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玥玥挣扎着爬起来,带着女儿走进里屋,关上卧室门。
室外狂风大作,雨水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门外传来万秀的辱骂和威胁声。小美被吓傻了,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程玥玥放下菜刀,左手摔断处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她站在女儿身边,无助地哭了起来。
手机放在手提包里,手提包丢在客厅,程玥玥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系。她不知道万秀踢开房门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保护女儿的欲望让她生出了勇气。她用右手抱住女儿,从二楼窗台跳进楼下花丛中。
母女俩摔在雨水中。所幸下面植被厚,土又够松,两人都没有受伤。由于怕万秀纠缠,程玥玥带着女儿冒雨走出小区大门。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一处未关门的小店,就拨打了120的电话。
120到来了之后,程玥玥躺在救护车上,右手抓住女儿,泪如雨下。江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女护士非常和气,在开始对程玥玥治疗前,拿出工作证,道:“我是黄玲玲,是急诊科护士,这是我的名字和身份证。你女儿全身都湿了,这样会生病的,我给她换件衣服。”
程玥玥哽咽道:“谢谢你,拜托你了。”
等到程玥玥治疗完毕,回到急诊科时,女儿小美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沉沉地睡去了。
女护士黄玲玲面色异常严肃,道:“你女儿是什么状况,你知道吗?”
程玥玥道:“手腕有瘀青,嘴巴破了块皮。”
黄玲玲道:“你是被男人打了吧?那男人不是你女儿的爸爸。”
程玥玥道:“你怎么知道?”
黄玲玲道:“我是护士,见得多了,你这是受了家暴。”
程玥玥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点了点头。
黄玲玲盯着程玥玥,过了半晌,从柜子里提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小美的内裤,道:“小美的内裤上有血。我检查过,她被侵犯了。没有发现精液,应该是使用了其他东西。”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好像直接劈开了程玥玥的头骨,里面的脑浆、皮肤和血液四处喷溅。小美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世间的罪恶都与她无关。
黄玲玲望着痴痴傻傻的程玥玥道:“报警吧!”
程玥玥接过黄玲玲的手机,刚按了一个“1”,又停了下来,想起报警以后,自己帮助万秀作假的事情就会被银行知道,而且女儿被侵犯之事也会被外界知道,这样一来,她的工作肯定会受到影响。她更有可能会丢掉工作,甚至还要遭受牢狱之灾,女儿的名声也会因为此事受到极大影响。
黄玲玲看到程玥玥停止拨打手机,双手抱胸,冷笑起来。
“别哭了,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等到程玥玥发泄了一阵,江克扬拿了一包餐巾纸,递了过去。
由于外界声音的介入,程玥玥分离的灵与肉又结合在一起。她回到现实中,接过纸巾,擦掉眼泪,道:“就和之前很多次一样,我被家暴后,倒在地上,摔断了手。我从二楼窗台上跳下去,跑出小区,让那家小超市的老板帮忙打120。”
江克扬道:“这件事情以后,你就和万秀分手了。分手以后,他没有来纠缠过你吗?”
程玥玥道:“那一次,我忍无可忍,拿菜刀和他拼命。虽然打不过他,但是他也怕了。所以,分手以后,没有再来纠缠我。”
江克扬道:“10月7日以后,你还和急诊科医生和护士有交往吗?”
程玥玥摇头。
询问结束后,程玥玥走出询问室。
张小舒送其到门口,道:“我送你回家。”
程玥玥脸上犹有泪痕,道:“谢谢张警官,我想安静一会儿。”
张小舒拿出一张小纸条,道:“这上面是我的电话,你有什么需要或者想起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近期很可能还会来找你,别紧张,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电梯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程玥玥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张小舒望着电梯门略有几分出神,凭直觉感到程玥玥还藏着什么事,而这个事可能很关键。她的手机“嘟”地响了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张小舒看了一眼短信后,来到车库。江克扬等在车前,道:“碎尸案和湖州三起杀人案如今正式串并案侦查,每天要向专案二组汇总情况,我们赶紧回刑警老楼。”
刑警老楼,侯大利正在听湖州刑警副支队长姜青贤汇报对黄玲玲社会关系以及行动轨迹的调查情况。
姜青贤道:“这两天,湖州刑警支队的同志制订了周密计划,采用了相应的技术手段,启动了对黄玲玲的调查,这是黄玲玲的家庭情况。”
侯大利接过表格,上面填着黄玲玲以及其父母的基本情况。
黄玲玲,女,1980年7月9日出生,2000年7月从湖州市三中初中毕业后考入山南市卫生学校,2002年9月就职于湖州市人民医院。
父亲黄志勇,1955年8月出生,在湖州地区二轻局做驾驶员,目前病退在家。
母亲聂玉红,1960年11月出生,曾在湖州食品公司工作,目前自谋职业。
侯大利十分熟悉与黄玲玲家庭类似的家庭情况,凭着短短几行字,就能构建起这个原生家庭的基本生存状况。二轻局和食品公司曾是计划经济时代相当热门的单位,是很多人想要挤进去工作而又进不去的单位。在整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黄玲玲一家人有着相对较好的生活。当改变时代的车轮开进20世纪90年代时,食品公司效益下滑以致破产,二轻局成为边缘单位。这种改变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大多数局中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时代的残兵败将。
侯大利道:“黄玲玲今年30岁了,至今未婚,她的恋爱史很重要。”
“我们特别注重黄玲玲的婚恋史,找到湖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张护士长进行调查。张护士长在急诊科与黄玲玲共事多年,关系还算不错。这是侦查员和张护士长谈话的笔录。”
姜青贤副支队长是资深老刑警,最初看到专案二组组长侯大利如此年轻,又是来自江州重案大队的普通侦查员,内心深处还颇有些不以为然。谁知,这名年轻侦查员确实了得,三下五除二,突破了陷入僵局的系列杀人案。在短短十几天时间里,姜青贤对侯大利的态度已经从表面尊敬实则不以为然转变为发自内心地敬佩。
调查笔录中,张护士长答道:“我怎么能不认识黄玲玲?她调到急诊科的时候,还是一个才参加工作的小姑娘。她这人喜欢学习,业务水平提高得很快,能力还真不错,比好多老护士都强。她打针打得好,儿童血管细,她是一针就能找准地方。这个是公认的,不信你去问其他人……黄玲玲现在没有谈恋爱,不等于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她以前谈了一个年轻人,可帅气了。”
侦查员问:“为什么后来没有谈成?”
