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如今,见不见由不得皇姐了。
然而陆嘉念走得急促坚决,好似迫切想逃离他身边,纤细身躯推着殿门,哪怕推不动也不肯停下。
他忽然想起顺熙帝的话,思绪骤然一凝,心底涌上一股不安和无措。
阿娘当初被锁金銮殿时,也是这样想逃离顺熙帝吗?
“皇姐,等等。”
陆景幽闪身上前,从背后紧紧拥住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仿佛只有真切地触碰到,才能牢牢攥在手里,摆脱那些纠缠不休的杂念。
陆嘉念正在气头上,又被他勒得喘不上气,不耐烦地挣扎着。
不经意间侧眸,才发现他眸光幽深,脸色微微发白,像是极力隐藏着什么。
相似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仔细回想,似乎那日之后,陆景幽就有些奇怪。
陆嘉念疑惑不解,思绪迅疾飞转,不禁问出口道:
“你......见过父皇吗?”
身后之人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呼吸停顿片刻。
但她知道,这回猜对了。
陆嘉念眼前浮现出父皇癫狂失神的身影,隐约猜到了缘由。
想必是父皇说了什么,十之八九同她相关,让陆景幽第一次如此纠结。
前世他从未在乎这些,因为她只是暖榻之物,会如何想并不重要。
可是现在不同,他在乎她,他怕伤到她。
所以哪怕再难受,他都克制着快要爆发的仇恨。
陆嘉念渐渐缓和下来,抵抗的力道松了许多,安抚般轻触他的手指,认真道:
“有些事情,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既然心结是她,那就应当由她亲自结束。
“皇姐,我信你。”
陆景幽双手微颤,声音低哑,压抑地收回手臂,放她离开,眼尾泛红地错开目光,沉声道:
“你、你去见他吧,不必管我。”
“不,我们一起去。”
陆嘉念坚定地扣住他的十指,轻柔地摩挲着。
陆景幽一怔,望着她明亮清丽的眸光,终于展颜轻笑。
地牢之中晦暗潮湿,四处弥散着腐败的血腥气,痛苦的惨叫不绝于耳。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沉重的脚步声阵阵传来,逐渐走向尽头的牢房。
陆嘉念用帕子掩着口鼻,默默跟在陆景幽身后,杏眸微张地看着眼前之人。
狭小的铁窗透进几缕天光,凄清惨淡地落在父皇身上。
他浑身血迹斑斑,唇角残余着凝固血痕,衣衫残破不堪,苍白干枯的发丝凌乱垂落。
肮脏黝黑的地面上,零散分布着几颗发黄的断牙。
若非狱卒停下脚步,陆嘉念根本不能把高高在上的父皇,与落魄狼狈的囚犯联系在一起。
她诧异地后退几步,眉尖紧紧蹙起,却发觉除了几分怜悯之外,只剩下一片寒凉。
经历此生之后,她再也无法像前世那样,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性命安危。
听到动静,父皇睁开空洞疲惫的双眸,费劲地转过身,浊黄的眼珠死死盯着陆嘉念。
父女二人对望许久,皆是一片沉寂。
陆景幽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垂眸想要回避,却被陆嘉念轻轻拉住衣袖,温热掌心覆上手背。
牢房中传来一阵铐镣轻响,顺熙帝艰难地挪近了些,目光淡淡从二人手上掠过,轻蔑冷笑从喉咙间溢出,对着陆嘉念嘲讽道:
“你看看自己那身荣华富贵,还有如今地位,这都是陆氏皇族给你的!”
说着,他恼怒地扒着铁门,狠狠训斥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难道要违背陆氏列祖列宗,成为皇族的叛徒?”
这些话句句锥心,砸在陆嘉念的脑海中,听得她睫毛轻颤,抿起干涩唇瓣。
她细细回味思忖,环着双臂俯视垂垂老矣的父皇,忽而回以一笑,出奇地冷静道:
“时至今日,父皇还这么认为吗?”
迎上他愤怒质问的目光,陆嘉念毫无波澜,面容冷淡地俯下身,讽刺低语道:
“是谁杀尽忠良,君夺臣妻?是谁执意留下遗腹子,招致如今事发?
分明就是父皇您啊,您才是陆氏一族的罪魁祸首,皇族不忠不义的叛徒!”
