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说一直不能肯定和氏璧是否真的被带出了昭府,听了这话才彻底确认下来。正如筼筜所言,盗取和氏璧的人费尽心机,不亲眼看到和氏璧出门,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的。到最后没有办法的时候,他还可以如筼筜一样,用摔破和氏璧做威胁,强行离开。
筼筜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究竟,叹道:“我们都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让两个秦国人从中得了便宜?孟宫正,你当真没有跟秦国人勾结么?”孟说道:“没有。”
筼筜道:“那么他们一定是用别的法子将和氏璧运出昭府的。”目光不经意地转来转去,蓦然得到了某种提示,哈哈笑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想到了秦国人是用什么法子将和氏璧运出昭府的。”
孟说道:“是什么?”筼筜道:“你想知道?你可要想好了,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这对你来说只会是一种痛苦。”
孟说道:“为什么这么说?”筼筜笑道:“我知道那容臭是江芈公主送给你的。你跟她在唐姑果尸首前争吵时,我其实就伏在屋顶上,暗中看得一清二楚——你将容臭还给公主,公主又扔到你的脸上。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江芈公主才是这一切的主谋,你供出她,你就没事了,但你也保不住你心爱的女人,你等于亲手把她推上了死路。”
孟说斥道:“胡说八道。你刚刚不还说是秦国人盗取了和氏璧,怎么转瞬又成公主了?”
筼筜笑道:“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孟宫正,我会一直留在郢都,等着看你们两个人的结局,看是你死,还是公主死。”
孟说道:“你……你……”惊怒之下,浑然忘记了处境,本能地想去抓住筼筜,扯动伤口,竟然晕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筼筜已经不见了,房顶完好如初,牢房内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若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08
第二日,孟说照旧被提来刑堂拷打。
他昨夜见过筼筜后,心下已经能确认许多事情,但却不敢据实说出来。眼下南杉正在调查江芈公主失踪的两名家奴,他若再说出夺走和氏璧的人是秦国人,不等于是说公主跟秦国人通谋么?这可是叛国大罪,即使她是公主,也一样是要遭车裂之刑的。虽然他并不相信公主真的会跟秦国人勾结,但公主正要嫁去秦国,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话,大概都会信以为真。尤其是太子一方,更会大做文章。
正如筼筜所言,他要保公主,就得他死,他若说出实话,那么就是公主死。如果一定要在这两个结局中选择一个,那么他当然宁可是他死。
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来,将他的衣衫抽烂,又将他的皮肉一点点撕裂。锥心的痛苦,残酷的刑讯,令他的身体不停地抖索。他感到他像一只飘荡的小船,一下被拋上浪尖,一下又被扔向浪底,无休无止,不知在哪一刻被肆虐的暴风雨击成粉碎。然而到了最后,肉体痛楚到极致,转而变得麻木,他的身子仿佛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意识愈发模糊了起来……
再醒来时,却是身在牢房中,媭芈正蹲在他面前,一边垂泪,一边用手帕拂拭他脸上的血迹。
孟说道:“邑君……”媭芈道:“你别动,也别再叫我邑君,叫我阿媭,或是媭女。”她往身后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今日我仔细去看过那王道的尸首。”
孟说道:“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媭芈道:“他不是公主的家奴,他是个苦修的墨者。他的身子虽然被河水泡得发肿,但他双脚上的茧比寻常人要厚许多……”
墨者崇拜大禹,生活清苦,劳作不休,一般都穿麻衣草鞋。孟说听到这里,已有些会意过来。
媭芈续道:“尤其是双脚大脚趾和食趾有粗茧,分明是长期穿夹趾草鞋的结果。本来城外一个辛苦劳作的乡人也会是这样,但联想到他双手之茧不及双脚,以及不可理喻的自杀,分明是墨者无疑。”
她本以为孟说会大吃一惊,不料对方甚是平静,讶然道:“孟君早就知道了?”孟说没有回答,只问道:“这件事,邑君……阿媭你可有告诉旁人?”