张护士长道:“那年轻人姓雷,我一直叫他小雷。他最先和黄玲玲好得很,只要黄玲玲值完夜班,都会骑一个大摩托过来接她。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两个人闹掰了。黄玲玲因为这件事情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侦查员道:“生病,哪一年的事情?”
张护士长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大约就是2001年吧,是秋天。整个秋天和冬天,黄玲玲的表情都冷得很。”
侦查员问:“黄玲玲得的是啥病?”
张护士长道:“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黄玲玲重感情,死心眼儿,与小雷谈崩以后,就不谈恋爱了。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活生生地拖成了老姑娘。”
侦查员道:“黄玲玲现在也才30岁,怎么就成了老姑娘?”
张护士长道:“这丫头是死性子,从小雷走了以后,她就正眼都不瞧男的。”
侦查员道:“小雷,叫什么名字?”
张护士长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们平时都叫他小雷。这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人机灵得很。”
侦查员道:“小雷如今在哪里?”
张护士长道:“他们分手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过小雷了。小雷说的是山南音的普通话,自称是红山厂的人。如今红山厂早就搬出湖州了,有一部分人回了南方,还有一部分人到了阳州。”
侦查员道:“黄玲玲以后就没有谈恋爱了?”
张护士长道:“我还是想问句话,为什么找我了解黄玲玲的事?老邓给我打过招呼,说是不要问原因,我还是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问黄玲玲?”
侦查员道:“谢谢护士长配合我们调查。”
看罢询问笔录,侯大利道:“如果黄玲玲是凶手,她肯定对实施家暴者怀恨在心。她为什么会恨家暴者,多半曾经遇到过相同的家暴。小雷是关键人物,得查清楚他的情况。”
姜青贤道:“另一组的人正在调查小雷,材料还没有带回来。我打电话问一问。”
在湖州参加排查的侦查员接到电话以后,走到门外,道:“居委会有人知道那个小雷,就是附近红山机械厂的人。红山机械厂是三线企业,搬离湖州好多年了。居委会的人说了一个情况,小雷的父亲是红山机械厂的钳工,娶的是湖州当地人,这个老钳工技术好,就是喝了酒以后就要打人。”
千线万绕,终于又转到家暴这件事情,姜青贤长吁一口气,道:“你赶紧找这个小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侦查员离开居委会不久,黄玲玲的母亲买菜时经过居委会,拐进去坐了坐。居委会里有一个工作人员曾是黄玲玲母亲的小姐妹,关系挺好。闲聊过几句之后,得知有公安的人来问小雷和黄玲玲的事情,黄玲玲的母亲有些纳闷儿,回家以后,打通女儿的电话,道:“你也太不听话了,是不是又跟那个姓雷的有来往。那个姓雷的小子就不是什么好人,是骗子,人渣。”
黄玲玲坐在窗台,喝了一点点黄酒,吃着花生米。
“妈,你说啥啊,我没听明白。”
“哼,我到居委会去坐了坐,听你刘姨说,有公安到居委会来问姓雷的小子的事情。那姓雷的就不是好人,你别跟他来往。”
“具体来问什么事?”
