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舟鱼生活在极东归墟仙境中,那里便是太阳的故乡。它们族群是看着太阳升起落下的。要追上太阳的脚步,何须那般拼命呢?
这样想着,灼光突然问道,“小海,我给你说一个传说好不好?”
女孩点头。
灼光清了清嗓子,道,“南海郡那边的人称吞舟鱼作海,说是有一个北方人去往南方,大船途经一片深海时,看见船侧两旁陡然浮起数十座大山来,连阳光都被遮挡住,那大山很是奇怪,时沉时没……”
北方人没有见过此等奇景,便问船家这那什么。
船家答道,“这可不是大山,而是海的脊背。它们当中最小的也有一千多尺呢。”
北方人再次细细看去时,竟真的看见了大鱼明亮的双眼,在游动中时隐时现,正在所有人都感到危险时,晴天里忽然下起了雨。
船家说,“这是海在喷气,那水汽散播在空中,经风一吹,便像是雨一般了。”
船上的人担心大船被掀翻,便在海靠近时,一边敲击着船一边大声喊叫着,那海听闻声响,便没入了海中,再也不见踪迹。
而那北方人,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打了一个来回,再回来时,满头乌发便全全白了……
小海眨巴着大眼睛,问,“那些海就是阿呜的族群吗?”
灼光微笑着点头。
这个天真的女孩没有听出这个故事中的重点:那个北方人仅仅是从吞舟鱼群中穿过,便白了头发——传说,在吞舟鱼游动时,能穿过时间和地域的阻碍。
北方人与大鱼一同前进,便同大鱼一同穿越了时间,仅仅是从北方到南方的路程,就几乎度过了世人的一生。
小海心念道,“其实那北方人不必害怕的,阿呜那样善良,它的族群自然不会伤害他的。它们那些大家伙,被一点声响就击得逃走,哪里会有掀翻船只的心思?”
孩子的心性总是单纯又直白——或许跟随着大鱼一起朝前游着,大鱼又会将一船人带出那老去的时间里。
第七章 追日
次日一早,小海在背篓里装满了肥鱼,尔后将昨日收到屋檐下的鱼干再放回空地上——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洗蓝,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孩子在天刚刚微亮时便忙上忙下,直至全部都准备好了,灼光还蜷缩着身子,裹着被子睡得安稳。
孩子轻手轻脚地走近灼光,细细打量着他的模样。她发现,灼光睡觉的模样像极了一条蛇,他抱着胳膊,将脸大半都遮在被子下。
被子是小海浆洗得干净的印蓝花被,一些小破损的地方也被她缝补得整齐,只是有些小,灼光个子本就高,加之他的睡姿,使被子根本盖不住他的双脚,那套着银铃环的赤脚苍白得吓人,好似根本没有温度一般。
“灼光哥哥……”小海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长睫毛,“天亮了,你要随我一起去海边吗?”
孩子喑哑着嗓子,她不确定在灼光睡着时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哪里知道她的手指才触到灼光,就见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竟不是平常见到的纯黑,而是那日他喝退海浪时的湛蓝,他嘶了一声,像极了蛇叫。尔后在猝不及防中,小海被抵在了墙上,少年睁圆了眼睛,怒极了一般捏着孩子单薄的肩膀,那张秀气至极的脸靠过去,尔后嘴巴一张,竟吐出了一条长长的红色信子!
“世人……”那带着蛇嘶鸣的声音,夹杂着几分仇恨、痛苦以及不甘,叫人听来毛骨悚然。
若不是小海不会说话,此刻只怕她已经尖声叫出来了。而就这时,灼光双脚上的银铃环不动自响了几声,尔后便听灼光凄厉地惨叫一声,那微微散发着白光的银环竟拖着他向后退去!
小海先是吃惊地看着灼光松开自己,尔后反应过来的她急忙上前,一把攥住了灼光的手!
温暖的触感自手上传来,灼光的双目陡然变回了黑色。
“灼光哥哥,你没事吧?”
之前几乎伤害了她,她却瞬间忘却,眼中满满都是对他的担心——灼光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向女孩,伸手了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
小海顿了顿,然后踌躇问道,“你……之前被其他人伤害过吗?”