媭芈道:“当然没有。我知道孟君也不希望我这么做。”孟说道:“谢谢,谢谢你。答应我,不要说出去。”
媭芈凝视着他,那双本来朗若星辰的双目在酷刑的反复折磨下变得黯淡无神,脸色委靡憔悴,完全失去了昔日的英俊挺拔之气。她的眼泪“唰”地滚落了下来,道,“可是孟君你却要多受这么多苦楚。”
孟说笑道:“我没什么。”面上虽然微笑,内心却甚是凄苦。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王道和杨良二人都不是什么公主家奴,而是墨者。二人装扮成公主随从混入昭府,又从甘茂手中抢到了和氏璧,随即用木鸟运出昭府。天下的确只有一只公输般木鹊,但许多墨者都是承袭了墨子的衣钵,是制作机械的高手,有一只能飞三天三夜的木鹊在前,仿造一只勉强飞出高墙的木鸟并不算太难。公主将公输般木鹊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令尹夫人,主要的目的是要为引开弓弩手的注意力,为另一只木鸟飞出昭府做掩护。公主一行出昭府后从木鸟身上取到了和氏璧,两名墨者随即自杀,这样即使旁人追查到二人身上,也可以斩断追踪线索。公主则令侍从将二人尸首捆上石头,沉入河中。哪知道天不遂人意,捆在王道身上的绳子松了,他的尸首浮了出来,被人发现。
孟说根据卫士的证词追查王道、杨良二人时,江芈公主有意将他一人留下,告诉他华容夫人遇刺的真相,也是刻意为之。她已经预料到他可能会很快接近真相,所以要及时阻止他,她所采用的阻止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内疚。她确实非常了解他的性情,现在即使他知道了一切,也绝不会对旁人吐露半个字。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那封信。按说这一切的事件中,江芈公主是最大的赢家,和氏璧也落入了她手中。以她的性格和处境,只会希望事态越乱越好,她是绝对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告诉孟说不要牵连无辜的。那么写这封信的神秘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是公主身边的知情人,不愿意看到孟说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转?可他跟公主身边的人并没有什么交情啊。
09
媭芈刚走不久,孟说便被重新带来刑堂,等在那里的除了大司败熊华外,还有太子槐。他连日受刑,后背和双腿血肉模糊,高高肿起。脚下虚浮,站也站不稳,只能由刑吏搀扶着对太子熊槐下跪。
熊槐脸色一沉,道:“孟说,你可知罪?”
孟说虽是无辜受刑,但现下知情不报,一样是大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道:“下臣该死。”
熊槐道:“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你只是听命于公主而已。你只要肯招出公主和公子冉是盗取和氏璧的主谋,就不必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孟说见对方神情闪烁,隐有焦灼之色,猜想太子槐怀疑公主,也不过是因为卫士的供词牵涉到王道和杨良,而那两名所谓的公主家奴又已经自杀,死无对证。既没有人证,也没有找到和氏璧作为实证,太子槐要对付公主,就只有依靠口供。当即摇了摇头,道:“臣没有协从公主盗取和氏璧。”
太子槐道:“你喜欢公主,对不对?但她已经是秦惠王名义上的妃子,就算这次能逃脱罪名,她也是别人的女人。你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女人毁掉自己的一生?”
孟说道:“无论太子怎么说,臣还是这句话,臣没有协从公主盗取和氏璧。”
太子槐脸上怒气顿生,冷笑道:“既然孟君不吃软的,那么就只有来硬的了。”拂袖而去。
大司败熊华见太子槐怒气冲冲地离去,连声斥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孟说,太子马上就是一国之君,他亲自来问你话,何等荣幸,你居然不识好歹!”
孟说闻言一惊,问道:“难道大王他……他已经……”
熊华冷笑道:“这全是拜你孟说所赐,大王听到你与奸人勾结盗取和氏璧后,急怒攻心,当即晕了过去,已经好几日了,至今没有醒来。大王待你不薄,你还不快些招出背后主谋?”见孟说不答,便喝道:“来人,继续用刑。”
10
如此连日用刑,孟说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九死一生。但他始终不吭一声,太子槐得不到孟说口供,也无法牵连恨之入骨的江芈公主等人。
这一日,孟说又被从狱中提出,架来刑堂。刑吏却没有再例行鞭打他,只是强迫他跪在一根矮木桩前,将他牢牢反缚在上面。又用绳系住他的头发,一并拴在木桩上,迫得他仰面朝天。
孟说满以为刑吏会一颗颗敲落自己的牙齿,或是要挖出自己一双眼珠,或是割掉鼻子,但始终没有人上来动手。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来了一名带着小刀和黑墨的小吏,孟说这才明白他们要给自己行黥刑。
