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庭院里隐约有人声起落。
“都不许用那些风言风语扰了少夫人的清净。”柔蓝压低声音叮嘱道。
“是。”几名侍女轻声应下。
但有胆大的问:“二少爷真要娶平妻吗?”
紧接着便有人说:“那两位正受宠,又要来一个,少夫人得多难过……”
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规矩,从不会在背后议论主子。但二少爷要娶平妻的传言都快传遍了,她们是少夫人院子里的人,免不了有些担心。
柔蓝蹙眉提醒道:“没影的事,都不许再提,把分内的事做好就行了。”
待人都走远,柔蓝才忍不住无声叹了一口气。
思及快到少夫人午睡起身的时候了,她安静候在屋外。
但容清棠其实早已醒来多时。
长眠在大雨里的人再也无法被和煦的阳光眷顾。
可容清棠没想到,作为一缕残念从自己的墓碑边消散后,她竟会在熟悉的卧房里醒来。
望着屋内种种符合她喜好的陈设,太多混乱又清晰的记忆在容清棠眼前浮现。
大婚当晚,一身喜服的新娘等到天光渐亮,只有喜烛的最后一丝暖还在颤巍巍地摇曳。
转眼间又见谢闻锦走近,深情地在容清棠发间戴上一支发钗,满怀歉疚地对她说:
“待报完仇,我定会用余生好好弥补你。”
温情场景还未停驻多久,容清棠便看见自己与谢闻锦在这间卧房内平心静气地商议和离之事。
紧接着就是容清棠记忆中最凉的一场春雨,透着刺目的红色。
再后来——
思及此,容清棠心神微顿。
再后来,她偷得人间一年好光景,还认识了那个如松如玉的人……
死后的所见所闻都历历在目。容清棠很清楚,即便再不合常理,她也的确是有了重活一世的机会。
此时谢闻锦还未与容清棠挑明他想娶平妻一事。
不过也快了。
就是在这个静谧的春日午后,容清棠午睡醒来不久,谢闻锦便来与她说了他的决定。
“柔蓝。”容清棠定了定心神,轻声唤道。
柔蓝很快进门走到床榻边,担忧地问:“少夫人醒得比往常早些,是睡得不好吗?”
容清棠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我要与他和离,你收拾一下,我们今日便从王府搬出去。”
前世容清棠把一应事宜都安排好之后才离开,但这回她不愿再多待。
“和离……”柔蓝心里一震,连忙解释,“方才是奴婢们胡言乱语,少夫人别放在心上。”
“和你们无关,”容清棠朝她笑了笑,“我早有此打算。”
只是谢闻锦日日避着不愿见她,容清棠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除了你以及群青、绿沈,其他人都不必带。”
嫁入王府前容清棠身边便只有他们三人,离开时也一样。
“好。”
柔蓝犹豫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能察觉出,主子对二少爷的情意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散得不剩什么了,勉强继续也无果。
“若二少爷来,便说我去了王妃那儿。”
起身整理好仪容后,容清棠嘱咐柔蓝道。
跟前世一样,她要同谢闻锦和离的事,于情于理都应和王妃说一声。
容清棠嫁入王府后王妃便开始教她管家。王妃也曾多次在高门女眷的宴席上维护容清棠,没让她独自面对那些嘲讽。
自让容清棠执掌中馈以来,王妃便免了每日晨昏定省的礼节,让容清棠遇到难事时再去找她。
但王妃是容清棠的婆婆,府里的主母,所以容清棠仍会时常去看望她。
后来王妃潜心礼佛,不愿与旁人有多的往来。无论是难得回京一趟的安王和世子,还是谢闻锦,他们在王妃那儿吃闭门羹都是常有的事。
王妃对容清棠的态度虽算不上热络,却也从未将她拒之门外。所以除了贴身嬷嬷以外,容清棠反而成了这个家里与王妃最亲近的人。
容清棠甫一走进王妃的静兰院,便看见主屋的房门正敞开着,悠久醇和的檀香缥缈摇曳。
往常都会候在门外的陈嬷嬷不知去了何处。
“不是有话要与我说吗?怎么不进来?”王妃平静的声音传来。
容清棠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一如前世今日,只是上回她与谢闻锦谈完和离的事之后才来见王妃。
容清棠缓步行至屋内,礼数周到地向坐在主位的王妃行了礼,“母亲。”
王妃微微颔首示意她起身,随即问:“决定好了?”