这个小丫头片子,平素迟钝得要死,有时却又机敏得很。他抖了抖脚踝上的银环说道,“我之前做了一些事情,我从来不觉得是错了,可是有人认为我错了。做错了,便要受到惩罚,”灼光白了老天一眼,“而且还有一帮曾经和我一样的家伙被这些银环困着,脱身不了。为了赎罪,便干起了帮助世人的行当,帮助一个世人,就能换取一个善果,当善果累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我就能得到自由了。”
“这就是你帮助我的原因?”
“聪明,”说到这里,灼光又恢复到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抱着胳膊,“我们那里啊,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身上的银环越多,就代表着越厉害……”
“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
小海的话让灼光猛然想起陆离那张笑眯眯的脸来,“自然是有的,不过就只有一个……只是他嘛,因为最是厉害,所以被这银环束缚得最是痛苦,他如今的力量,还不如我呢。”
“灼光哥哥,你做的那些你认为是对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你当时被人欺负了?”
灼光神情一顿,所以说这丫头有时机敏得很呢,怎么又将话题绕回来了?
小海喃喃道,“我知道许书生和白蛇的事情,是世人负了白蛇。”
“小丫头,你懂什么啊。”灼光转移话题,“我饿了,有什么热的吃食没有?”
小海听了,便将一直放在榻边的托盘往前推了推。那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和一碟香喷喷的小鱼干。
这小丫头,一早起来忙上忙下的,竟也没忘了顺便煮了早饭。
将手贴着碗壁,感受着那烫人的温度。灼光闭着眼睛,很是享受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寒冷,是他最经受不了的东西。那被禁锢于冰中的寒冷,亦是囚禁他一生的梦魇。
方才他情绪失控,是因为梦到了自己再次置身冰牢里。
寒冷、孤独、背叛以及那凉进血液里的怒意,是他在今后的修行里需要一一化去的心魔。
吃过早饭后,灼光和小海戴上斗笠去往海边,才走到海边,灼光却突然停下脚步,他抬起头来,眼望向远方大堤处:在那里,黑色长堤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整齐而宏伟,将海水牢牢阻绝在外,没有丝毫破损,甚至连裂痕都不见一丝!
这大堤,昨天不是被海水冲垮得一干二净了吗?
“你怎么了?”见灼光没有动,小海上去拉住他的手道。
这个孩子,竟没有感到丝毫异样吗?
“小海,你看那里。”灼光指向海边,“那是什么?”
“海堤啊,”小海笑眯眯的,说得理所当然,“昨天你就在那里碰见我的,你忘了?”
——自然是没忘,将昨日的一切全全忘记的,应该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才对……
“那我们走吧。”灼光不动声色,又往前走去。
阿呜还等在海边,感知到小海的气息,从深海里浮了上来,它见着灼光还是一副惧怕的模样,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小海跃上鱼背,向灼光招呼道,“灼光哥哥,你要不要随我们一道出海?”
灼光答非所问道,“今日它便要走了吧?”
小海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少年了然后转身,一边朝城内走去,一边道,“哑巴,你若还想活命,便再留下一日来。”
语气平淡,没有一点威胁,但就在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了阿呜答应的声音。
“真是的,又要收拾烂摊子了……”低低嘟囔一句,灼光离开了大堤。
——在明日之后,便将这整个白石城的人还给小海吧。
整整一个白日里,灼光一人便在城中兜兜转转,没有他人,他更是可以随心所欲,随便走进一家酒楼,提走一笼精致的糕点,边吃边在街上逛荡着,左边随意翻动着绸缎庄的布匹,右边鼓捣着古董铺子里要价不菲的瓶瓶罐罐。
待到太阳落山,灼光已经转回了小海家中,点起了炭火,裹着被子等着小海回来。
远远的,他闻到一股子清凉的水汽。
不久,一身湿漉赤着脚的小姑娘背着空背篓,蹦跳着回来了,一推开门,就见灼光笑眯眯地看向自己。
少年开口便问,“回来啦?追到太阳了没有?”
哪里知道小海见到他就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她走上去,凑近灼光,认真问,“灼光哥哥,你和阿呜有仇么?”
但凡谁被这样盯着都会不自在,灼光朝后一仰,不自在道,“怎么这样说?”
“那你做什么老吓唬它?它每年能来看我一次我已经很知足了,为何要强迫它再留下一天来?”
“再留一天不好么?”