黥刑又称墨刑,即在受刑者脸上刺字,然后涂上墨或别的颜料,作为犯罪的标志。这种刑罚属于肉刑中最轻的一种,虽然在肉体上的痛苦不及劓、刖、膑、宫等刑罚,但却是精神上极大的羞辱,耻辱将伴随受刑者终身。当年秦国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太子驷犯法,商鞅黥太子傅公孙贾以儆效尤。太子驷和公孙贾为此恨商鞅入骨,等到秦孝公一死,太子驷即位为秦惠王,立即将商鞅处以五马分尸的车裂酷刑,以报之前之辱。
孟说虽然不是出身贵族世家,但也是个极重名誉之人。他本以抱了必死之心,却想不到这些人并不杀自己,而是改以黥刑来侮辱,又惊讶又愤怒,喊道:“我要见大司败。”那小吏笑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宫正么,想见谁就见谁?大司败忙着处理公务,可没有工夫见你。”拿起尖刀,扎了下来。
孟说竭力挣扎,但他的四肢和头发都被绳索紧紧束缚住,根本避不开小吏手中的刀尖。伴随着脸上一阵阵刺痛,血汩汩地流了下来,迷住了眼睛,流过了嘴唇。那种独特的咸淡的血腥味提醒着他,他这一辈子再也摆脱不掉叛国背君的罪名,不由得发出一声如狼啸般凄厉而绝望的嘶叫。
正在黥面的小吏吓了一跳,生怕这位楚国第一勇士会就此挣脱束缚,慌忙退开。一旁的几名刑吏抢上前来,各举皮鞭、刑杖,疾风骤雨般地朝孟说身上招呼过去。他昏迷了过去,但很快又被脸上一刀一刀的刺痛唤醒。只是这次他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仿若跌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再也踩不到底,只能不停地坠落,坠落……
忙了一个多时辰,小吏终于在孟说额头和脸颊上凿好了方形字样,染上黑墨后,再举火烧炙伤口。这样,脸上留下的墨迹成为永久性的记号,以后再也擦洗不掉。
受完黥刑,孟说又被重新戴上三木刑具,拖回牢房囚禁。他知道黥刑才刚刚是个开始,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侮辱在等着他,但他已经顾不上将来,所有的心思都在脸上的那些墨字上,虽然看不见它们,但它们却像毒蛇一点点咬噬他的心。他想起了祖父的英名,父亲的威名,以及他自己——他一生对楚国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却落得如此下场。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牢房门忽然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跪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用手抚摸他的脸庞。
孟说喃喃道:“是公主么?我又在做梦了。”江芈柔声道:“你没有做梦,真的是我在这里。”
孟说勉力抬起头来,果然见到了江芈,那张绝美的脸上挂满泪珠,甚是凄凉。
孟说忙侧过头去,道:“我的脸……别让我的脸吓着公主。”想努力挣开公主,却是没有丝毫力气。
江芈捧起他的脸,哭道:“你这个傻子……傻子……是我害了你,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孟说勉强笑道:“不要说‘对不起’,我……我是心甘情愿的。这地方太脏,不适合公主,公主还是快些走吧。”
江芈道:“是太子逼我来看你,他想让我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还说黥刑只是开始,如果我不交出和氏璧,就会对你接着用劓刑、刖刑、膑刑,最后是宫刑,让你生不如死。他……他好狠毒,知道我心底里还是喜欢你,所以用你来对付我。”孟说叹了口气,道:“臣贱命一条,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江芈哭道:“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受苦的人是你呀。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和氏璧,父王又昏迷不醒,王宫内外全是太子的人,我……我实在没有法子救你。我该怎么办?”
孟说勉力挺了挺身子,道:“公主不必救我,就让臣刑罚加身好了。”江芈道:“不,我……”
一语未毕,牢门打开,庸芮领着几名卫士闯了进来,大声喝道:“公主可看清楚了?这就请公主回宫吧,太子还等你的答案呢。”命卫士上前拉起公主,强行押了出去。
孟说又惊又怒,道:“庸芮,你……你敢对公主无礼?”
庸芮笑道:“如今我已是副宫正,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了。孟说,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孟说叹道:“的确想不到。”
庸芮道:“念在你一直待我不错,我也略有回报。来人,去了犯人的手拲。”
狱卒忌惮孟说楚国第一勇士的威名,给他手、足、颈均上了最重的械具。他的双手一直被铜拲紧紧地禁锢在背后,坐不能坐,卧不能卧,难受万分,手拲一去,身子登时松弛了许多。
庸芮忽然蹲了下来,低声道:“宫正君放心,公主正在设法营救,不会让太子继续残害你,请多一点耐心,少安勿躁。”
孟说本以为庸芮已投向了太子一方,忽听到他自认是公主一伙儿,不由得惊奇万分,蓦然醒悟了过来,道:“是你,你就是公主的内应,对吧?”
