掊开细土, 掀开大理石板。
程爱粼母亲褐色的骨灰盒徐徐显露,在霞光斜照中涌动着一层细密的银闪。程爱粼将它纵向移至龛坑的最外侧,而后卸下黑兜里的10万令吉, 将6万整整齐齐装入密封袋, 码放在最里侧。
松海袅袅,金光凛凛。
山脊中只有她一人, 程爱粼拿巾帕拗了山泉, 用力擦掉眼影,蹭掉口红,拿下耀石耳环, 松开宽腰带,脱下小高跟, 她赤脚站在石碑前,劲风鼓吹着纱笼, 她像披了面蓝色旗帜的细瘦雪人,被刮得摇摇欲坠。
“列车通往的黄泉站, 月台占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 这是团圆。母亲,我把脖子伸进绳索前看了这部电影,盼望您和马雄飞能来接我, 你们或许一起来, 或许分开来,或许不认识,又或许已经相识, 他是个沉默忍让的人,您是个擅谈忍让的人, 我就想啊,你们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我要走一条全新的路,跟之前不一样的路,大胆的,无所顾忌的走下去,您我对干净本质的理解有着先天的纷纭。成全你的平易,马雄飞的大义和Ksitigarbha的宽宥是我的干净,母亲,您要理解我。”
程爱粼洗尽铅华,白璧无暇,她甚至想把纱笼都脱掉,呈现出一种在母胎羊水中的纯粹,“母亲,看着我吧,见证我的复生,见证我的爱情。”
她最后将上半身紧紧贴合在泥土中,双臂向前延展,手掌向上,虔诚地呢喃着《本愿经》。
再起身时已是日中,程爱粼突然想起齐贝昂下午3点要启程去吉隆坡。
她抓着腰带风风火火往山下跑。
齐贝昂父母在吉隆坡经营着两家公司,算不上大富,却也小贵。
父亲打理着生产铝单板的建材公司,母亲则是酒水经销商,两人铆足力气顾及着金钱,从而忽略了与齐贝昂的牵绊。
齐贝昂从小就是个刺头。
3岁脚踢保姆,5岁挥打玩伴,7岁上房揭瓦,9岁跟母亲大吵一架后,用油彩和蜡笔把教室的两面白墙涂成了黑黑红红的“鬼画符”,洁癖规矩的校长当即炸了膛,父亲只能灰溜溜提着两桶白漆,半夜踩梯刷墙。
这种惹是生非的泼皮能力随着年岁越发勇猛。
终于踩断了父母最后一根脆弱的神经,两人一协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将她空投到威榔县的外婆家,从此,跟程爱粼打出了一段“孽缘”。
大巴站的送客口。
工作日时段鲜少有人。
程爱粼搂了搂,抱了抱齐贝昂。
她的大学日子算是生龙活虎,连续拿下两年的奖学金,和父母的关系也日趋和缓。毕业典礼时代表优秀学子登台演讲,那个时候,她父母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混世魔王终于蜕变成了卓尔不群的新闻精兵。他们大摆了整整两周的流水宴席,来彰显祖坟冒青烟的骄傲。
齐贝昂两眼汪汪地拉着程爱粼,“我劝不动你了是不是,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跟我说,这段时间你虎头蛇尾,我能感觉到,你很不对劲。”
“哪儿不对劲?”程爱粼把几袋她最爱的榴莲巧克力塞进手提包里。
“都不对,你的行为方式,吃饭的习惯和口味,还有你的想法,我以前能猜透你的,现在不行了。有天半夜起来,我看你坐在书房里哭,前面摊着个本子,你不是正常的握笔,是五个指头垂直抓着笔,眼睛死死盯着窗外,手却在本子上疯狂的写,”齐贝昂声音充满了惶恐,声音都打颤,“我被……我被吓到了,可还是好奇你写了什么,第二天去看,整整15页,只有一个字,全部都是“杀!”。
“我做噩梦了。”
“是不是噩梦,是不是梦游,我们都心知肚明,你那个时候是清醒的,”齐贝昂抠着行李箱的把手,“你连走路的姿势和速度都变了,身上开始有烟味,你最讨厌抽烟的人,至少上上个星期还是无比厌恶,还有你的……”
“我的什么?”
