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纯粹为了感情?”古洛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不起眼儿的、完全像个主妇的梅兰英居然还这么浪漫。
“大概是吧。现在的人弄不清楚。我家兰英其实年轻时挺招人的,三天两头有人给她写信,打中学起就这样了。”
“嗯。”古洛没再说下去。
晚上下起了雨,先是滴滴答答的,后来大了一些,柏油马路上都是水光,人行道湿漉漉的,街上没几个行人,有的打着伞,看不清他们的脸。这是个阴沉的夜,爱喝酒的人一定要喝几杯,也许会酩酊大醉,减轻人生的压力和痛苦,不喝酒的也会忧郁地吸着烟,或者陷入茫然的思绪。
也许是这天气的影响,古洛无精打采地和胡亮坐在一家饭馆里。这是家火锅店,和上次的不同,是川味儿的。
“这阴冷的天,正好吃四川火锅。那地方尽这样的天气。”胡亮一边笑着说,一边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捞着牛肉。
古洛闷声不响地喝着酒。他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案子像一幅图画一样展现在他的脑海里,但还是幅残缺的画,关键的几个地方就像这外面阴雨的天气一样,是模糊的,看不清楚。
“这两个案子在这儿连起来了,真没想到。我很后悔,不,可以说我在自责,你知道吗?”胡亮虽然吃得满头是汗、兴致很好的样子,但古洛知道他确实很痛苦。
“你是责备自己没有把李安的案子查下去吧?”
“可不。要不咱们能费这么大的事儿?”
“不。这不是你的错。凡是案子都有个猜想,有了猜想才能把零碎的线索连起来,那连起来的带子是我们的想象。当初李安的案子确实让人无从查起。”
“主要是那些涉案的人都不说实话。”
“对。几乎都在撒谎。当然各有各的理由,这些谎言是很难拆穿的,如果我们不是将案子进行到现在的程度,也不会明白他们在说谎。当时,你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有什么猜想让你去揭穿他们?就是现在我们对他们的谎言又能知道多少?如果全都拆穿了,这个案子不就破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案子还有问题?”胡亮吃惊了。
“还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慢点儿。”胡亮撂下了筷子,取出一包进口香烟,抽出了一支,古洛给他点上,他把烟盒扔在桌子上,说:“我给你捋捋整个案子,你说说你的疑问在哪里。”
“好。”古洛也点上了烟,喝了一大口啤酒,觉得心底都凉了,但他没去吃热腾腾的火锅。
“案子是从何梁的死开始的,梅兰英到处告状,后来又不告了……”
“对,我打断你一下。我现在才知道梅兰英是个什么心理。按理说,一般正常的夫妻也没有她这么为丈夫寻找真相的,而且这真相不过是她的臆测,神经质一样的胡乱猜想。这是因为她对丈夫不忠,爱是没有这种扭曲的力量的,只有忏悔,只有深刻的内疚才让她疯狂地为丈夫寻找她所谓的正义。”
“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再继续说。”胡亮看看古洛,好像怕他再打断他的话似的。古洛微微点点头。
“接着就是梅兰英和马清水都被杀了。梅兰英看样子是被职业杀手干掉的,而且被性侵犯过,死的状态也很不好。我们怀疑是马清水干的,但马清水也被杀了,是他情人的丈夫作的案。这样,案子好像结了,但我们又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循着尸体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们破解了死者的身份,接着,我们又了解到他可能——现在对此还没有坚实的证据——是杀害李安的凶手。”
“不,肯定是他杀的。什么凶器之类的证据恐怕永远埋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了。”古洛又一次打断了胡亮的话。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为了谨慎起见,因为你说这个案子还有疑点,我就想这算不算呢?”
