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雄看看手表,说:“我还有个会。这儿的事儿不大不小,我看你们俩能解决,我就走了。”
他还是晃着身子,在刑警们崇敬的眼光下上了车,他没立刻关车门,而是冲着古洛拱拱手,说:“老古呀!拜托了。”
古洛顿时觉得刑警们尊敬的目光让他浑身热流涌动。这时,他才知道做领导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走,找个地方吃饭去。”胡亮说。
天已经正午了,古洛很饿,但作为一个美食家,他从来没有将午餐当做正餐。“找个地方,随便吃些。”
“行。”下午还要上班,胡亮也不敢喝酒,但他确实想和古洛谈谈,也想更清晰地理解古洛的思考。
胡亮找到一家中型饭馆,人不多,清净、干净。古洛没想到这是家正宗的鲁菜馆。鲁菜中的海参、扒鱼肚、油焖大虾、鲍鱼都有,但他们都吃不起,于是,就要了扒肘子、干炸小丸子、焦溜肥肠、乌鱼蛋汤,凉菜要了个大拉皮。啤酒自然不能少,但胡亮只给自己要了一瓶。
“你还不愿意退休?多好!什么时间都可以吃喝,我却是官身不由己呀。”胡亮揶揄着古洛。
“谁说我不愿意退休了。我最想过的是闲云野鹤的生活,像陶渊明一样,自由自在。”
“哎呀!那我们就为神探陶渊明干一杯吧。”胡亮笑着端起了酒杯。古洛也笑了,他用力地和胡亮碰了一下,一口气就喝了一杯,胡亮只是抿了一小口。
古洛夹起一个小丸子放在口中,他知道这丸子吃起来不能着急,要慢慢地咀嚼,那丸子中的肉香才能散发出来,充斥着两边的腮帮子,又冲到鼻腔,肉很自然地进到胃里,像融化了一样。扒肘子也是鲁菜的招牌菜之一,不腻是其最大的特色,那香味儿扑鼻而来,渗透进空气里,让人馋涎涌了出来,就是胃病病人也会吃个痛快的,当然之后要承受同样程度的痛苦,而南方的东坡肘子则过于肥腻了。做肥肠真是鲁菜一绝,用清洗和佐料将嗜痂成癖的人喜欢而正常人厌恶的味道清除掉,剩下的异常味道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而且独特得让人忘了这是猪的肠子。乌鱼蛋汤主要是靠花椒,调出来的汤味清亮,但又有浓郁的味道,是古洛喜欢的汤菜。
“说说案子吧。”胡亮耐不住了,他实在忍受不了古洛那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认为这是古洛在装腔作势,好像他真是美食家一样。其实,连古洛也不清楚他是否在装蒜。
“你不是知道我的想法了吗?”古洛答道。
“就是那个逆向思维吗?你的意思是说,凭这个就能说李安是被谋杀的吗?”
“这是一个方面,当然是最重要的方面。人是主观的动物,思维是解开这个世界之谜的钥匙,当然思维是按人的理解来解释,至于自然界到底如何,就不是我们所能知晓的了。但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我追踪了吕和义犯罪的行迹。他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当然干他那一行的,细心是前提条件,可他比一般的杀手更狡猾,也更慎重。他为了了解何梁或者李安,在那个宾馆整整盯了三天,也就是说,从那次会议开始,他就在踩点儿。他坐在大堂的咖啡厅里,至少能看到三面的情况,包括电梯。说他能认错人,我是不相信的。我们也复原过现场,他会认错人吗?月亮还是很好的。如果真是收不住手的话,也许真是误杀,但话又回来了,如果不是误杀呢?”
