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刀砍下去时偏了几分,只砍中了它的手臂,饶是如此,那小怪物还是发出了嘶哑难听的惨叫,捂着手臂,一头栽倒在地上。
借着光线,七婆终是看清了这怪物的模样——世间上任何一个词都不能形容它的丑陋:它周身焦黑褶皱,没有皮毛,没有筋肉,唯有道道纵横的伤疤,仿若被火燎一般,坑坑洼洼。而它的四肢更是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仿佛所有的骨节都错了位,它行动迟缓,想是这骨头的缘故。
它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萎缩成一团的脑袋,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就连眼睛也少了一只。在它受伤时,它曾愤怒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她,它的嘴巴只是一个空洞漆黑的豁口,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于是它就含糊地咕哝着、念叨着什么。
身为世人的七婆,自然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
而正待她想要再砍下一刀了结它的性命时,她发现,这小怪物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变了一变。
它的独眼是浅棕色的,好像流沙,瞳仁极大,甚至可以清晰地映出七婆的身影来——那或许是它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方才它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七婆的,而现在它好像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一般,那颗晶亮的眸子中陡然盛满了哀伤与不解。
那几乎是一种类似于人的感情。
虽说为了保护自己孙女,七婆在此刻痛下杀手,但她毕竟是个内心善良的老人,见到这番情景,高举的柴刀终究是没有砍下去。
借着这个机会,那怪物用嘴叼着那盏大破灯,带着满身的鲜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爬上窗台,仓皇逃去。
说到这里,七婆又回身看一眼陆离,道,“小郎君方才所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妖孽逃走后,便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小蒲的病,却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万般无奈之下,她突然想起一个古老的巫术来——
传说,用春雨浸湿过的笔、夏阳酷晒后的墨、秋风吹拂过的纸以及冬雪覆盖过的砚,用这笔墨纸砚书写心中的郁结,然后焚于火中,便可消解这个苦难。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试验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法子,哪知当她将纸张投入火中时,那纸竟没有被烧毁,直至火盆中的火燃烧殆尽,纸张依旧。老人见事态诡异,壮着胆子将纸拿出来,见到纸张下方竟赫然出现了几个陌生的字:已见字,陆离致上!
七婆念想着定是妖魔作祟,愤怒地将这张纸扯碎,扔得远远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叫陆离的神秘人,竟真的在第二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这样述说着缘由,七婆已经领着陆离走上了楼。
二楼甚是宽敞,七婆推开一扇糊着绿纱纸的木滑门,只见里头陈设干净简单,一柜,一桌,一榻便已。
那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薄毯,似乎在沉睡,脆弱得宛如一团蚕茧。
“小蒲,来,喝药啦。”七婆柔声道,然而床榻那里迟迟没有发出回应来。
七婆好像习惯了似的,脸带苦涩地端起那盛药的黑瓷小碗,朝着里头轻轻吹着气,尔后一只手轻轻搂起沉睡中的孩子来,一边喂着汤药,一边叨念着,“乖孩子,喝了药病就好啦……病好了你就能到外头玩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捡海棠花吗?待你好了,就可以出去捡了……”
言语间,老人的眼角已经带了泪光。
人的感情是那样丰富,脆弱的世人经受不了的事情很多,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其中随便一件事情都能击垮这种弱小的生灵。
陆离蹲在榻边,他仔细地观察着小蒲,这孩子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她瘦得吓人,紫色的血脉在她的皮下清晰可见,她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几乎马上就会枯萎衰亡了。而陆离看见,她胸口处那团象征着生命的白色火焰更加小了下去,已是星火般摇摇欲坠。
陆离伸出手来,摸向小蒲的额头——他的袖子比普通衣裳的要长上许多,平素垂下手时,整个手臂乃至手掌都是不见的,如今抬起手来,那长袖自然滑落,七婆看见,他修长干净的手腕上,竟套着许多银制圆环,不是镯子,只因镯子的款式不会做得这样细小精巧,那圆环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不知是什么族群的文字,蝌蚪一般,每个圆环上各不相同。仅他一只手上的银环,粗略一看,竟有**个之多!
陆离似乎很忌讳他人看见这些圆环,将手稍稍触碰了小蒲的额头后,便飞快收了回来,照旧用长袖遮盖好。
“小郎君,她怎样了?能救吗?”七婆焦急地问。
陆离微微一笑,“不是难事……”但蓦然,他又皱起眉来,“只是,这药草着实难采了些……”
七婆心里一急,道,“需要什么药草,老婆子倾家荡产都买来!”