“没事儿,继续说。”古洛抽着烟,笑着答道。
“那么,就是桂漾美雇凶杀的李安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而且,我们连李安的情人都找出来了,是死了的梅兰英,这好像没什么意思了吧。不过证明了桂漾美说丈夫有情人是真的,可这并不能说明她所谓的收回杀人指令是真的。”
“你说得对!很对,要我说,桂漾美这样的女人杀丈夫太有可能了,而且她一张嘴基本就是谎言。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我过去给你说过,我的习惯是相信人,就是犯罪嫌疑人我也相信,当然我说的这个相信你是知道其中的含义的,不是每句话每件事都相信,但在重大的问题上,我先相信他们,然后再用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最重要的是让他来说服你,如果是谎言,那他在说服你时,就会露出马脚。你记住,这是很有意义的做法,很有效用。有个智者说过,愚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说实话。反过来说,你不相信实话,其实是被自己的疑心所愚弄。所以,如果她说的是实话,那我们就要找出其中的缘故,是像她说的那样,她改变主意了吗?也许,我们姑且相信,但我们要她说出详细的理由,看能不能说服我们。就是说,她为什么不杀丈夫了?难道杀他是心血来潮,不杀他也是说变就变?这我就有怀疑了。而且……”古洛从中午心里就有个死结一样的疑问,在给胡亮说这番话时,他才发现那张犯罪图是因为这个疙瘩而变得暧昧不清的。
“什么?而且是什么意思?”胡亮正听得津津有味,古洛一停,他就知道这个老家伙爱卖关子的老毛病又犯了。
“没什么。”
“你又来这套了——卖关子,真让我愤怒!”胡亮认真地说。
“不,这次不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儿哪个地方有蹊跷,可在哪里呢?我确实没有找出来。”
“是吗?听你刚才的话,我姑且信你,不过你要拿出充足的理由说服我。”胡亮笑了,他为自己的机智而笑。
古洛也笑了:“好小子!还是那句话,如果桂漾美说的是真的,这个案子就有意思了。这还回答不了你的疑问吗?看,我没骗你吧。”
“对你,只能是姑且相信。”
两人都笑了起来。但笑的意思却不一样,古洛是很勉强的,因为他觉得有个难关在等着他,但是什么难关呢?他还是不清楚。“回家后,再好好想想。解开这个疙瘩,案子就可以结了。”他端起酒杯,和胡亮碰了碰,只喝了一小口。
十二 似完非完
第二天还是阴天,这预示着今年的秋天会短得令人的身体来不及准备,那就意味着又是一个多病的冬天。
古洛一早就咳嗽起来,昨天虽然吃了一顿火锅,但这突如其来的寒气依然渗透了牛羊肉构筑的防线。
“感冒了吧?”妻子关心地问。
“嗯。有点儿。给我点儿药吃。”
古洛先吃了一点儿早点——热乎乎的豆浆和油饼,又吃了几片感冒药,汗出来了,他觉得身上轻松不少,就说:“我还是得去一下。”
“胡亮一个人不行吗?”妻子问道。
“嗯。这案子挺难办。昨晚我没睡好,就想这事儿来着。”古洛第一次给妻子吐露案件的情况。
也许是第一次听丈夫说工作,妻子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那你就去吧。”
古洛穿上了毛衣,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公安局。
胡亮已经到了,两手插在兜里,认真地思考着昨晚古洛的话,当然没有什么结果。
“怎么啦?刚进门儿就咳嗽,是不是病了?”胡亮关心人是真心的,所以很让古洛感动。
“没事儿,吃药了。提审桂漾美。这个女人还有事儿。”古洛说。
“噢?”胡亮不由得一愣,但立刻喊了一个刑警,“让桂漾美到审讯室来。”
桂漾美总是让人吃惊,不仅是胡亮,连古洛也一样。她气色很好,眼眶没有一般刚进来的女人一定会有的黑眼圈——现在被一些无聊但自觉得幽默的人命名为“熊猫眼”。她不仅没有变成熊猫,而且连兔子也没当上,好像监狱比朱之啸那豪宅更适合她的生存一样。
“精神挺好呀!”古洛说,不由得头一阵晕眩。“在监狱里可能不会感冒的。”他沮丧地想。
“还行。这儿的那些犯人睡觉倒都老实。”桂漾美端详着手指甲说。她长了一双秀美的手,就是大了一些。
“睡得好,不见得你想在这里就这么住下去吧?”
“当然不想。这你可提醒我了,啥时候放我走?”
“你实话实说就行。”
“我不说谎。”
“不说谎吗?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你前夫?”
“说了,他不忠。”
“这你说对了。我告诉你那个女人是谁。”
“谁?”桂漾美很急切的样子。
“梅兰英,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比你高几级。”
“噢!她呀!怪不得我觉得见过她呢。她也没我好看,这个死鬼怎么想和她结婚呢?”桂漾美自言自语地说。
“对!这就对了,是他想和梅兰英结婚,你才动了杀机的,对吧?”
“对。这个王八蛋想甩掉我,没门儿!”桂漾美咬牙切齿地说。
“你长得很好,就是没李安,你也能找到男人,像朱之啸这样的,有的是,对吧?”