“也许他很慌张,因为他去宾馆房间没有找到何梁,就着急了……”
“这正是案件的关键。时间,就是这个时间。樊明记不住时间了,这是我们最大的遗憾,或者说是损失。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还可以这样设想:如果他是在杀完李安后,再来杀何梁呢?也就是说,樊明看到他的时间是在李安死后,这样一来,李安可能也在他杀害之列。”
“一下子做掉两个,够贪的了。”
“是的。我想他还想回来继续行凶,因为他不知道何梁回家了,但被樊明看到后,他才断了念头,何梁得以活到病死。”
“这个猜想……不过,他也可能发觉杀的不是何梁,而返回来杀何梁的。”
“问题又回来了,可这和我们的前提背道而驰,当然不是没有可能,但为什么会有人搜查吕和义的房间?为谁?为梅兰英吗?但那一案的涉案人员都抓了,为谁呢?可以认为为的是雇凶杀李安的人,是他派来的。他们要销毁证据,但他们不知道吕和义早就把证据……”古洛没有往下说,他有种奇怪的念头,阻止了他的推理进展。
“那我们就要抓到雇凶杀李安的人。不过,这可是大海捞针呀!不,就是撒大网也抓不住,因为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鱼呀!”
“没事儿。我这儿有些情报。那个叫华眉的小姐曾经在道东区看到吕和义和一个叫狗熊的人说过话。当然,也许不是这个狗熊,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还有,我们还要深入调查这个李安,杀他一定有道理。”
“过去,我仔细查过……”胡亮想起先前他把真实当做梦境的怪异情形。
“情况变了。我们已经有了猜想,剩下的就是搜集证据了。”
“你真是主观主义呀!”
“你过去没有猜想,所以才劳而无功,你难道不承认吗?”
胡亮没说话,他承认古洛说得对,这会让他在自尊心受到重伤后,夜不能寐的。
“你不是神经很坚强吗?”古洛看出胡亮的情绪。
“没事儿。你说得对!来!喝酒!”胡亮忘掉了禁忌,只想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
胡亮度过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夜晚,他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还在担心,虽然黑胖儿说,那人是个中高手,从来没掉过脚,就是抓住了,也没有任何证据,因为他会立刻销毁所有证据的,但他还是担心。
他睡不着,就点起了一支烟,但看看身旁熟睡的她,就赶紧起身去客厅抽烟去了。她不喜欢烟,但也没强制他戒掉,这就是这个女人的迷人之处,她似乎并不关心别人的事,就是爱的男人,她也是说说,如果不听她的,她也不生气。他琢磨着这个女人,发现在那敦厚的为人处世的外表下,她是个很有原则,不,是极有原则的人。她的利益决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如果不是她的,你就随意好了,她连说都懒得说。这是个极其自我的女人,以致她不会深深地、死去活来地爱一个人的。
他认识到这一点,是通过黑胖儿的事,这让他心里很不平静,他甚至在一闪念间出现过后悔的想法,但太快了,这种想法不仅立刻就消失了,而且让他自责得痛不欲生。“即使她是这样的人,我也爱她!”他很坚定地想。
这是爱情的力量,单方面的爱往往更有力量,也更让人迷醉而不能自拔,甚至做出蠢事。他下决心要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女人,虽然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认为她是弱者。他决定为保险起见,和黑胖儿定个攻守同盟,也正是这个想法让他付出了代价。
对酒醒的胡亮来说,这是新的一天,调查也正如古洛说的那样,似乎事实都改变了,还是那些人,但这里面似乎有了嫌疑人。那过去一张张痛苦的、悲伤的、冷漠的、诚实的脸,如今却变成了欺瞒人的假面具。
这不,眼前的这两位老人是李安的亲生父母,他们能杀自己的儿子吗?不可能,当然是不可能。但他们知情吗?这就不一定了,他们说不知情,但没有人能保证他们没说谎。
“你来过,我认识你。”李安的父亲说。
胡亮自然记得他,上回他来这里调查,也是在这间房里,老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几乎什么情况也没提供。由于老头儿那时悲伤得抬不起头,也站不起身,他没注意到这是个高大的老人。他一头银发,戴着金边眼镜,很有些知识分子派头,但他连小学都没毕业,当了一辈子工人,失去儿子让他痛苦,但他还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足以让他坚强地活下去。因此,他现在和胡亮上次来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就是人们常说的从悲伤中挣脱了出来。他的老伴儿也是退休工人,多子女同样让她非常坚强。胡亮记得上次老太太显然比老头儿要坚强得多,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她回答的。
“李安绝对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我敢对天发誓,要不,就让雷劈了我。”老头子指着天花板发着誓。
“他孝顺你们吗?”古洛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减缓老人不怕死的情绪。
“孝顺?还行。算孝顺吧。”
“孝顺,孝顺。比这几个强多了。”母亲指指旁边的一大堆子女。胡亮看了看那些男男女女,虽然这是不尊重人的说法,但也只有这个词汇比较贴近这些了无悲伤的兄弟姐妹。胡亮上次是逐个去他们的家调查的,这些人是冷漠的,只有李安的姐姐妹妹们还记得哭,但迅速被自己的丈夫们制止了。血缘最大的天敌就是夫妻,真是讽刺。
“他有什么事跟你们说吗?”