女孩摇摇头,黯然道,“对我好,可是对它不好……”
这个善良至极的女孩,因为不会说话,在人世受到诸多苦难,她却没有丝毫记恨,依旧以自己的本心对待任何一个生灵——灼光曾经认为,自己在人世这么多年,见过那样多的人,贪婪的、善妒的、残忍的、自私的……他本以为,世人正在慢慢变质,浮生早就不是上古时期的极乐净土了,不想,他还能遇上小海。
她好像自己的杉灵姐姐,那个总是微笑着,纵然万剑穿身,却是能对万物都包容的神。
“不是这样的,我叫它留下,是一件好事,对你好,也是对它好。”明灭的火光中,少年半边脸颊被照得温暖,他突然勾起嘴角来,笑得温柔,“小海,你忘了,我是你召唤而来的,怎么会伤害你呢……”
夜深时,灼光掀开被子站起来,屋内一片昏暗,他却能在暗中视物,宛若白天一般,他先是走到熟睡的小海面前,轻轻掀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在额头上凌空画了一个安魂咒。
“小丫头,做个好梦。”轻声这样说道,少年背上褡裢袋,踏着星光,朝海边走去。
海边寒风凛冽,墨色的海水在大堤下翻滚呼啸着,少年坐在大堤上,双腿悬空晃荡着,他歪着脑袋,额前那颗湛蓝宝石熠熠生辉。
如果适应了黑暗,便可以看见少年漆黑的瞳色正在慢慢褪去,换上了大海一般的幽深蓝色。
“哑巴!哑巴你给我出来!”少年朝海下呼唤着。
紧接着,一声呜咽从海底传来,海水沸腾着,露出了一大块灰色的鱼背来。
“还算听话,没有逃走。”说罢,灼光纵身一跃,跳在了鱼背上,“念在你不是出于恶意,我就不将你的罪责往云城上报了,你也要好自为之,今后便不要再霸占着这片海域了。关于小海,我助你将她送到‘那里’去就是了。”
阿呜应和了一声,声音竟是十分哀伤的。
叹了一口气,灼光又道,“不要悖逆天道,你力量太小,这后果不是你可以承受的。”这样说着,灼光伸出手掌,按压在鱼背上,道,“不过在送走小海之前,让我先看看这白石城,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鬼地方的……”
第八章 往昔记忆
阿呜的记忆中,满满都是小海。
毕竟比不得人,即便再是有灵气,阿呜的记忆还是混乱无序的……灼光细细梳理着其中的片段,小海的笑脸,小海的身影,小海一次又一次唤它阿呜的声音……
全是小海,满满当当,竟再也装不下任何其他——它的情感同世间所有精怪一样,是如此灼热。
极东归墟是一片被金色霞光和碧蓝海水所包围的仙境,那里是大神少昊的故乡,少昊以一滴眼泪幻化出吞舟鱼这个族群,自上古起,吞舟鱼便生活在那里,从生到死,陪伴着少昊之民,与凤凰一起鸣唱。
吞舟鱼的叫声很好听,少昊之民称之为“海之音”,那是一种苍凉又古老的音调,能唤起人对家乡的思念。彼时,少昊之民常常坐在黄金和玉石做的参天古树上,聆听着海之音。
然而,在这些大鱼中,却有一只瘦弱的鱼儿,不会说话。
它的音调很低,是一种类似风刮起来的呜呜声,比它的同类都要低,这样与众不同的声音,使得所有的吞舟鱼都听不到它的声音——它是个哑巴。
因为不能歌唱,使得鱼儿被同类排挤,它没有朋友,自出生起,便形单影只——或许,寂寞便是它唯一的伙伴吧?
那段记忆中,从海水折射出的影子里,灼光常常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盘腿坐在海底下,他有着黑玛瑙一般光泽熠熠的双眼,以及一头毛茸茸的灰色头发。
他正仰着头,一脸羡慕地看着同伴浮上水面,为神民去唱歌。而他,却只能躲在无光的海底下,仰着脸,跟随那苍凉的歌声,笨拙地发出呜咽声来。
他自卑,胆怯,腼腆。对于同伴们的欺负从来不敢反抗,若是受伤了,也只敢偷偷逃到远方海域,蜷缩在那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直到伤口愈合。
不知这样过了多少年,直到被同伴伤及了背鳍,重伤的他仓惶向西方逃去。他忍着剧痛,奋力游着,游着……不管身后的鲜血蔓延了一路。
“阿呜……”
在一片黑暗中,等死的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