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不同你逗趣儿了。说正经的。”
“小妹和五郎可还好?那夜在黑沙城外都来不及同你道别,后头没伤着吧?你家中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闻言,康令昊咧着他那口瓷白的牙,笑得灿烂。
“就知道你挂念我们,都好,都好!五郎白日里在书院念书,晚间回来陪着小妹。酒铺里,狐狸安排的人手一直在帮着打招呼,没人敢招惹他们。”
“而且啊,像是怕耽搁酒铺的营生,他还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几个酿酒的人,使了你剩下的曲砖酿酒来卖。我一去,给我都吓着了,还以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换掌柜了呢。”
“哈哈,你是不知道,他们酿出来的酒怎么都没你酿出来的那个味儿,虽比旁的酒铺卖的要强些,但一些老主顾日日来问,给小妹烦得都没心思再躲起来抹眼泪了。她啊,如今天天叉着腰,用你教过她的那些,日日在铺子里监工哩。”
“那次的事了得快,那只狐狸是个有些本事的,件件都落在他的算计里,你们走了没一个时辰,我们那处就彻底脱身了。”
知道小妹他们都好,贺七娘这才安心了些。
应着等回去后,一定要再从头到尾教教小妹怎么酿酒,对面的康令昊也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抬手灌了满满一碗茶,这才继续说道。
“至于我这头,这次可算是彻底揪着那头露出的马脚了。”
“在我祖母的操持下,顺藤摸瓜,好生将族中牵扯进去的人都给收拾过一遍,终是彻底了了这件事。今后哇,我......康家的商路只会更顺畅,依着狐狸之前说过的,族人们今后都打算再往西去些。”
掠过康令昊话间磕磕绊绊的地方,贺七娘点点头,应了声那便好后,继续听着康令昊说话。
“等我那边忙完,马不停蹄地赶回伊州,想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结果就听着五郎那小鬼说了余娘子的事,晓得你是跟着来东都想法寻余娘子了。”
“想着看能不能帮帮忙,结果没等商量出个法子,又有人送来了你的那封信,所以我就赶紧跑来东都了。”
贺七娘听着,连连点头。
正打算开口,同他说说打算带余青蕊一道悄悄离开的事,康令昊却是朝她扬了扬手,显示揉了揉鼻子,眼神飘忽,好一会儿,这才有些别扭地开口。
“对啦,那只中原狐狸呢?他怎的没跟你一块儿来?我祖母一直叫我务必好生同他道谢,虽然我觉得那家伙太奸诈了些,但总得来说,这事确实得谢他。”
“要不是他帮着抓出这里头藏着的人,还不晓得商路上会有多少人出事,白白叫突厥那群畜生躲在暗处谋好处。”
“不过,我这可不是承认他比我厉害了哦。他就是,可能,大概,最多也就是比我要聪明些.....”
喉头一梗,贺七娘看向兀自挠着后脑勺,满脸写满别扭与嘴硬的康令昊。
“康大,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避开许瑾,送我和余阿姊回伊州。”
“哈??避开狐狸?”
