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搭在刀柄处的拇指, 还颇有节奏地将其内的刀一推一收地把玩着。寒光时有显现, 也使得旁边那些本还往这处投来好奇目光的行商,纷纷生硬地移开视线,生怕惹了这位。
这厢见了贺七娘二人现身,栴檀冷凝的眉眼一瞬变得柔和,她收回把玩佩刀的手,已是大步往二人这边迎了上来。
原本,康令昊也正在往这头来。但见了栴檀的身影后,不知为何,竟是猛地顿住脚步,然后生生掉换方向,假装同人搭话,硬是活生生地避开了栴檀。
知道那夜和许瑾离开后,康令昊几下的工夫就没在栴檀手上没讨着好,被揍得第二日险些都下不来床,贺七娘眼下虽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但好歹稳住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娘子,余娘子。”
拱手同二人见礼,栴檀抬手指向身后的马车,解释道:“路途遥远,特备马车供二位娘子休憩,请。”
见余青蕊身形微动似要拒绝,贺七娘搀在她臂弯间的手略紧了紧,阻下她的话,然后同栴檀轻道一声辛苦,便扶着余青蕊上了车去。
康令昊策马跑了一圈,见一众行商俱已准备好,返回前头后自打了个手势,这支商队便又再度缓缓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车轮辘辘前行,余青蕊到底是按捺不住,将贺七娘扯到身边,冲车门处使了个眼色后,压低声音问到。
“栴檀娘子,还有这马车,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瑾送来的......”
许瑾寻到此处来一事,贺七娘并未刻意隐瞒。
那夜回屋,自是难眠。贺七娘索性便拢着衣物在窗下坐了整夜,而余青蕊甫一醒转,见着她那般模样后,更是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询问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那时,她便说了许瑾已经追来这里的消息。
不过,待她们二人从屋中出来,去前头用饭时,这才知晓许瑾只留下栴檀并一封书信后,天还未亮,就带着人已经从此处离开了。
彼时尚且得见外头尘土遮空,一片昏黄。肆虐逞凶的狂风,如虎啸狮吟般震慑于大地,任是谁看,都不敢贸然离开邸店。
可许瑾偏是......
接过栴檀递来的书信,贺七娘将其展开,上头的字迹笔走龙蛇,只简单书写了寥寥数语。
“我将栴檀留在你身边,别拒绝。回伊州后,她会送一人来见你。”
最后的那个瑾字力道大得似要划破纸张,若非这处异常,这信平常得就好像二人之间的那些对峙,她的那些言语,都从未发生过一般。
此般天色,纵使许瑾没说那句还需栴檀寻一人,贺七娘也不可能让栴檀一人孤身离开。应下同行一事,却没想到第二天,许瑾那边就差人弄来了这么一辆马车......
三言两语将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余青蕊,并有许瑾这人惯是会得寸进尺的行事作风,贺七娘浅笑着按了按余青蕊的手,阻下了后者的欲言又止。
“阿姊,我同他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有许多牵扯如今也是无法说清,也有无法同人言的苦衷。只是,我无法做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因为他说他没做,就跨过心底的那道坎。”
“所以,阿姊你也不必劝我什么,更不必担心我。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到我阿耶。至于我同许瑾之间......待栴檀办完她的事离开就好。”
“唉,说来也是,我们这些人本就不该过多地搅和进你俩的事里。”
余青蕊轻拍贺七娘的手,温柔笑道:“人只说当局者迷,可事实上,不是旁人切身体会过的,又哪里晓得当局者的那些难言之处,又何来这看不清之说呢?”
“七娘,你只需记住,不管如何,我同五郎、小妹都是你的家人,家人只希望所爱之人过得开心,所以,你只需过得开心就好。”
“嗯,多谢阿姊......”