“那倒不说。孩子大了,干的那一行我们也不懂。他又是个领导,我们是工人,没他能耐呢。说啥?”老头子很有自知之明。
“他不说,也不爱说话。有事儿在心里憋着,打小就那样。”母亲说着,就拿起毛巾擦拭着眼睛。
“也就是说,他就是有仇人,也不会告诉你们的。”
“嗯……这么说也行,可我们认为他没仇人,他是个会来事儿的孩子,不得罪人。”父亲坚持着。
“你们呢?”古洛看了看那些兄弟姐妹。他们都摇着头。一个看样子是最大的男人说:“我们兄弟都大了,各自成家立业,一般不来往,就是年节到父母这儿来,互相才能看到……”
“你就好几年过春节都没来,还有脸说呢。就知道给你老丈人、丈母娘拍马屁。”一个女人说。她最年轻,小姑娘比较受娇惯,说话容易口无遮拦。
男人脸红了,支吾着说:“一般我也来,就是……”
“行了。说这些干啥?这不调查你弟弟的事儿呢。你胡扯些啥?”母亲生气了。小女儿得意地扬了一下头,拿起桌子上的瓜子嗑了起来。
“儿媳妇孝顺你们吗?”古洛等着硝烟散尽,接着问道。
“她!孝顺个屁!那娘儿们最自私了。连她自己的父母她都不管,真是个狼心狗肺。”母亲大骂起来。
“他们夫妻关系好吗?”
“这……他俩还行。不,我们不知道。小夫妻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你们去调查一下呗。”老太太很阴险地看着古洛。
“她在丈夫死后,来过这儿吗?”
“就是葬礼的时候,我们见过,自打那儿以后,一次都没来过。真是没良心。”
“是没人心。”小女儿往炉灶里又添了一把火。
“对。没人味儿呀!我儿子还那么喜欢她,真让我们想不透。”老太太又哭起来了。每逢说到儿子,她就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
十 为爱痴狂
天没晴,雨也没下,阴晴就这样僵持着,让这座城市的人很不舒服,心情不好,身体也感到疲倦。古洛觉得头晕目眩,他停住了脚步,站在人行道旁,浑身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腿是那么软,似乎撑不住他的身体了。
“你怎么了?”胡亮看他脸色不好,便问道。
“没事儿。让我休息一会儿。”古洛咬着牙说。
胡亮知道古洛确实病了,就赶紧把车开了过来,让古洛上了车。古洛还是觉得浑身难受,胡亮就把车开得飞快,到了市立医院的门诊部,但古洛忽然觉得好了,那难受劲儿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他觉得身体轻松,思维也敏捷起来。
“走!找找那个不孝顺的儿媳。”他笑着说。
胡亮没有告诉古洛,李安的妻子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这让见多识广的古洛也有些吃惊。
她身材很高,已经快四十的人了,但却长得十分年轻,身材苗条,这是因为她没有生过孩子,皮肤一般,但眉眼却十分艳丽,乌溜溜的眼睛,长长的眉毛,俏丽的鼻子,这是种特殊的美,就是拿个电影明星,当然要漂亮的,和她站在一起,也比不下她去。
她的神情非常有意思,心不在焉的,回答问题时,像是有一搭无一搭,有时反应出奇快,有时却要重复一次,她似乎才明白。好像她的父母知道她将来会成为这么一个带些古怪味道的漂亮女人一样,给她起了个有特色的名字——桂漾美。
她坐在沙发上,跷着修长的腿,一只手玩弄着垂到侧面上的一缕蜷曲的头发,有时,又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拿起茶几上小小茶杯的把儿,轻轻地啜口茶。姿态说不上优雅,但却轻松舒缓,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她的客厅布置得很舒适,大布艺沙发,腰垫儿是丝绸的,鲜蓝配着米黄,几道黑色的条纹,清丽雅致。巨大的五十寸的电视似乎一直是开着的,屋角还有整套的音响,茶几上放着时尚杂志,是外文的,但古洛敢肯定她不懂外语,不过是为了看图而已。
“有什么事儿?”她问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刚才古洛叫门时,就注意到她问都不问就将他们迎进了家,尽管他们并没有穿警服。
“你不认识我了吗?”胡亮感到了沮丧。他认为女人至少会对他留下半年左右的记忆的。
“认识。不就是上次来调查的吗?”她还是那么不动声色。
“对。这次还是关于李安的事儿。”
“是吗?什么事儿?”