“你,能行吗?”想着康令昊先前的模样,贺七娘本还算有底的心里,突就觉得没什么把握了。
“笑话!怎么可能不行?你说,你想怎么弄。”
同嘴硬到不行的康令昊商量完事,直至临近黄昏,贺七娘这才离开。
一路上,她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有康令昊帮忙,总好过她一个人想法子,也就慢悠悠地往回走。
手上提着的,则是康令昊特意叫人去买来的点心,说是用来应付许瑾。
其实,贺七娘本人倒是觉得这并没有必要。
假若许瑾确实不放心她一人外出,那即便她眼下做出了伪装,他也不可能不会知道她今日到底在外去了哪里,同谁见过面,又商量过什么。
虽不知道为何会觉得许瑾昨日既然答应了她,就绝不会让人跟着,也不会在暗地里调查她到底出门做了什么。
而这,也是她敢在许瑾眼皮子下头谋划悄悄离开的底气。
拐过街角,提着油纸包的贺七娘甫一抬眼,便见着了许瑾的身影。
他站在门外的那棵已经满背浅金的银杏树下,正望着她,露出极为开朗率真的笑。
他的脚下,是秋日里落了满地的银杏树叶,黄澄澄的,在天际四起的澄粉霞色中,缠出斑斓绚烂的一地锦绣。
这样不掩欢喜的笑,贺七娘也是头一遭见着在他的脸上出现。
换作以往,即便是真心实意袒露而出的笑,许瑾也总会在那笑意里带上克制。眼下,他却是眉眼舒展,眼尾微微上翘的一双狐狸眼弯成新月模样,周身萦绕,尽是愉悦。
贺七娘停在银杏树几步开外的地方。一阵秋风卷过,掀起许瑾的衣摆,带着落了满地的金色银杏树叶,打着旋儿地奔向她。
落叶沙沙作响,眼前一暗,有人踏着这一片锦绣,走到她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白日起就一直空落落的心间,因为这一片影,突就变得真切了起来。
“等你。”
话音落下,许瑾自然而然地探手,接过她手中提着的糕点,然后牵了她的手在掌中,二人并肩行过满地银杏叶铺就的瑰丽,缓缓往里走。
他身形高大,比她高了一头有余,这是贺七娘早就知晓的。
只是如今并肩走着,她间或朝旁觑一眼后,这才发现自伊州再见,他莫名瘦下来后,他就一直是这般瘦削的身形,连带着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的蹀躞带都要垂得更多些。
沉默着前行,贺七娘窝在他掌心中的手指动了动,在他回应般松了松力道,由得她将手指换了个并拢的姿势后,这才平平开口。
“晚间想吃些什么?”
“都好,你做的都好。”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只为那一刻生出的贪婪◎
简单烧了两个菜, 院内不见往日零零散散走动的仆从,贺七娘招呼着许瑾将碗筷放好,佐以门外渐起的夜色, 下酒。
也没去问许瑾喝不喝,贺七娘把着酒坛一人面前倒了一碗, 便不再说话, 二人只是静静地用饭、饮酒。
间或, 她倒是会借着酒碗的遮挡,悄悄抬眼,自其后觑一眼坐在对面的许瑾。
方才在灶间, 这人就跟个黏在人身后的尾巴似的,亦步亦趋, 跟在她后头寸步不离。
洗菜淘米, 切菜扒蒜的,硬是一点儿没让她沾手。等到最后贺七娘站在锅前烹油倒菜,他这才离了她身旁的位置,转而坐到灶前, 盯着灶膛里的火候。
灶膛里的火将他的手脸映得通红, 即便隔了距离,她也仍能见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正如此时, 一眼就能瞧见许瑾尤还有些泛红的面颊。
垂着眼, 贺七娘饮下一口酒水。
余光瞥见手边的饭碗里被人夹进一大块鱼肉, 随之抬眼, 恰好对上了许瑾直直望来的目光。
两相对望, 贺七娘没有同以前那般移开眼。反倒是许瑾, 率先移开了视线。
然后, 碗里又被人夹了一箸菜搁进里头。
“别光是饮酒, 伤身。”
轻轻应了,贺七娘一口饮尽碗中酒液,复而将碗放到一旁,这才动筷,用起饭食。
她没什么胃口,只吃了许瑾夹给她的那些菜之后就放下筷箸,靠在一旁盯着院墙之上渐渐撤开的墨色苍穹发呆。
许瑾则是将盘中的饭菜用尽,甚至连烧鱼用的葱蒜也搀进饭中拌了拌,悉数吃了。
他很是熟练地将碗筷收拢好,放回灶间。回来时,手上则是提着一壶烹好的茶汤。
将手覆上茶碗口,贺七娘谢了茶水,改朝一旁并未封口的酒坛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有这个就行。
这酒,是她今儿在西市带回来的葡萄酒,入口清甜,对贺七娘来说,倒是完全被她当成甜口的饮子来使了。
知其酒量,许瑾见着她又抬手给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酒,即便阻拦的手蠢蠢欲动,但到最后也并未说什么。
难得她开心......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茶,手指搭在茶碗口的边沿缓缓摩挲着,过了一会儿,这才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以前头疾犯得厉害,若不饮酒实在无法入睡,这才时常饮酒。后头得了你送的那一小坛,倒是给我养得刁了,再不爱旁的。”
“嗯,我听远松提过。不过之前问他,他说你的头疾倒是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样经常发作,倒还让人放心了些。”
“你......同远松问过我的头疾?”
