人喜欢。可偏生陛下不喜它,若是瞧见了, 定是恼恨不许进顾姑娘身边儿。
日子久了,雪团儿反倒是黏上顾家太太,平日里扑蝶绣花都在一侧静候,格外乖巧。
知道了这个,何三姑娘长舒一口气。只仍旧白了常达一眼,
“陛下待你亲厚,是陛下礼贤下士,咱们家不能做那些个丧尽天良的事情。便是陛下再宽厚,误了皇后的良辰,看他不罚你!”
常达嘿嘿一笑,长腿一脉下床,走到何三姑娘身侧,道,
“陛下自然是宽厚,只你家相公也不是寻常人物。陛下御驾亲征,眼下虽是大喜日子。可宫里的太上皇太后太皇太后,各个都盼着顾皇后让陛下回心转意,你只等着,过不上几日,娘娘便要召你进宫说话。”
“陛下即有了主意,难不成,顾家姐姐还能让今上改了主意不成?”
何三姑娘对镜抹好胭脂,转身白了他一眼,“给你半柱香时间,若是晚了,有你好看!”
说罢,气冲冲往正房瞧婆母去了。唯独常达坐在残香镜子前,摇头道,
“你是不知内情。”
想当初北地里灭了鞑子王庭,陛下当时还是镇北王,眼巴巴的往京城里赶。进京后哪里也不去,只在顾府外荣锦院住着,若不是心里有顾姑娘,至于眼巴巴的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