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许瑾才终于平复了呼吸,并从堆积的铁屑里头找回自己的声音。
只不过一开口,那声音嘶哑难听的倒跟刀刃一下下蹭过铁器似的,乍一入耳,就令人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
好在,许瑾问出的话倒是再平常不过。
“栴檀那头,可有传回什么新的消息?”
“暂时没有,最后一封便是回禀她已抵达了黑沙城,正打算将贺家阿郎他们护送回伊州。”
“嗯,若有新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是,郎君。只是......”远松欲言又止。
三指捏住眉心,许瑾重重按捏此处,想要驱散脑内隐隐似是针砭一样的不适。闻声倒是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示意远松继续说。
“属下不明白,当日我们在那大王子府上救下贺家阿郎,为何郎君不立时告知娘子?若是娘子知道您在背后为她做了这么多,兴许......”
抬手止住远松的话,许瑾抿唇轻笑。
“她啊,看着好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实际上很爱胡思乱想。她靠着心中所念,凭着她阿耶一定好好活着的信念走到如今,若是让她看到那时的阿耶,只怕这口气都会撑不住了去。”
“再说了,当时贺家阿耶除开记得要为妻子报仇之外,旁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保住他的命,总也得让他想起女儿的存在,她才会好受些,才不会哭得更加厉害。”
虽是不明白为何郎君要顺着娘子那头的称呼,但远松倒也并未多想,只当是许瑾顺口。
转而想到当时他们的人将贺家阿郎从哪突厥大王子府中暗牢救出来时,那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倒确实是会担心贺家娘子遭受不住。
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命,结果却是早些年撞了头,竟还将自家女儿忘得一干二净,全身心只记得要找这位突厥大王子报仇,并还真想尽一切办法混到了其身边,险些得手。
即便是这会儿作为一个旁观之人,远松也不得不承认,贺家娘子的这位阿耶,经历虽是传奇了些,但着实是个狠人。
早前也知道郎君原本的安排,是打算等到东都事了之后,陪着娘子回陇右一道去接回贺家阿郎,算着也是差不多到那时,贺家阿郎的记忆再大夫的调理下,应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到东都这边了事,贺家娘子却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想到此处,远松悄悄皱了皱眼睛,觉得还是得写信一封去叮嘱叮嘱栴檀,虽说郎君是个闷葫芦,不同娘子去解释这些,但他们这些知道郎君都做了什么的人,那必然是可以说的不是?
只是眼前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得劝着郎君不再糟践自己的身体,免得真把人折腾得折了半条命在这上头。
远松动了动嘴,还想再劝,许瑾却是一脸疲惫地同其挥挥手,止住远松接下来的话,并在其退出屋子之后,再度躺回榻上,阖上双眼。
许瑾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腹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在赌,赌那场前世旧梦会再次降临,赌他能够透过这场梦,知道他早先的那些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日,贺七娘倔强地没让她的眼泪落下,但那由内生出的脆弱,却也让许瑾认识到一点,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必然还有一个叫她心如死灰的误会。
若不将这个误会解开,纵使他想尽办法将人留在身边,亦或是禁锢在身边,他们势必都会再次走上之前那般支离破碎的结局。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七娘落到那般境地之中。
————
这一日的寻鹤酒坊,早早就打烊关了门。
当天际零星落下点点雪花时,贺七娘一左一右揽着旁边眼神慌乱,坐立不安的人,已是哭得双眼红肿,成了泪人。
酒坊里,余青蕊和小妹两个也是抱惩一团,哭得伤心。五郎则是时不时用袖子狠狠擦一擦眼睛,并用关切的眼神时刻关注着他的两位阿姊与幼妹。
栴檀倒还算镇定,灌了一碗热汤下肚,已是言简意赅地将许瑾是如何安排人把贺家阿郎救出来,派人医治,又是什么时候从牙婆手下买下旁边的小姑娘,并把人提前送来的经过一一说了清楚。
屋内其他人对一旁手足无措的圆脸小姑娘不熟悉,但贺七娘却是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隔着被薄纱蒙住的视线,看着她在怀中咽气。
因此,若说贺七娘在见着多年未见的阿耶的身影时,勉强还能挤出一个笑脸,当她见着这个名叫芽儿的小姑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已是蹲下身双手按着心口,哭得差点儿都喘不上气来。
进了屋,她也不管旁的,更没脑子去为阿耶曾经忘了她这件事去黯然神伤,贺七娘只是一左一右地揽着他们的手,一边念叨着还好,还好,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见她仍是哭得厉害,贺七娘左手边那个一直拘谨坐着的中年汉子更是红了眼圈,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旁这个小姑娘的后背。
那股打见面起便油然而生的心疼与怜惜,让贺山没有丝毫怀疑,就已确定,这个同他记忆中的妻子一样,生了一双琥珀色眼睛的小姑娘,就是他才想起来的,记忆中尚且还看不清面容的女儿。
他还不知女儿的名字,喉头艰涩,最后也只得是叹息着小声哄道。
“好孩子,别哭了。是,是阿耶对不住你,阿耶竟是将你忘了,居然,居然还没能把你记起来。好孩子,你吃苦了......”
