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的他?”
顾恒舟问,语气也沉,像夏日午后的闷雷,酝酿着风暴。
赵定远心尖发颤,抓着鞭子的手冒出汗来,到校尉营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顾恒舟。
嗓子又紧又涩,赵定远不敢回答,身后的亲卫极有眼力见的开口:“回督监大人,沈少爷住过的营帐出了命案,副蔚大人也是在按规矩办事!”
“规矩?本监倒是不知道,昭陵什么时候多了一条三品以下的官员可以私自提审探花郎的规矩!”
沈柏虽然还没入仕,但已经是御前面过圣的探花郎,有功名在身,便是真的犯了什么罪,没有御令,赵定远也没有资格这样对他!
顾恒舟的声音很大,足够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不怒自威。
太阳落了山,酷热未消,赵定远额头却冒出冷汗,甚至有点记不起来自己今天怎么脑袋一热就让人把沈柏绑了起来。
便是沈柏身上没有功名,那也是太傅独子,怎么能说绑就绑呢?
赵定远被吼得脑子混沌,身后的亲卫也答不上话来,四下安静了一会儿,沈柏哎哟哎哟的叫出声:“顾兄,我脑袋都快炸了,你别光顾着出风头,先把我放下来啊!”
沈柏被吊了快两个时辰,脑袋早就充血,眼珠子都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染红了,顾恒舟抽走赵定远身后那个亲卫的佩刀,抬手斩断沈柏脚上的绳子,稳稳抓住绳子一抛,将沈柏扛到肩上。
“校尉营里出了命案绝非小事,本监一定会查出事情真相,上奏陛下陈清此事!”
丢下这么一句话,顾恒舟扛着沈柏大步离开。
周德山不在,镇戈营的人又看了会儿热闹全都散了,赵定远后背发凉,把鞭子砸到亲卫脸上:“我让你绑人你就绑,不知道拦着我?”
“副蔚,是沈少爷先骂你挑衅你的威信的。”
“他骂我什么?”
“……他骂你是有种没胆的缩头乌龟王八蛋,还说……”
“闭嘴!”赵定远的脸黑成锅底灰,“备马,我要进城,今晚派人给我盯死顾恒舟和沈家那个小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他们出营!”
第15章 出了人命案
“哎哟喂,要了命了诶!”
沈柏被丢到顾恒舟床上。
顾督监的床和他的人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砸得沈柏肩背生疼,但她嗷嗷叫着顺势一滚,从床头滚到床尾,把顾恒舟的气息都沾染到自己身上。
“顾兄,你这般不懂怜香惜玉,这世上除了我也没有哪个姑娘受得了你了。”沈柏靠在唯一柔软的被子块儿上说,顾恒舟沉着脸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突然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被倒吊了这么久,脑子是混沌的,脸也很烫,但顾恒舟的手更烫。
常年习武,他的手上满是厚茧,粗粝如砂石,仅仅只是捏着下巴就让沈柏浑身僵硬到不敢动弹。
“顾兄,怎……怎么了?”
舌头打了结,除了刚醒来那次短暂的强吻,沈柏还从没跟顾恒舟这么亲近过,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气息强势的侵入肺腑,沈柏不自觉敛了呼吸,脸更热了。
顾恒舟幽黑深邃的眸子紧紧锁在沈柏脸上。
在太学院,沈柏和周珏都是很白的,但一个夏天下来,周珏也会晒黑一点,沈柏却从来不会。
以前沈柏上树掏鸟捅马蜂窝,顾恒舟只知道他是个混世魔头,这会儿捏住他的下巴才发现这人的皮肤出乎意料的软嫩,能掐出水来似的,和周珏的不同,和顾恒舟自己更不同,像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
不过没有哪个小姑娘脸上被鞭子抽出这么大个血口子还有心思说胡话不哭的。
“国公府有凝霜膏,过两日会有人送来,不会留疤。”
顾恒舟淡淡的说,若无其事的松开手,沈柏立刻退到床角,重重的松了口气:“原是为了这个啊,我又不是小姑娘,脸上有点疤肯定更有魅力,到时回了太学院,我看还有没有人敢骂我小白脸!”
沈柏故作轻松,却见顾恒舟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这里没有其他人,说吧,命案是怎么回事?”
校尉营这么多年从来没闹出过人命,沈柏一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只要不是傻子,第一时间怀疑的人自然是他。
“原来是问这个啊,是这么回事,今天一早有人发现有两个人把孙武杀了,用的这么长的匕首,直接当胸刺穿,血把整个床铺都打湿了,幸好顾兄你不在,那个画面实在是太血腥吓人了!”