“眼睛,你看我的眼神,像是……”
“是什么……”
“像是你失去过我。”
程爱粼一怔,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扮着痴傻菩萨,她伸手打岔,“钥匙给我,我定期给你清扫屋子。”
齐贝昂盯了她半晌才掏兜,“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就住我那儿呗,你睡觉轻,宿舍闹得很,出来住也自由。”
程爱粼端量着她,“好好考试,有两门课别大意,一个是网络与新媒体概论,还有一科新闻剪辑与评论。新闻最重要的就是客观,别太自我,别代入感太强,那会影响你最基本的判断,也别轻易审判,你的评论报导会引导不知情的大众进入到一个怪圈,而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一个怪圈对事主的影响和伤害有多大。”
检票员开始催促。
齐贝昂一步一回头,突然扔下行李冲过来抱住她,“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咱俩最好了,不许把我的位置让给别人,有什么事情一定最先告诉我,我很厉害的,一定能帮你解决。”
程爱粼鼻头酸涩,抬手揉了揉,“如果有人跟你表白就好好谈,别纠结,有些体会值得去感悟,你记着,你喜欢他,很喜欢,错过了,或许会后悔很多年。”
齐贝昂脑子懵懵然,只觉得伤心,说好的共赴吉隆坡,却成了她一个人的孤独求学之旅。
坐上大巴后她还张望着进口处的程爱粼,见她熟练的掏出烟,死命嘬两口,指尖刮了刮眼睛,吸了吸鼻子,突然嘴一瘪,两串泪汹涌地淌下来,她背过身哭得涕泗滂沱。
看着齐贝昂的大巴驶离后,程爱粼打车去了马雄飞家。
老公寓是1984年建成的,叫ALMA(阿儿玛)。
程爱粼在附近找到了一间房产中介介绍所。
小小门面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硕大的12个字尤其扎眼——在自己的阳台,看威榔的未来!
程爱粼推门而入时,只有一中年女人,留着漆黑的蘑菇头,正嗦着牛腩粉。
一看有客来,忙甩下筷子,擦净嘴,殷勤地问候倒茶,她门牙上还沾着片香菜叶,堆笑时显得愈加谄媚。
当听到对方指名道姓要住ALMA的A栋702时,她的笑容僵持住了。
小心翼翼窥了程爱粼好几眼,不像是无理取闹,犹疑了片刻,又问程爱粼还有没有备选的楼层,得到斩钉截铁的否决后,便一咬牙,抓住掩面佛的佛|牌,拎着大串钥匙出了门。
一进ALMA,熟悉的狭长楼道,熟悉的慢吞电梯,熟悉的阴|潮气味。
此时此刻,程爱粼的五感才真正脚踏实地的接受她回到10年前的事实。
马雄飞家的实木门还没有那么破旧,还没有被对联、门神和福字的胶水反反复复贴得粘腻且斑驳。
程爱粼手指轻轻一触,像是被烫到,飞快地退回,少顷,唇齿哆嗦地又伸手再摸。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这种熟稔竟经过岁月倒退的方式重新还原在她颅脑内。
“程小姐?程小姐!”
程爱粼猛地回神,蘑菇头双掌合十,贼眉鼠眼地拜了拜702的门,随即又点上三根香,插在门口一侧的香炉内,她敲了敲门后,才转钥匙,随后对程爱粼比了个请的姿势。
“这房子是典型的一居户型,您看,客厅很周正的,四四方方,好彩头,您一个人住正合适,这边,”蘑菇头领路,“这是卧室,朝南,落地窗视野好,采光也好,厨房和客厅是打通的,厨房外有阳台,如果您喜欢做饭,可以在阳台上种菜,种辣椒番茄,听说收成不错呢。”
程爱粼慢吞吞地转悠。
房子有股霉变和消毒水的混合味,家具很少很旧,但还算整洁,花型的吊灯一拉,三盏白,三盏黄,组成了一种不阴不阳的昏昧色调。
卧室的视野确实好,程爱粼远眺着百安花园,“我做了些功课,这栋楼这个户型的租住均价是700令吉,为什么它这么便宜,只要500?”
蘑菇头有些难以启齿,眼睛飘忽不定,下意识移向厨房。
程爱粼顺着她目光看去,双眉一挑,“死过人?”