这话,问的有些奇怪。
贺七娘不理解许瑾为何要这般追问,但这会儿她周身只觉如坠云端。软绵绵的云朵裹着她,周身像是被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就连指尖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无心多问,她整个人懒懒地趴在桌前,只嗯了一声后便晃着脚尖儿继续发呆。
普普通通的一声应答,落在许瑾的耳中,却像是在已然冒烟的油锅里,乍然闯进了一个周身落满水珠的访客。
嗤啦一声,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油锅里,霎时翻腾个不停,疯狂叫嚣着将那闯入之物吞噬,正如他此时的心境。
这般突如其来的欢喜,叫许瑾把在茶碗沿口的手指一瞬蜷起,他落在贺七娘身前的目光里,满是打破平静后,汹涌迸出的炽热。
她还是关心他的!她在不为他所知的地方,还是会关心他,会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而变动心情,而不是再如前段日子那般,在他面前表现出刻意的亲昵。
前头说话的工夫,贺七娘已是一连喝了好几碗新得的葡萄酒。那晶石一般透亮的酒液,再是利口,饮得多了仍会有后劲。
酒意陶然,照样可以使人堕入微醺的状态。
虽说不会因此而变得烂醉如泥,却也会因这酒气浸染而于面上浮现霞红,进而整个人变得更为轻松自在。
眼下的贺七娘,显然就是这般状态。
她单手靠在脸下,半趴在桌前,露出裙摆的脚尖时不时彼此碰撞。眸子像被溪水冲刷过一般清亮,眼波流转间,似乎有溢满的情愫沁出,带着悄无声息的缠绵。
那目光缠上许瑾的指尖,牵引着他。
他迫切地想要碰一碰贺七娘酡红的面颊,想要碰一碰她微微扇动着的睫毛,想要如曾经那般,将她纳入怀中,撷取芬芳。
眼前的贺七娘,像极了梦中所见。那只在宫宴结束后,裹着一身香甜的酒香闯入马车之中,最后落进虎视眈眈的野兽爪下的兔子。
许瑾自知,无论是之前还是依梦中,他对她,都曾满是算计。
用假的身份接近她,逗弄她,将她当成排遣逗乐的猎物,自以为是地安排出一场狩猎。
那个雪夜之前如是,旧梦之中如是,甚至现在,他也仍是如此。
明明早已看出她的不对劲,早已看出她藏在伪装之下的筹谋,他却只作不知,甚至于甘之如饴地在她的游戏里扮演着她想看到的模样。
他这样一人,果真是满腹龌龊心思。
曾几何时,就连贺七娘以为的,在旁人阴差阳错的算计下,二人这才不得不因此圆房的事实,说到底,其实也是他刻意朝她显露出一角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蛛网。
彼时心动,未越雷池。七娘满心以为他是受了掺了料的酒水影响,这才不得不走上那条路,用以解除药性。
却不知,那盏酒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而且,他有数十种法子可解那不入流的药物。
只不过,当药性渐起,他坐于马车之间,瞧见不知何时已经填满马车一角的,属于她的点心盒子、凭几垫子、螺钿首饰盒时,他又打消了这个心思。
本是打算等到她再变得大胆、肆意一些,就像幼猫一般,仗着宠爱,敢对主人亮出没什么威慑力的爪子后再说。
却偏偏,当她俯身于他颈间轻嗅,酒香填满鼻息,并娇声唤他为夫君时,心头窜起的那把火,到底是将他所有的理智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