嘴上说着吓人,手上连比带划,一点被吓到的样子都没有。
顾恒舟之前跟周德山在京都附近剿匪杀过人,听到死了人的画面不觉得害怕还说得过去,沈柏才十四,在家只怕连鸡都没杀过,如今卷入命案之中却这么冷静,实在有点反常,但沈柏的武修在太学院是最弱的,顾恒舟不觉得沈柏能在不惊动营里那些人的情况下杀了张大牛还把罪名栽到别人身上。
“你与孙武同住一屋,昨晚就没有听见一点动静?”
沈柏一脸无辜的睁大眼睛,眸底泛起水光:“顾兄,你我同窗也有近五载了,难道也怀疑是我杀了人?”
第16章 为顾兄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孙武在新瀚营是出了名的霸道,沈柏刚来校尉营几日,根本不可能说动营里的人与孙武反目,还动手杀了孙武。
顾恒舟抿唇,总觉得哪里不对,沈柏眼睛一眨,两行清泪落下来:“我知道我之前轻薄顾兄行事放浪,惹顾兄生厌,顾兄和其他人一样怀疑我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明日顾兄就绑了我扭送到大理寺吧,也免落人口舌,说顾兄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包庇我。”
沈柏这话七分委屈三分悲切,哪怕她爹沈孺修站在这里都会被骗过去,顾恒舟也犹豫起来。
沈柏看得分明,立刻添油加醋:“顾兄昨日不在校尉营,周校尉和赵副蔚大吵了一架,我打听了一番才知周校尉亲自去兵部要军需去了,但直到现在,周校尉也没有回来。”
弓弩之事顾恒舟也知道,听沈柏说完脸色一变,转身要去找人,又听沈柏说:“不过好在我机智,让阿柴带了妙计去接应周校尉,顾兄放心,最迟明日,周校尉定能平安归来。”
沈柏说得笃定,逮着机会先把自己夸了一顿。
沈柏盘腿坐在床上,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和顾恒舟对视,唇角肆意的上扬:“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顾兄可要听听?”
这小骗子,明明才十四岁,却笑得像只高深莫测的狐狸。
顾恒舟觉得自己应该打断沈柏的胡言乱语,但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什么想法?”
“如今昭陵真正把持朝政的是四大家族的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倾轧同僚,迫害无辜,便是陛下也无力扭转,长此下去,昭陵必亡!”
昭陵必亡。
单单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整个太傅府满门抄斩。
顾恒舟紧紧抿唇,周身的气息冷肃,如无形的锋锐。
沈柏知道自己的言辞很大胆,若不是她亲眼见到镇国公战死沙场、若不是昭陵的军队在越西铁蹄面前弱如累卵、若不是眼前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死无葬身之地,她大概也会觉得说出这番话的自己疯了。
“我说这话并非是有狼子野心想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是觉得忠骨英灵在哭嚎,奸邪小人却在享荣华,这世道,不该是如此形状。”
最后一句话,沈柏的语气染上悲戚。
仿佛又看到了战火之中堆成山的皑皑白骨和白骨之上摇摇欲坠的虚假繁荣。
“今日这些话,你最好全部忘了,看在沈太傅的面子上,我会当做从来都没有听见过。”
顾恒舟冷冷的命令,只觉得荒诞到了极点,这个小骗子,不仅仅是离经叛道,竟然还妄图改变这个世道!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普济天下的活佛?
顾恒舟的反应在沈柏的预料之中,她没有失落,而是托腮兴致勃勃的看着顾恒舟:“顾兄,若是我可以忘掉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安安分分过日子,你能卸甲归田跟我一起退隐山林吗?”
“……”
顾恒舟绷着脸去摸沈柏的额头,沈柏笑着小猫一样在他掌心蹭了蹭:“顾兄又要说我病了吗?”
“你若是没病就不该说这样的胡话!”
“那我应该是病了吧。”
为顾兄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第17章 彻查到底
校尉营里这桩命案,第二天被礼部侍郎李贺以一纸奏折参到了御前,告的是太傅独子沈柏因为私仇教唆杀人。
考虑到太傅沈孺修德高望重,李贺的言辞非常温和,既不要沈柏偿命,也不要沈家出丧葬费赔偿,只希望将杀孙武的两人当街问斩。
朝堂上许久没出过什么新鲜事,李贺这一本参得昏昏欲睡的众人有了点兴致,然而沈太傅在一开始的惊诧之后就稳如泰山,等李贺说完全部要求以后,沈太傅大义灭亲的来了一句:“逆子若当真草菅人命,老臣绝不偏袒!”