“这个案子我们一直在调查,现在可以推想,这个案子不是情杀就是仇杀。你能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吗?”
几乎和上次一样,桂漾美像是在思索着,胡亮几乎要和她同时说出来:“没有。”就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和上次一样——没有表情。
古洛决心刺激一下这个不进盐浆的女人:“你丈夫死了,你不伤心吗?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伤心呀!怎么不伤心?”桂漾美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像在品尝。茶是龙井,喝一口,清香满口。古洛都被这个女人那享受茶香的做派引诱得也喝了一口茶。
“看不出来。”
要是另一个人早就发火了,特别是漂亮女人,一般脾气都很大。可桂漾美却淡淡地一笑,说:“是吗?”
“是的。你的态度好像在告诉我们,你和丈夫的关系并不好,也许在仇恨着他。”
“没有呀!我们俩挺好的。都是老夫老妻了,他在晚上也离不开我。”桂漾美又是轻轻一笑,顿时一股特殊的如同气味一样的东西充溢了房间。胡亮不由得脸红了一下。
“简直是个妖精。”古洛想。但他也微微一笑,说:“这不过是你单方面的说法,死人不能开口,但我们会让他开口的。我可以告诉你,李安被害,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古洛突然变了脸。
“是吗?”桂漾美歪着头,看看门口,又回过脸来,说,“你让我说什么?”
“你知道的关于李安的情况,譬如有没有人恨他?他有没有情人?死前,不,这一年来,他有什么异常?凡此种种,你能发觉的或者怀疑的就说出来,要不,我们会很自然地怀疑你的。”
“嗯。”桂漾美似乎懂得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她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没有。我没听说过他和谁有过节,他工作很顺利,钱也不少拿,老有特别奖金……”
“特别奖金?是怎么回事?”古洛问道。
“就是他们单位发给有贡献的人,或者干得好的人的奖金,挺多。至于你说的婚外情,他没有,我可以肯定。”
“你怎么能肯定呢?”古洛说。
“因为他爱我!就是我不爱他,他也爱我。”
“爱和婚外情有时是两码事儿。譬如说,也许是一时糊涂或者兴起,后来摆脱不了……”
“像美国电影《危险的恋情》?那是美国。没有,他不会。”桂漾美笑了笑。
古洛没有接着问,他看见在电视柜上放着一个金色的字,仔细看是“喜”字。
“怎么?你有什么喜事?”
“我要结婚了。”
“再婚?男方是谁呀?”古洛心里觉得有一丝紧张。
“当然是再婚了,虽然说起来不好听。可能你们都听说过他,叫朱之啸,是做生意的。”
“大生意吧?”古洛哪知道生意场上的人,就猜想道。
“是。很有钱。和我是中学同学。”桂漾美笑了,这回不是微笑,而是从心里头泛出的真实的大笑。
“真是狐狸精转世!”古洛第一次这么评论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