庸芮低下头去,低声道:“对不起,宫正君,我只是听命于公主,实在不知道事情最终会牵连到你身上。”
原来当日在凤舟上,江芈主动对孟说献身,却被孟说拒绝,她狂怒之下打了孟说,将其赶出去,却随意叫了一名侍卫进来与她交欢。那侍卫正好就是庸芮。庸芮面对这飞来艳福,又惶恐又不安又欢喜。既然与江芈公主有了鱼水之欢,他发誓从此效忠公主,为公主办事。
庸芮又道:“这件事,你也不能怪公主,实在要怪,就要怪那墨者田鸠。”
孟说闻言大吃一惊,道:“田鸠不是已经死了么?”庸芮道:“他只是假死,这是他和公主事先安排好的计谋。”
江芈当日激愤之下将刺客徐弱的供词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楚威王,原以为父王会赞赏她的诚实,但换来的却是出嫁秦国,她姊弟三人等于从此被放逐,再也不能回来楚国。她伤心之下,又心有不甘。她得知墨者唐姑果来到楚国是为了帮助秦国得到和氏璧,遂派人寻到另一名墨者田鸠,表示要跟他合作。田鸠犹自不能相信堂堂楚国公主竟会背叛楚国,江芈道:“那么我先告诉你一个还没有公开的消息,我就要嫁去秦国,成为秦惠王的妃子。”田鸠虽然吃惊,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二人有了协议,遂开始秘密谋划。田鸠告诉江芈,同伴腹兑和司马错会碍事,必须先行将二人送回秦国,遂先上演了一场假死的好戏,这样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到田鸠身上。庸芮早为公主美色所迷,听公主之命,有意将孟说引到河边,让孟说亲眼看到腹兑刺伤了田鸠。孟说去追捕腹兑时,庸芮用小船将田鸠运走疗伤,对孟说则称田鸠跳水自尽。因为这件事,司马错身份败露,被孟说逮捕。腹兑则被解送回秦国,很快因为杀死田鸠罪被亲生父亲巨子腹处死,据说秦惠王亲自出面说情,还是没有能救下腹兑的性命。
除去了腹兑,田鸠遂开始与江芈公主精心谋划盗取和氏璧之事。田鸠和唐姑果都知道甘茂秘密与秦国通谋一事,唐姑果得知甘茂是昭阳门下舍人后,还想利用这一点,逼甘茂做内应。后来唐姑果被杀,旁人都以为是筼筜为除去竞争对头而下手,只有田鸠想到很可能是甘茂杀人灭口。他猜想甘茂必然要趁令尹夫人寿宴当晚下手盗取和氏璧,所以早早派了心腹手下王道和杨良扮成公主随从混入昭府,一来是操纵木鹊和木鸟,二来也是作为交给江芈一方的墨者人质。
孟说用不同颜色的腰牌区别人的法子虽然高明,但防备不了有卫士做内应的状况。本来两名抬箱子的墨者王道和杨良该发紫牌,庸芮却另外给了他们两块事先准备好的黑牌。那两人随即脱下外衣,装扮成昭府的门客,便可以随意进出宴会厅。
果然一切如田鸠所料,筼筜盗到了和氏璧,又交到了甘茂手中。等甘茂携璧出来时,一直埋伏在附近的墨者王道和杨良打晕了他,夺走了和氏璧,随即将玉璧绑在早已准备好的木鸟身上。木鸟向西飞出昭府后,直接到了凤凰山上。那里是王室禁苑,常人难以接近。田鸠早已事先潜入山上,专门负责接应木鸟。
然而事情的关键就出在田鸠身上,其实他也并不是为秦国做事,他是前任巨子田襄子的独子,自小就是意志坚定的墨者,对唐姑果等人亲附秦国很是不满,这次虽是奉巨子之命来为秦国夺取和氏璧,但事先早已决定,一旦得到和氏璧,就将它带去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收藏,让那所谓的“得和氏璧者得天下”成为一句空谶。所以他一拿到木鸟,便立即消失了。而江芈公主一行到了事先约定的地方时,根本不见田鸠的影子,这才知道中了计。江芈命侍从逮捕墨者王道和杨良拷问田鸠的下落,两人抢先自杀。江芈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得已只能下令将尸首沉入河中。
之后孟说由蛛丝马迹追查到王道和杨良身上,江芈料到无论如何自己难以脱嫌,幸好两人已死,死无对证。她料到太子必然想方设法地利用这点来对付自己,遂令庸芮抢先去向太子告密公主家奴可疑,以此为晋身之阶投靠太子,作为预先埋伏下的棋子。
孟说听说经过后,这才明白过来,那封十二字的信正是田鸠写给他的,落款也不是什么飞鸟图形,而是一个“鸠”字。只是他一直以为田鸠已死,竟是丝毫没有想到他身上。他本来还以为刚才公主说“真的没有和氏璧”是假意推托,现在才知道是真有其事。她没有和氏璧在手,居然还想要救他,除了武力劫狱外,怕是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一念及此,忙道:“不,你们不要冒险救我。我死不足惜,公主却是千金之体。”
庸芮苦笑道:“宫正君还不了解公主这个人么?她决定了的事,不管旁人如何相劝,她都是不会听的。宫正君先暂时委屈一下。”站起身来,又假意大声呵斥了孟说几句,这才去了。
孟说心急如焚,想要阻止公主冒险,可当此境地,又有什么法子?