王妃没有明言,但她们都知道这话是在问什么。容清棠的回答仍与前世一样:
“眼前的夫君和婚姻都与儿媳想要的相去甚远。和离一事,愿母亲谅解。”
话音落下,容清棠捕捉到王妃一贯无波无澜的神情里有一瞬微怔。但不待她深思,王妃便语气如常地说:
“你倒是直言不讳。”
王妃知道自己这个儿媳不仅有绝色容貌和无双才情,柔静的表象下也有她的坚持。
“是闻锦辜负了你,我没有谅解你与否的立场。”
王妃将平日不离手的那串佛珠放在桌上,继续道:“闻锦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待他与世子并无不同。我便帮他问一问,若他今后知错了,你可会原谅他?”
没有片刻犹豫,容清棠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闻锦其实是安王的弟弟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安王还未被封为异姓王时,他弟弟被权倾朝野的刘丞相陷害惨死,安王只成功护住了尚在襁褓中的谢闻锦一人。
几年后安王把自己远在西北的妻儿接回长安城内的将军府安置,对外称自己膝下有两子,谢闻锦才有了如今的身世。
谢闻锦在与容清棠大婚那日得知真相,自此便开始谋划报仇一事。
后来容清棠和谢闻锦十天半月都遇不上也是常事,即便碰见了,谢闻锦待她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因为谢闻锦步步为营的同时,不仅对容清棠只字未提,还不断疏远她。还是王妃实在看不下去,才与容清棠说了当年的事。
“刘相心狠手辣,闻锦担心若有一日自己步入困局,你会像他母亲一样受牵连,所以才会故意对你冷眼相待。”
当初刘丞相为了逼谢闻锦的父亲改换阵营,曾用他的妻子相要挟。谢闻锦的母亲受尽了折磨,死状十分凄惨,他父亲经年不减的爱意全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谢闻锦的父亲抱着遗体回府后一夜白头,第二天便被陷害进了大狱。安王日夜兼程,却只见到他的尸体。
容清棠并非不清楚谢闻锦的痛苦与仇恨,也知道他刻意疏远自己的理由。但她还是如实和王妃说:
“他有他的考量谋划,我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并非所有的事出有因都理应被接纳。
“可他自年少时便心悦你,你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王妃仍记得,当初全城的人都以为王府会与容家退婚时,谢闻锦曾跪在她与安王面前,万分郑重地说此生只愿与容清棠结为夫妻。
容清棠静了须臾,说:“相识再久也未必能做到相知。”
所以谢闻锦才会从不把容清棠当成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还以为百般疏远是为了她好。
但谁又能说日复一日的冷漠与隐瞒不是钝刀子刺心一样的伤害呢?
“你不再心悦他了,对吗?”王妃心里已有答案,却还是问道。
王妃此时没拿佛珠,只是以母亲的身份来问这些,所以容清棠也认真道:
“对,所以我不想再做他的妻子。”
过去的感情已经被消磨干净了,容清棠不愿再继续耗下去。
王妃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少见地带了些遗憾,“是闻锦这孩子没有福气,也是我们王府没有福气。”
王妃自认做不到这般通透洒脱,所以她只能在王府后宅守到老,守到死。
“罢了,走了也好,这里不适合你。”王妃意味不明道。
她重新拿起一旁的佛珠,语气也恢复了平静:“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你多保重自己。”
“母亲,您也多保重。”
容清棠以额贴地,郑重地行了跪礼,最后一次这么称呼道。
容清棠幼时失恃,只用“母亲”这个称谓唤过王妃一人。容清棠嫁入王府以来,与王妃之间的关系虽不算亲昵,却也说得上融洽和睦。
但以后,她就又没有母亲了。
容清棠起身走出了主屋。
看着她纤细单薄的背影离去,王妃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佛珠。可一想到即将回府的王爷和世子,她又缓缓卸了力气。
在肮脏的遮羞布被撕破之前,她走了也好。
*
春光依旧明媚。
容清棠踏出静兰院的门后脚步微顿,因为院外正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谢闻锦。
算起来,死过一回的容清棠已经有一年没见过谢闻锦了。因为仅剩一缕残念时她只能待在自己的墓碑附近,而他没有来过。
此时的谢闻锦正敛眸望着容清棠,周身气质比成婚前多了些深沉阴郁,已经没有她记忆里明亮率真的模样。
见谢闻锦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容清棠先开口问道:“何时来的?”
谢闻锦沉声:“从你不愿再做我的妻子那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