“刘姨也没有听得太清楚。就是进去给客人倒茶时,在门口听到几句话,先是听到小雷的名字,又听到你的名字。等到刘姨端茶进去,他们又不问了,神神秘秘的。后来两个人走了,刘姨打听之后,才知道他们是警察。”
“妈,我没事。那人滚得老远,我几年都没有见过,已经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刘姨给你介绍一个男的,不到40岁,挺好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
“我不去,要相亲,你自己去。”
“玲玲,你也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妈,我有事,挂电话了。”
挂了电话,黄玲玲发了一会儿呆。她拉开抽屉,拿出《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翻了几页,又将书丢回抽屉。厚书发出一声闷响,又被关进黑暗的牢笼之中。
天空飘起小雨,黄玲玲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离开家门,撑着雨伞,独自走进雨幕之中。她最喜欢雨中漫步,行走时,脑海中不时会响起戴望舒的那首《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在雨中漫步时,黄玲玲有固定线路。一般是从小区出发,转过三条小巷,来到江州河。夏季,江州河水已经涨了起来,水位比冬季至少要高两米。河水撞击河道,有了波涛汹涌的感觉。
黄玲玲站在河道边上,半只脚掌悬空,如恶龙般的河水就在她悬空的脚掌下流过,她产生了幻想:一个小人在河水中起起伏伏,向她伸开手,小人最终被彻底淹没在河水中。在河水中,小人似乎已经死亡,但是仍有意识,能感受到水的温度,以及水流冲击着皮肤的力量。
黄玲玲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掉入水中的小人,在水中拼命向妈妈伸出双手,非常绝望。
一位行人沿着河道匆匆行走,看到站在河岸边的黄玲玲,停下脚步,想要招呼黄玲玲,又怕惊吓到“悬”在河边的姑娘。
又一位行人路过,也停下脚步。
黄玲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小人,自由地穿行在河水中。她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护士长的声音直接将其拉回到现实:“晚上加个班,来吧,反正你也没事。”
黄玲玲回医院时没有选择最快的路线,而是始终沿着河边行走。
不远处有一对男女,共打一把伞,不紧不慢地跟随黄玲玲。男的是专案二组的秦东江,女的则是吴雪。
吴雪道:“刚才黄玲玲的动作很危险,稍不留意,就有可能掉到河里。夏季涨水,河水流速快,掉下去多半爬不起来。她内心深处激流奔涌,和平静的外表不一样,有明显的自杀倾向。她在毁灭她眼中坏人的同时,也想要自我毁灭。”
秦东江望着黄玲玲在雨中的苗条背影,道:“我们这样跟着她,没有太大意义。你为什么主动提出要跟踪她?”
吴雪道:“黄玲玲的嫌疑越来越大,但是嫌疑归嫌疑,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秦东江道:“跟踪监视,也拿不到任何证据。”
吴雪道:“这一段时间,专案二组重新侦办湖州系列杀人案,不管如何,都会惊动黄玲玲。黄玲玲受了刺激,必然会有所反应,有反应就有机会。这也是大利的判断。我们俩是外地人,长得又平凡,丢在人堆里显不出来,最有条件跟踪监视她。我们跟一段时间,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黄玲玲,说不定就能找到不起眼的线索。”
秦东江严肃地说道:“你长得平凡,别把我拉上。”
吴雪扬起手臂做出欲打他的动作,道:“我很谦虚,你倒是抖上了。”
秦东江故意躲了躲,道:“你很相信侯大利。”
吴雪道:“组织上相信大利,让他做专案二组组长。老朴、小天姐对他赞不绝口,绝非偶然。从实际工作中来看,同样如此,所以我信任他。”
小雨继续飘落,在空中形成雨丝。隔着雨丝,秦东江和吴雪的目光如精确制导导弹般紧紧追随着黄玲玲。黄玲玲不时地靠近河边,有时还踩着极窄的河沿,身体摇摇晃晃。走了十来分钟,她才离开河道,走进主路。
即将接近江州市人民医院时,秦东江和吴雪停下脚步。医院内部,另一组侦查员盯住了黄玲玲。
秦东江和吴雪回到刑警老楼时,老朴、专案二组其他侦查员、姜青贤以及陈阳、滕鹏飞、李明正聚在五楼临时使用的小会议室。
侯大利道:“黄玲玲回家了?”
吴雪道:“她刚才一直在河边,接了个电话就回医院了。大利,我们明天还跟不跟呢?”
侯大利道:“跟。就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掌握黄玲玲的动向。”
碎尸案与湖州三起杀人案串并案侦查,指挥权移交到专案二组,湖州刑警和江州刑警在此案上都得听专案二组的指挥。
省公安厅成立的命案积案专案组共有七组,分赴各地办案。目前为止,专案二组和专案六组有了突破性进展,最有可能破案。老朴又到江州,便于加强领导力量,协调湖州和江州警方。
三组组长李明站在白板前,画出一条河道,标出几个数字,介绍道:“碎尸案发生之时,我们探组、大利以及水利局的两位工程师测了流速。从马背山隧道以下河段的水流速度稍快,每秒2.1米,马背山隧道以上的河段水流速度要慢一些,每秒1.2米。从尸块发现的位置来看,抛尸地点极有可能是在长青县境附近。这是老克抽调前给我的数据,三组又重新测过一次,虽然下雨时和未下雨时的水量、水速不一样,但是数据大体上还是相近。从水流速度来看,案发现场不在江州城内,而是沿江州河沿线的地方。”
他摸了摸头顶,苦着脸道:“我们确定遇害者是万秀以后,第一时间来到万秀家,万秀家不是凶案现场,没有发现凶杀和碎尸痕迹。考虑到凶手朝河中抛尸,我们沿着河岸进行搜索,重点查找与万秀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一无所获,案件就停滞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