“都是阿耶的错,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句买糖吃,唤出那声小七娘,贺山因这好似刻入魂魄深处的习惯,而陡然愣住。
而一旁的贺七娘,在从栴檀口中得知,她阿耶还并未完全恢复所有记忆,甚至连她叫什么都还不记得的事实后,听着这句阿耶每每在她闹脾气时,都会用来哄她的话,死死咬住嘴唇无果,转而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哭,贺七娘一面止不住地念着阿耶,念着芽儿,生生把她右手边的圆脸小姑娘惹得瘪了瘪嘴,吸溜吸溜鼻子,竟也扯起嗓子哭了起来。
“呜哇~郎,郎君把芽儿买下来,让人教我认字,说要送我来跟着娘子的时候,也,也没同我说过该怎么哄得娘子别哭了啊~!”
被芽儿这傻呵呵的话逗得破涕为笑,贺七娘挂着依旧止不住的眼泪,抬手轻轻捏了捏芽儿圆嘟嘟的脸蛋,同面前这个哭红了鼻子的小姑娘,也同那个临死也念着要她快逃的小姑娘说道。
“傻芽儿,我不是娘子,我是芽儿的阿姊。”
作者有话说:
这孩子的名字我本来想的是宝芽儿~~~结果,当我打出baoya时~~输入法教我做人了orz
第87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失了栴檀她们的身影◎
雪花自折罗漫山的山巅之上簌簌飘落, 夜夜静谧,晨起推开门时,便可见天地一片皑皑白雪, 便连呼吸都有了白气圈圈漾开的实形。
按紧兜帽,牢牢护住冻得都快感应不到的耳朵, 贺七娘一面打开院门, 一面同旁边屋里听着动静出来的贺山说道。
“阿耶, 我去胡屠户家一趟,前儿找他定了半扇羊还有些猪肉,我去弄回来。顺道再去集市看看, 看还有啥要买回来的。”
听着是要去搬专定来过年用的食材,贺山忙是转身, 脚步颠簸地往屋内去拿羊皮袄子, 嘴里一个劲儿招呼着。
“等着,等着,我同你一块儿去。”
这会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妹和芽儿也已出了屋子, 正在栴檀的无形威慑下, 帮着在给驴子上套车,听着动静时, 贺七娘已是拦下贺山, 脚下轻轻重重地跺着, 笑道。
“阿耶您在家里歇着, 估摸着时辰快到了给烧两锅热水就成。等到时候把肉拖回来, 还得劳您收拾哩。您知道的, 我手艺可没您的好。”
这月余同贺七娘相处着休养下来, 贺山已是零零碎碎地想起了许多女儿幼时的记忆。
假以时日, 定是能够复原的好消息之下,唯一的缺憾就是当初在暗牢时伤得太重,再加上年岁上来,这天儿一冷,被打折过的腿就会疼得厉害,乃至于走路都有些不顺当。
对此,贺山本人倒是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还有一条命在,又能想起女儿并与其团圆,已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七娘即是这般说了,就知道她定是不会轻易改主意的。余家老大要守铺子,五郎那小子被撵去学堂念书去了,这灶间确实也要个人盯着。
贺山看一眼正面无表情抱着佩刀,靠着一张冷脸生生吓得犟驴子不敢乱动一下的栴檀,又瞅瞅旁边那俩闹腾个不停地小姑娘,还有那只已经长得跟头小牛犊差不多大小的猎犬,他笑着点点头。
“成,正好你们几个小姑娘一块儿去集市上,好好玩玩儿。”
“弄好了吗?咱们走吧~”
“诶!”