陆离摇头,“这味药草,世人是采摘不来的……只有精怪和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它。”
第三章 丑狐
入夜后,雨终究是停了下来,陆离叫忐忑的七婆先行睡下,自己守在小蒲的身边。
男子打开了窗户,探出身子去,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棠树。
微微发亮的粉色花瓣在虚空中打着旋儿,安静地飘落地面,无风时是偶有的三四片,有风时便是细密的花雨。
据世人所传,海棠寓意离别,在院中栽种这树木,着实不大好……
心思再次回转到小蒲的事情上,陆离伸出双手来,抖开了长袖,他的目光停留在银环上——如今有了这东西的束缚,自己的力量被封印了大半,亲自寻找药草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苦恼将采摘药草的事情交给谁去办,小蒲的病情拖不得,脚力好又是机灵的精怪办事不牢靠,办事认真的又都是些老实又迟缓的精怪……脑中划过几个人选,都觉得不适合。几位熟识的同僚中,擅长寻药的杉灵同他一样有事在外,灼光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他去办事还不如让自己直接放弃救治小蒲。
正欲苦恼着,陆离只感觉余光处微光一闪,他突然扭过头去,“谁?!”
青水镇的边缘处蓦然闪过一抹绿光,陆离定睛看去,见是一个黑小的身影,衔着一盏绿灯,蹲在杂草丛生处。
实质上,那小怪物在挨了七婆一刀后,并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在深夜中,叼着灯在远远处徘徊着,不敢发出声音,亦不敢再去见一眼小蒲。这天深夜,它照旧前来,哪知微弱的灯光叫陆离看见了,见陆离扭头看了过来,它吓得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本能地一扭头,朝山中窜去!
见到七婆口中那害人的妖孽,陆离先是一愣,尔后脚一蹬,整个人轻盈地从二楼处跃起,尔后一阵旋风自他脚下呼啸地涌出来,瞬间将他包裹其中!
“站住,吾且饶你性命!”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个厚重而庄严的声音,布满整个天际,闷雷一般朝群山那里袭去,顺带卷起一阵狂风,吹弯了周遭树木,以绝对的速度,朝那小怪物追去。
小怪物走得不快,一瘸一打滑,待它怯生生地扭过头来时,见自己已经被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
那阴影是一只巨大的兽。
四爪踏火,肋生双翅,威风凛凛,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度以及区别于其他灵兽的高贵气息。
小怪物哪里敢抬头去看那只兽到底是什么,见自己跑不走了,便呜咽一声,抱着脑袋,原地停了下来。它的独眼满是祈求地看着那巨兽慢慢落下,离自己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待可以见到那只巨兽的真身时,落地的,却是世人模样——一袭飘然白衫的年轻男子,长发如墨,双眸如潭,带着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温柔笑意。
陆离靠近瑟瑟发抖的怪物,蹲下来,声音竟出奇地柔和,“你不要怕,我知道,小蒲生病并不是因为你。”
小怪物闻言怯怯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美丽无瑕的脸庞,再看看自己,低鸣了一声。
“这只是皮囊,精怪不会在意这个。”一边安慰着它,陆离一边伸手去抚它黑漆漆、皱巴巴的脑袋,问道,“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那小怪物还是怯生生的,抱着大破灯,低垂着眉眼,受尽了无数委屈一般。
陆离的掌下发出一阵微亮的五彩光晕——那是小怪物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被陆离阅读着。
勃勃生长着的海棠树苗,那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窗户,绿蓝不定的幽幽光线,女孩儿带着笑意的甜甜面容……以及后来的咒骂声,夺命符纸,巨大铜炉,灼热火焰……
那些美好的,残忍的记忆化作一幕幕鲜活的画面,陆离看着这一切,半晌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却再无往日的温文,他略带怒气地喃喃了两个字,“世人……”
掌下的小怪物不知陆离在干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来,用那棕色的眸子看着他。
“你走吧,”陆离突然对它淡淡道,“你寻错人了……”
“咦?”小怪物歪了一下脑袋,发出单字疑问。
“你要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处了。”陆离说着指了指远方那掩映在海棠花后的窗子,“你忘了吗?你认识那人时,海棠还是一株小小的树苗,如今它已经长成大树了。”
“精怪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世人的生命很短,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你以为时间只是过去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却是一辈子,那时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全全忘了。”
“快些回山岭里去吧,那里有你的族群,精怪和人相识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说了那么多,小怪物却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它抬起两只前爪,靠在陆离的膝盖上,祈求一般呜呜叫着。
叹了一口气,陆离又道,“即便那扇窗子后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人,你也要救她吗?”