随着路程的行进,这天儿也是彻底凉了下来。
北风峭劲,刮得人手脸生疼,落在身上就像是刀子似的,连身上的羊皮袄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这会儿子,看着身旁因大病过一场而暂未恢复元气的余青蕊,贺七娘倒是由衷感谢这辆马车的存在。
待他们一行人抵达伊州,已是十日过后。
栴檀将她们送到酒坊之后,并未歇息。
牵了康令昊的一匹马,只说必须得赶在初雪落下之前,将许瑾信中所提及的那人从黑沙城接回来,便马不停蹄地离开。
不过临行之前,栴檀还神情奇怪地同贺七娘提了句,直言无论娘子今后有什么样的打算,都得等到她将人带回来之后再说。
贺七娘对此虽是不解,不知为何总觉得栴檀是在提点她打算上路去寻阿耶一事。
但一是栴檀本就不知她这个打算,二是听到这话后,她心中莫名升起的那股子怅然若失,好似那种错过这次,她定会后悔一般的预感,也令贺七娘干脆应下此事,只言她会等其回来。
反正眼下已快入冬,她也可以趁这几日的机会,多教教小妹酿酒的技艺,这样待日后她上路去寻阿耶,也不必再那般挂心酒坊这头。
见着贺七娘和余青蕊回来,最开心的人,莫过于小妹和来宝这俩小家伙,硬是缠着她俩,一刻也不肯离开。在贺七娘脚边跑前跑后的来宝,更是将尾巴摇出了残影。
五郎性子含蓄些,虽不止如此,但这一连好几日下学后,也总会带着各式各样的小零嘴儿回来,想着法儿地哄他两位阿姊开心。
而贺七娘归家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只往她心心念念的曲室而去。
待亲眼看着她离开之前赶制出来的曲砖,剩了小半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她这才生出终是到家得几分安定来。
就像是一直随风飘荡的纸鸢,这一刻终是将线头挂在了心念之处那般。
一一见过许瑾安排来的那几位酿酒师傅,他们都是老手,这段时日也趁着天气暖和的时候新制了一批曲,眼下正整整齐齐地码在另一边。
贺七娘盘点过,足够她用到明年天气暖和起来,可以重新制曲的时候。
而放粮食的屋子里,也堆放着他们今年新收的新粮。贺七娘看过,颗颗粒大饱满,整间屋子里满是谷物清香,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
因着这一份心,她更是感谢这些师傅。当他们提出掌柜既已归家,他们也可功德圆满离开之时,贺七娘忙是在酒楼了安排了一桌,想要好好谢过他们。
谁知席间康令昊无意问过几句,她方才知道,这几位酿酒的师傅竟还不是陇右人士,而是许瑾从东都那边遣来的。
他们亦唤许瑾为郎君......
而那些粮食,则是许瑾遣人打河南道特意送来的上佳之品。
依酿酒师傅里领头的那位所说,郎君满心记挂着酒坊来年的营生,隔三差五便会令他们往回送信,生怕会因为酿酒的原料准备不足,给回来后的掌柜添麻烦。
那一瞬,贺七娘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难道,是她想错了?许瑾并未打算将她就此强留在东都不成?
多想无益,她摇摇头摆脱胡思乱想,忙是敬了这些前辈们一杯,并彼此交流了好些酿酒的经验。
待将师傅们送走之后,她一边手把手地教小妹酿酒,一边就着那些经验试了好些新法子,整日里忙得脚不点地的。
余青蕊也是一边养着身子,一边开始参与进行会里的各项事宜里头。这一忙起来,倒是眼见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越来越好了。
各自落入忙碌里,倒给日子过成了流水一般。
而且,听了余青蕊带回的消息,贺七娘方才知晓,原来许瑾虽是假死离了伊州,但由他暗中安排,大长公主举荐而来的这位新刺史,倒也是个好官儿。
自到任后,不光延续了许瑾在伊州时的诸项举措,就连商路西扩一事,也是身先士卒地参与了进来。
再加上之前由衷折服于许瑾远见之下的行会大掌柜率行会上下倾力配合,想来开年后,他们行会的商路甚至可西抵碎叶城去。
便是这样忙并心悦着,只偶尔静下来,贺七娘靠在窗下篦发时,才会偶尔想到一人,想到那夜他言辞凿凿,说他定会查明往昔真相......