李贺眼皮一跳,觉得可能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姿态放得更低,他不想因为一个远亲跟沈太傅伤了同僚情谊,人反正已经死了,埋了就算了,不用沈柏负任何责任。
然而沈太傅并不接受这样的处理方案,一头磕在议政殿光亮的青砖上,恳请陛下责令校尉营督监顾恒舟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李贺当时脸都绿了,沈家就沈柏这么一棵独苗,沈太傅你不好好护着沈家的香火,给一个不相干的死者讨什么公道?
然而沈太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贺再拦着反而显得心里有鬼,只能咬牙忍下。
下了朝,大内侍卫快马加鞭,将黄澄澄的圣旨送进校尉营。
好不容易赶在天亮前回到校尉营的赵定远和顾恒舟一起到门口跪接圣旨,听完圣旨内容,赵定远整个人都懵了,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恒舟的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送圣旨来的侍卫对镇国公很是敬仰,压着激动跟顾恒舟说话:“陛下说世子殿下最为公正磊落,此案了结,正好成为殿下的功绩,日后殿下到灵州赴任也会省却许多麻烦。”
有功绩傍身自是比靠着国公世子的身份上任更能服众,这桩案子出现的时机实在巧妙。
“明远定不负陛下期望。”
顾恒舟收好圣旨送走侍卫,折身回来,赵定远还愣在大门口,顾恒舟走到他面前站定:“赵副蔚的官职虽然在我之上,但方才的圣旨大人也听见了,此案现在交由我审理,请大人即刻派人将孙武的尸首还有和他同帐住的几人押到我帐下,我要梳理案情着手查办。”
顾恒舟语气客套,态度却十分强硬。
赵定远察觉事情发展已经超脱了掌控,正努力思索着还能做点什么来补救,磕哒磕哒的马蹄声呼啸而来。
骄阳下,周德山骑着烈英一马当先,缺掉的右腿并未消减他半分英姿,恍然间还是那个驰骋沙场的威武大统领。
马蹄扬起滚滚尘嚣,紧随其后的是阿柴,还有兵部专门运送粮草兵械的车马,一共九车,车上盖着油布,依稀可以看出弓弩箭镞的形状。
不仅从兵部要到了想要的东西,竟然还直接拉回来了!
接连受到冲击,赵定远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快到两人面前的时候周德山才勒了马缰绳,面色凝重:“方才路上遇到大内侍卫了,可是营里出了什么事?”
顾恒舟正要开口,沈柏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来,懒洋洋的开口:“出了大事了,我在校尉营教唆杀人被陛下知道啦,陛下震怒,下旨彻查此案呢!”
第18章 顾兄,我没骗你吧?
周德山生得高大,比顾恒舟还高半个头,左眉眉骨和右脸脸侧各有一条刀疤,天气渐热,他还穿着厚重的银甲,肩肘和膝弯都有青面獠牙的银制护腕,只是银甲下面的右小腿残缺着,只有一根金丝楠木磨成的木桩。
若不是废了一条腿,他现在应该是和镇国公齐名的威武大统领。
“沈少爷教唆杀人?”
周德山咀嚼着这句话,眼眸微眯,左眉眉骨上那条刀疤微拧,泄出沉沉的煞气,挟裹着战场上的血腥扑向在场的三人。
赵定远一直想取代周德山,但功夫比周德山差远了,只在背后下绊子,从来不敢跟周德山正面起冲突,这会儿看见周德山发怒,腿不自觉的打颤,往后退了两步。
“赵副蔚,教唆杀人的是我,周校尉瞪的也是我,你替我害怕做什么?”沈柏似笑非笑,依然是没个正形。
赵定远心虚,听见沈柏这话,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刚要反驳,周德山已大步走过来,眸光如刀,沉沉的扫了赵定远一眼命令:“都跟我过来!”
赵定远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跟着周德山往里走。沈柏落后一步,撞了撞顾恒舟的胳膊,得意的邀功:“周校尉从兵部要到东西了,顾兄,我没骗你吧?”
烈日当头,沈柏故意凑顾恒舟很近,顾恒舟的影子正好投到她脸上,遮住炎炎烈日,却遮掩不住她眸底的耀眼星辰。
这个角度,很像是顾恒舟的影子违背他的意愿亲了沈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