小怪物欢欣地点点头。
陆离有些不忍。
精怪是一种有仇必报的生灵,亦是一种知情知恩的生灵。
“你可知返魂草?”
小怪物先是一愣,接着很认真地点头。
“将它找来,小蒲便能得救了。”
小怪物一听,便兴奋地裂开嘴笑起来,它又从新叼起灯,一瘸一拐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等等!”陆离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扬声唤住它。
小怪物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我送一程。这寻返魂草的本事是你们族群最拿手的,但你现在行走得不快,我陪着你,可叫那些荆棘藤蔓挡不住你的去路。”说罢,陆离扬袖一挥,小怪物面前,那满是丛草灌木的山岭突然裂开一道小小的路来,路两旁的植物仿佛有意识似的,皆是往道路两旁倒去,陆离走上前来,朝那小道的深处走去,“小狐狸,我们走吧……”
第四章 窃忆
次日,在晨雾尚是湿润的时候,一夜无眠的七婆已经急忙忙地起床去探望小蒲了。来到小蒲的房间时,七婆却只见小蒲一如既往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窗子打开着,昨夜的海棠花飘进来落了一地,陆离已经杳无踪迹。
昨夜刚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来去犹如梦境。
七婆恐小蒲吹了风加重病情,便去关窗子,这才看见,远方的山岭的边缘处,陆离正带着一身露湿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握着几个晶莹明亮的东西。
七婆转下楼去开门,待陆离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陆离手上捂着的是几枚溜圆洁白的珍珠。
七婆道,“小郎君,你昨夜是去了哪里?这山岭多精怪,你可不要乱跑才好。”
陆离见状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人,昨夜在下去托一位朋友帮助采集药草,快的话,兴许今夜它就会将药草送来了。”
七婆一听,顿时有些激动,“你、你说,小蒲会活过来了是么?!”
“她会安平一生。”
听罢,七婆已是老泪纵横。
“不过,”陆离话锋一转,又道,“在下那朋友还有一事相求,至于这件事到底怎么做,老夫人收下这几粒珍珠,自然就会知道。”说着,陆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将珍珠硬是塞进她的手里。
那珍珠带着陆离的体温,入手细腻温润,七婆刚要询问这是为何,就只感觉这手中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载着记忆的容器。
三颗珍珠,承载着三段记忆。全都是陆离从那小怪物的脑海中抽离出来的,不,从记忆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这个名字,是一个世人为它取的。
在皮肤接触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阵恍惚,只感觉一种熟悉的暖流流淌进她的脑海里——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陌生的,熟悉的……那记忆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她却感觉无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经历过似的。
记忆最初,是一个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海棠花的树苗,待过些年后,你就可以顺着这棵树爬上楼来看我了。虽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欢海棠花吗?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种其他的树,皂荚、香樟、合欢,或者是玉兰?”
在小女孩那软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时,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竹制窗户。
周遭是一片冰凉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还有另一个光源,那好似一种幽幽的光线,时而幽绿,时而碧蓝,着实是好看。那记忆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蓝绿的光线,他伸出手来,敲向那窗户,“笃笃笃。”
笃笃笃。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似乎同记忆深处某个恐怖的记忆不谋而合,明明是同一个声音,为何那时与今时听来,感觉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说话的是那记忆的主人,听来声音是个少年郎,声音低沉,却是十分好听的。
窗户那头,即刻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欢欣应道,“是映之哥哥吗?”然后不待少年回答,就听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开。屋里赤脚站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褂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大眼睛水灵灵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皮肤白皙如粉团似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似乎是在养病当中。
那少年提灯一跃而入。
漆黑的房间里登时被光线染亮。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一个是自山岭而来的精灵,一个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样的际遇让他们认识了彼此。
七婆只看见,那记忆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只能长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脸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许是病了许久,她显得很安静,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个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会在此刻到访,让女孩脸上挂满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里,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
那自山岭而来少年,每次都会提着不同的灯来见她,他有着温柔的声音,他法力不深,伤不了任何人,甚至与她的见面,都要避开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样厉害,只要他指尖一撮,就会有万千光华徐徐绽放开来,宛如烟花,却比烟花更要幽静。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触感是冰凉的,好像初春时节的露水,带着满满山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