思及父皇待她的种种,陆嘉念唇角笑意愈发冰冷,幽幽道:
“不过父皇放心,燕北侯一案平冤昭雪,天下人皆以为您退位让贤。
儿臣已经尽力保全族人,除你之外,应当都没有大碍。”
闻言,顺熙帝目眦欲裂,眼珠都气得颤动不已,隔着铁栏甩来一巴掌。
奈何他气息微弱,陆景幽敏捷地挡在陆嘉念身前,狱卒拔刀相向,按着他的脑袋放倒在地,再无翻身的可能。
“你个逆子!朕是你的父皇!”
顺熙帝气急败坏,随着剧烈的动作一阵猛咳,黑红鲜血滴落在衣袖上,颤巍巍道:
“你......你要大义灭亲吗?”
陆嘉念身形一僵,眼圈泛上酸涩热意,一步步朝他逼近,失望地责问道:
“父皇?现在你知道,你是儿臣的父皇了?
可是当你把我送去和亲的时候,把我推向陆言清的时候,你何曾想过,儿臣唤您一声‘父皇’?“
不经意间,一滴发苦的泪水顺着脸庞滑落,陆嘉念倔强地转过头,故作无事地抹去,稳住气息道:
“如今一切安定,儿臣已经知足,还请父皇不要再打搅,以免得不偿失。”
顺熙帝听得愣怔,眸中微弱的光亮一点点熄灭下去,如同堕入无尽深渊,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冷厉。
他眼眶湿润,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一如当年生死相依的阿蕊与燕北侯。
他们坚定地并肩而立,悲悯地俯视平庸无能的他。
看似求他放手,实则将他当做卑劣渺小的蝼蚁,忌惮着身份才不甘愿地卑躬屈膝。
所有人都坐在高台之上,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唯独他一人,分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帝王,却终其一生,一无所有。
哪怕拼尽全力夺来的东西,也会被人硬生生夺回去。
而他只能束手无策地亲眼看着,直到耗尽一生。
那句“不要打搅”直击心脏,顺熙帝浑身哆嗦,恍惚地抬起头。
曾几何时,阿蕊双眸含泪地挽着燕北侯的臂膀,楚楚可怜地乞求道:
“妾身早已心有所属,恳请陛下放过,此生不复再见。”
如今他的亲生女儿亭亭玉立,姿容绝艳,却同阿蕊与燕北侯的遗腹子在一起,共同反抗他这个父皇。
好似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会将他抛弃。
顺熙帝“咯咯”笑了起来,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笑眼前荒谬的一幕。
他深深叹出一口气,一颗心沉到了湖底,却仍然不甘就此作罢,眼底一闪而过诡异光芒,喃喃道:
“念儿,还记得六岁那年的生辰宴吗?
父皇把你抱在席间,赐你封号,昭告天下,四方宾客来和。
还有八岁藩国朝贺,所有女儿,朕只许你一人出面。
小时候父皇时常抱你,陪你逛御花园,带你去香兰谷,准你进养心殿和御书房。
父皇还说,念儿是大梁最尊贵的女儿,无人配得上......”
听着这些过往的点点滴滴,陆嘉念心下动容,往日美好梦一般浮现。
她想要伸手抓住,却只有一片虚无,终究失望透顶,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多希望能永远活在前世的童年里,父皇慈爱,母后温柔,能尽情畅享一切。
兴许是血脉相连,父皇沦落至此,她就算再理智清醒,此刻还是泛上些许愧疚。
“父皇,儿臣......”
陆嘉念哽咽着开口,想要宽慰几句,或是为他求情,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见她如此,顺熙帝心满意足地笑了,稍稍柔和的面容再次狰狞起来。
他悄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将药粉藏在掌心里,凑近她道:
“念儿,你要永远记得,是你逼死了父皇,为了他亲手逼死父皇!”
话音未落,顺熙帝毅然决然地仰起头,一股脑将药粉灌入口中。
无人来得及反应,鲜血汩汩从七窍中涌出来,给黯淡的地砖染上鲜亮之色。
陆嘉念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扑上前去,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滑落,冲淡了浓艳血色。
“父皇,父皇......”
她反复呢喃着这个称呼,耳畔回荡着父皇生前最后一句话,骤然间思绪凌乱不堪,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叫嚣指责。
是她亲手逼死了父皇,是吗?
可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陆嘉念浑身发软,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寒意从脚底攀上脊骨,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