蘑菇头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最后心一横,她是整个中介里最不会讲谎的员工,“对,这里出过一起事故,大约2年前,住在这里的老妇被她玩博|彩欠一身高|利|贷的儿子给误杀了,两人本来还在说理,不知怎么着就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起手,儿子手一推,老人的头磕在了电视柜上,当场……当场就没了。”
“然后?”
“然后他儿子杀红了眼,也怕得要死,就用水泥重新搭了个灶,把老人砌在了灶里。你说天网恢恢也好,你说老人心里恨也罢,701,对门,住的是个警察,听说特别厉害,察觉到味儿不对,让物业上来开门,两天,就把她儿子逮了,现在还在牢里呢。”
程爱粼指着一侧坑洼的灶台,“是这吧。”
蘑菇头偷瞄着她脸色,忙不迭点头,“如果您真心想租,我……我再给您便宜点,450好不好。”
“签合同吧,我先租一年,现金付款。”
蘑菇头傻愣愣地看着她,“啊,”半天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大喜,“啊好好,您……您等会随我回中介,咱们签合同,您证件都带了吗?”
程爱粼点头,“威榔县警署对面的BAYRAM(楣南)小区还有没有房源?”
“有,有!”
“我要卧室朝正南,对着县署正门。”
“有的有的,昨天刚带人去看过,414和416都是朝南向。”
蘑菇头打勤献趣,笑得花枝招展,开车带程爱粼前去楣南小区。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门牙上的香菜,忙多手多脚地窘迫擦嘴,又敏感地瞄向程爱粼,看她盯着县署,便落下心。
这一片依旧是老房,墙面灰蒙蒙,走廊黑黢黢。
电梯门“吱嘎吱嘎”闭合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冲了进来,张牙舞爪地冲身后挥臂,“妈妈,妈妈快!”
程爱粼一抬头,便跟布拉特打了一照面,两人同时一愣。
布拉特嘴角一咧,“是你啊。”
副局长的声音从天而降穿进程爱粼脑中,“布拉特,阿飞的师父,被人卸去了膝盖,划掉耳朵和鼻子,上眼皮和眉毛缝在一起,他们让她睁着眼看她女儿被扔进硫酸池。布拉特到最后只能在地上蠕动,他们把她吊死在威榔县署的门栏上……”
程爱粼讷讷,“你女儿?”
布拉特难得的柔软一笑,“Jori, 打招呼,跟姐姐say hi!”
Jori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粗暴地撕着棒棒糖的糖纸。
布拉特嫌她没礼貌,戳了戳她脑门,“你要住这里?”
“还没定,去414看下房。”
“先跟你打预防针,”布拉特看了眼中介,“我住514,614的厨房会渗水,一路渗到3层,会把厨房整片淹透,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蘑菇头忙抢声,“我们已经监督614的租户修缮了,之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程爱粼垂头笑笑,“我命里缺水,冲一冲正好。”
进了屋,程爱粼哪儿都没去,径直走向卧室,背着手立在落地窗前良久注视着县署大门,所有警员的出入都一目了然。
“414,很多华人都不喜欢这个数字,所以一直空着,这里的房龄久,就像刚才那位业主说,有不少毛病,有时电路还不好,大多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因为离AYER ITAM(亚依淡)小学近。”
蘑菇头自顾自的说了很多。
程爱粼都没过心,直至鸟雀突飞,惊了她心绪,才迟缓开口,“这一套和702,我都要了。”
一日成交了两单。
蘑菇头捂住了双颊,脸庞涨红起来,看程爱粼像是看元宝金币。
两人出电梯时,从拐角阴影处,闯来一头戴鸭舌黑帽的男人。
程爱粼与他擦肩而过,喋血的气味骤然浮现,她死中求生多次,太熟悉这种冷冽的滋味。
撇头看去,男人的帽沿压得极低,进了电梯,面戴黑色口罩,脚踏迷彩战靴。
程爱粼触目警心。
电梯门缓缓闭合,即将闭塞的瞬间。
一只纤细的手扒住了门。
梯门重新敞开,程爱粼摸索着兜,“什么记性,钥匙都能忘。”她傻兮兮地笑着钻进电梯。
第20章
*马雄飞你不要走*
楣南小区514室是布拉特三年前买下的。
方便上班, 亦方便接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