料峭寒风于城中肆虐,就像尖石子儿一般往人头脸上刮。铅云低垂,无不显示着初雪将至。
贺七娘这日起了个大早,想着在初雪之前将门头收拾干净,正一手拿了水瓢洒水,一面用扫帚清扫,低垂的视线之中,却有几人的鞋履先后停下。
眉梢微挑,贺七娘惊讶地抬眼,首先便见着了栴檀。
嫣然一笑,正待招呼人赶紧进去喝碗热茶,她的视线之中,却是出现了两张熟悉的,正好奇打量着她的面容。
哐啷一声,手中的水瓢落下,里头装着的水,溅了一地。
她的眼泪,也正沿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下。
作者有话说:
他们是谁~~~~
皮卡丘!!!
啪!折耳根被扇飞~~~
第86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阿耶明儿给你买糖吃,小七娘莫恼了◎
陇右的朔风吹来东都, 天低云暗,纵笙歌曼舞不歇,亦拦不住万物渐入萧条。
银杏早已凋零徒留空枝的小院里, 远松双手捂住冰凉的双耳使劲儿搓了搓,确保整个人缓过劲来之后, 这才接过旁人手上的托盘, 护着上头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叩响面前紧闭的房门。
“郎君,药来了。”
进了屋,往榻前坐着的人影行去。
虽是口中说着, 但远松在眼见许瑾二话不说便伸手打算端过药碗时,扣在托盘一侧的手到底紧了一瞬, 脑子一热, 便单手搭上碗沿,妄图以此阻下后者的动作。
顶着许瑾平静凝视于己身的眼神,远松在这落雪的季节里,陡然于额前沁出一层薄汗。
心中一时犹豫, 也就这一瞬的工夫, 他按在药碗边沿的手已被许瑾一把拂开。
许瑾一身暗色寝衣,散发坐在榻前, 仰头一口饮尽碗中汤药, 那架势好似不过是喝了一碗再简单不过的茶水一般。
接过已经空了的药碗, 远松思来想去许久, 到底还是决定再劝一劝。
“郎君, 您这样不吃不喝地逼着自己睡觉, 甚至不惜将这安神汤药像水一样喝,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是药三分毒的, 您这般......对身体全然无益啊。”
小心翼翼地觑一眼许瑾的脸色,见他正似头疼一般单手按捏眉心,远松壮起胆子,继续说道。
“您不如告诉属下,可有属下能代为分忧的地方?”
“眼下,东都已不复往日平静。依着我们提供的那些东西,七皇子那头在大长公主的步步紧逼下,更是连连败退。”
“您再这般下去,于我们的计划无益不说,万一......万一待日后娘子知道了,她定会责怪属下,说不准还会同您置气的。”
远松此前必须得待在东都配合大长公主那边,因而此去陇右一行,便只有栴檀随行。
结果一趟下来,回程的人里全然没了栴檀踪影不说,就连郎君也是变得奇怪,甚至于有些神神叨叨的了。
郎君日日将他自己关在贺家娘子曾暂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管不顾地,只是没日没夜地睡。
除开外间递来的,必须得郎君拿主意的事务之外,便是连送到门口的饭菜,郎君也不会耽误时间来用。
可这人再是贪睡,也总有个再睡不着的时候不是?
因而到了这几日,郎君更是叫人又是送酒,又是端来安神汤药的,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俨然一副恨不能一头撞上墙,好让他能称心长睡不起的态度。
这般折腾下来,眼瞅着许瑾在贺家娘子暂居此处时养好一些的身子,跟失了精气神一般消瘦下去,远松没得法子,只得壮着胆子搬出贺七娘,期望能借此劝一劝自家郎君。
虽说贺家娘子借着大长公主还有康家的东风,悄无声息就从东都跑回了陇右。
但远松自诩看得清楚,就冲郎君死乞白赖地将栴檀留下,而贺家娘子又没将人撵回来的反应来看,这......哪有隔夜仇不是?
远松想得轻松,许瑾听过这话,却是一时失了呼吸的节奏。
就像是被人在心口用琴弦狠狠捆了一圈又一圈,但凡他的心因为贺七娘三字而跳动一瞬,那锋韧的弦就会再往里收紧一寸。
琴弦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割出绵绵不绝的痛,不算致命,却叫他连呼吸都得刻意放缓、放轻。
唇瓣无声翕动,喉头好似被人挂了一把饱经风雨的锁,稍一碰触,就簌簌落下叫他喉间不住涌上铁锈腥气的斑斑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