吵吵闹闹的动静打破冬日的寂静,来宝跟道黑色的闪电似的,几个扑腾就已奔出院子,在少人行走的巷子积雪上印下一串的梅花爪印。
“呜~汪~”
毛色油亮的来宝回头催促大家赶紧跟上。
小妹拉着芽儿对视一眼后,各自在出门时从一旁的柴堆上扒了一小捧雪,然后笑着跑出院子,丢到来宝身上,几个小家伙撵着彼此往巷外跑,清脆开朗的笑声传出老远。
贺七娘没能从栴檀手里牵回驴子的辔头,只得是将手揣进袖笼,笑得眼儿弯弯,叮嘱前头小妹同芽儿当心摔跤。
进了腊月,整座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便是有集市的日子。
城外的老农会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冒着风雪进城来,卖了货再买些自家过年的物件儿回去。
有些手上松快的,还会多走几步,折到坊市里头来寻酒坊打上几两酒,所以铺子里最近的生意,也是似这样的散客偏多。
寻鹤酒坊的位置离摆集市的地儿不算远,贺七娘先去胡屠户家挑了她事先定下的那些羊肉、猪肉。
将驴车拴好,付了余下的银钱后,几人合力将贺七娘挑好的肉搬到另一头,约好等他们从集上离开时再来拿走,她带着兴致勃勃的小妹和芽儿,钻进了集市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头。
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混着人们的对话声,很是热闹。
间或有包得严严实实的幼童被顶在各家长辈的肩头路过,他们露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好奇打量着挤挤攘攘的集市。
贺七娘掏了几枚钱,钻到卖饧块的小摊前,各给小妹她们买了一块吃着,就连馋的口水都快掉下来的来宝,也被分了小小一块。
付了钱,贺七娘托着手中的糖块,凑到栴檀眼下.
“栴檀,快尝尝。这个可好吃了,我以前最爱吃的。”
用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栴檀不得不红着耳朵,从油纸里捻了一块放进嘴里,贺七娘满意地笑了笑,也给自己口中放了一块。
再往前看时,已经跟只小牛犊大小差不多的来宝,早已领着小妹和芽儿继续往人群里挤。
这趟回来,来宝已被那些帮忙的酿酒师傅们喂养得壮了一圈,单是正常站着,就已经到了贺七娘膝盖处的高矮。
而且看上去,还变得更凶了。
听小妹说,有几晚她听着院门外好像有动静,来宝的叫声都能带得他们这一片所有的看家狗儿们跟着一起疯狂吠叫。
后头,夜里再没有过什么动静,但以前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来宝,倒也是长成这副凶样子了。
小妹手上牵着来宝,周遭的人见了这样大一只狗儿,第一反应也是纷纷避开,生怕被咬了去。
自然而然的,反倒是给她们几人周边空出些许可以喘气的间隙来了。
贺七娘口中含着饧块,转而想到了对来宝爱不释手的阿耶。
此次团聚,她也已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阿耶在回忆过往之际,也同贺七娘说了许多以前未曾告诉过她的事。
譬如他们祖上本是陇右人士,阿耶的好身手是因为家中本就是当地顶厉害的猎户,而她未曾见过的阿娘,则是重病之时,被兄嫂从商队里赶走的胡女。
也是这一次,贺七娘终是知道了阿耶同阿娘的过往。
其实,就是世间最常见的苦命人。
父母早亡的胡女,专事行商却没什么大本事,为了更好地赚着中原贵人们的钱,将家中颜色姣好的幼妹特意带上,待价而沽的兄嫂。
结果,还没等他们走到东都富贵之地,被视作货物的幼妹却是遭了极严重的时疫,很可能花钱也救不活不说,还极可能过给身边的人。
毕竟还不知道到底能卖出多高的价格,将真金白银要花出去的看诊钱搁在一块儿一比较,阿娘的兄嫂立时有了决断,趁着人发了高热人事不省,干脆随便用毛毡包了,直接丢到了路过的不知名山里。
接下来的日子,也成了她阿娘临去世之前,口中所说的,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救人的猎户,家中寡母细心的照顾,水到渠成的情谊,成家,有孕......
一切的美好,止步于陇右边城的战事再起。
铁骑踏过,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逃亡的百姓,成片盘旋在村庄上空的食腐枭鸟......还有拼上一条命,在山野荒林里生下女儿的妻子。
这一切的一切,在贺山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浑浑噩噩踏上逃亡路之后,就成了夜夜纠缠于他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