“这倒是。我跟你们说,想和我好的男人多得我数都数不过来。当初,要不是这小子死乞白赖,我又没挺住,一时失身,他想和我结婚?没门儿!”
“就是。我完全赞同你说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人杀他呢?不值呀!”
“我不后来后悔了吗?”
“不是吧?一开始你也没想杀他,除非有别的事儿。说吧,是什么事儿?他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说出来,我才相信,以你这样漂亮的女人一般来说是不会杀个男人的。”
桂漾美的眼睛不断闪着光,古洛的恭维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主要是他想把钱都挪走,离婚就离婚,我是不怕,但钱可不能都让他拿走,这小子跟我玩儿黑的,我当然不客气了。”
“后来,你撤销了委托,是他反悔了?和你道歉了?还是……”
“你说对了。他说他错了,还把过去偷偷转走的钱,还有房产证都给了我。好悬,他把房产证的名字都改了,又改了回来。我真没想到,我告诉你,那次我偶然发现有一笔存款,是我的名字,莫名其妙地没了,我就多了个心眼儿,觉得这小子不老实,后来果然在他办公桌的抽屉下面——那有个夹板——发现了,名字改成他的了。我就知道他有了外心。我是女人,虽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他,但我能感觉到这小子对我感情有变化,我就跟踪了他,反正我的工作有的是闲工夫,就发现了那个女人。我想,你离就离,就是得把钱给我留下。”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呢?”胡亮插嘴道。
“跟他谈谈?我想,也试探过他,他跟我一点儿实话都没有,还继续转移存款,我问过他,他说,放在他的名下方便,后来房证也没了,我就知道他是想让我净身出户,这个王八蛋!”桂漾美眼睛里冒出火来,非常吓人,连古洛都不由得心里一震:“好凶狠的女人!美女蛇也不能形容这样的女人,母老虎可能更形象些!”
“钱就那么重要?在你的人生中钱可能最重要吧?”胡亮插嘴道。他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的女人。
“在别人那儿,我不知道重要不重要,反正不关我的事,可在我手里,它就是命,你想想,我的命还不重要吗?”桂漾美笑了,像是在嘲笑胡亮的幼稚一般。
“他从没说过他有女人,是吧?”
“对。死不认账。我也没深究,他说没有就没有,只要钱给我留下,以后咋的都行。”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存款和房产证的?”
“去年七八月份开始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会看他改名字的日期吗?”桂漾美不耐烦地说。
“嗯。你先下去吧。”古洛沉思着说。
“啥时候放我们出去呀?这婚还没结呢。”桂漾美不满地问道。
“再说,再说。”古洛心不在焉地答道。
桂漾美刚走出门外,古洛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回来,桂漾美!”
身在门外的桂漾美只好和警察一起回来了,她耷拉着脸,非常不高兴:“不都问完了吗?怎么又让我回来?”
“你刚才说他是去年七八月份开始转移账户、房产证的,你好好想想,那些日子出了什么事儿?可能也不是大事,你发现他有没有什么古怪的,或者和平常不一样的表现、说话?反正是些不同寻常的事儿,也许不大。”
桂漾美看着古洛,神情古怪,男人是很难读出女人心的,古洛和胡亮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样的表情。
“你坐下,别着急,慢慢想。”古洛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轻轻地喷了一口烟,像是怕打扰桂漾美激烈的回忆一样。
也就是三口烟的工夫,桂漾美忽然开口说:“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我平常不太理会他。可是,有一次,我想想,大概是去年七月,他出了一趟差,回来就有些鬼魔鬼道的。我好像还问过他,他说没什么,累了。”
“是不和你做爱了吧?”古洛尖锐地问。
“也有。平常我俩就不多,我不太愿意跟他干那事儿。可一般他出差回来,憋得跟什么似的。那次不一样。后来他一直像是有啥心事,也不和我干事儿了。我倒乐得清闲,他表面看挺精神,女人都喜欢他,可我不,我就不喜欢他。不知为什么?”桂漾美皱起眉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样的夫妻不少,你别郁闷了。”古洛半是安慰,半是开玩笑地说。
胡亮这次估计桂漾美走远了,古洛似乎不打算再把她叫回来了,就问道:“这有什么意义吗?”
“可能有。”
“什么意义?”
“时间。你看出这里面有时间问题吗?”
“嗯。”胡亮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不过,似乎也不是大问题吧?”
“你知道‘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吧?”
“上小学时,老师问过我,我正确地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