11
过了两日,孟说被提出大狱,架来大堂。南杉、庸芮正等在那里。
南杉忙命人打开他身上的颈钳和脚镣,道:“孟君受苦了。”奉上一套干净衣衫,道:“快些换上吧,他们都在等你。”
孟说不解地问道:“谁在等我?”南杉道:“今日是公主出嫁的日子,大王赦免了你,命你依旧扈从公主去秦国。”
原来楚威王在听到最信任的宫正孟说与外人勾结的消息后,当即晕了过去,连续多日没有醒转。连医师梁艾都放弃了希望,让太子槐开始准备后事。但到前天时,老国君又醒转了过来,问起江芈公主,公主已经被太子槐软禁,只需得到孟说口供就会被处死。楚威王要见公主,太子槐不得不将江芈放了出来。江芈到楚威王床榻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跪下哭着恳求父王放过孟说。楚威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老了,也累了,再也没有心思去追究谁盗取了和氏璧,他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要赶快将江芈公主嫁去秦国,以免在自己死后发生骨肉相残的惨剧。他虽然怨恨华容夫人,但终究还是爱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一步一步地逼死她。女儿要救孟说,也就如了她的心愿吧,这是他为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于是匆匆准备两日,楚国公主江芈仓促出嫁,今日就要启程前往秦国。
孟说闻言感慨万分,遂换好衣衫,来到宫门处。公主一行已经告别宗庙,正要出宫,大臣们站在两旁相送,屈平、媭芈也在其中。
屈平见到南杉搀扶着孟说到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恳切地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孟君。公主不是一般女子,她遭逢此番挫折,必然不会轻易罢休。将来她一旦在秦国得势,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太子。我知道是太子下令对孟君行黥刑,可是……”
孟说道:“屈莫敖放心,私人事小,国家体大,孟说知道轻重。只要公主还肯听我劝,我一定会阻止她对付楚国。”
屈平这才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好。多谢。”扶着孟说到宫外上马,挥手道:“再见了!”
孟说自是知道这一次分别,就很难再见。一时百感交集,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无语凝咽。
忽然转头在道旁的人群中看见了筼筜,正诡秘地笑着。事情并不如筼筜所预料的那样——他孟说活了下来,公主也活了下来,他们谁也没死,还可以一道奔赴秦国。可为什么前行的步履会变得如此沉重而迟缓?
回头凝视巍峨的宫阙,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再见了,王宫!再见了,郢都!再见了,楚国!再见了,故乡!
12
这一日,公主一行到达了楚国边境。江芈忽然心有所感,命驭者停下车子,登上附近的一座山包,回身眺望故国。
又命人召来随行的秦国人司马错,问道:“是我们楚国好,还是你们秦国好?”司马错道:“论地广物博,富饶美丽,自然是楚国好。不过公主已经是我们秦国大王名义上的妃子,也就是秦国人了。这些楚国的土地,早晚都会是我们秦国的。”
江芈登时笑逐颜开,道:“说得好,你叫司马错①,对吧,你很有志向,我一定会禀报大王,好好地重用你。”
①司马错即西汉著名史学家司马迁的七世祖。其子司马靳为名将白起副手,参与长平之战,坑杀赵卒四十万人。
后来司马错果然得到秦惠王重用,率领大军攻打巴蜀,一举灭掉长江上游的巴蜀两国,不仅令秦国人力和物力大增,而且直接对长江中下游的楚国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严重地威胁到楚国的安全。
一旁孟说听见,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正想着如何相劝江芈,忽有卫士来禀报道:“有一名叫田鸠的墨者指名要见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