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楼上之外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鲤伴看到这样的情景,忽然心中一热。他感觉这情形是如此熟悉,如此亲近,就好像以前他看到过,感受过,虽然他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感受过。
他在树枕的花瓶旁坐下,静静等待驱马舞枪的朝廷官兵到来。
就连这种等待的感觉都似曾相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官兵从楼下破门而入,冲上楼梯,进入房间,将狐仙捆住,将树枕打碎,像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而他束手无策,跟这里的门帘和木龛没有区别。
等了一会儿,鲤伴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楼下停住了。土元在楼下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鲤伴不紧不慢地爬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他朝楼下一看,官兵已经到了地坪里。
土元身上的甲胄已经不见了,只见他身穿一袭灰色丝绸长衣,一副富家的管家模样,胖乎乎的,但背有些驼,因此还是有些地鳖虫的形迹。
领头的官兵抬起头来,看到了鲤伴。
鲤伴将食指立在嘴前“嘘”了一声,责骂土元说:“嚷什么嚷!狐仙刚刚上榻睡觉,别吵了他的好梦!”
土元指着官兵,结结巴巴说:“他……他们……”
鲤伴说:“着什么急?等我下来。”
然后,鲤伴关上窗户,从狐仙和树枕身边走过,回到楼梯口。下楼梯的时候,他尽量让脚步慢一些,这样显得不慌乱,显得信心十足。
下了楼梯,他又闲庭信步一般来到大门口,站在石阶上,重新扫视了一圈骑马的官兵。
领头的官兵见鲤伴从容不迫的样子,面露惊讶之色。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有这样淡定的气魄。
“你是什么人?”领头的官兵扬起鞭子问。
“你又是什么人?”鲤伴反问。
“嗬,口气不小啊。”领头的官兵甩了一下鞭子。
鞭子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土元吓得连忙缩了缩头,生怕鞭子打到他。
鲤伴一挑眉,说:“近几日来,常有妖魔精怪登门来访,狐仙吩咐我一概不见。现在狐仙刚刚睡下,我看你们趁早回去吧。”
说完,鲤伴转过身往屋里走。
“站住!”领头的官兵大喝。
鲤伴回过头来。
那官兵驱马上前,马的两只前蹄踩在石阶上,马鼻子几乎蹭到鲤伴的脸,马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让鲤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后面的官兵们也向大门聚拢。
土元急忙张开双手阻拦,谦逊地说:“各位官爷,年轻人没见过世面,不懂事,官爷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领头的官兵收起鞭子,在马背上俯身,对鲤伴说:“皇后娘娘算好了时机,说今晚他们会醉酒,叫我们来捆了他们。我敬你爷爷原是位列三公的朝廷大员,况且皇后娘娘捉拿的名单里没有你,我给你三分面子,不跟你计较妨碍我们捉拿朝廷要犯。你现在让开还来得及,不然别怪我们刀剑不长眼!”
说完,官兵拔出大刀,伸到鲤伴的脖子前。刀面上寒光闪闪。
官兵胯下的马也得意扬扬,尾巴甩来甩去。
鲤伴一惊,果然是初九计划好了的,看来说狐仙睡下了是瞒不过这些官兵的,但他瞥了一眼马尾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官兵见鲤伴突然发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厉声问:“你笑什么?”
原本就尖细的声音变得刺耳。
鲤伴不回答他,抚腹大笑不止。
土元一脸迷茫。
官兵大怒,用大刀碰到了鲤伴的下巴。
鲤伴仍然笑个不停,说:“朝廷要犯自然是由朝廷官兵来捉拿,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冒充朝廷官兵,居然还敢说我阻碍各位执行公务?”
官兵脸色为之一变。
“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捉拿那只狐狸和那个女人的,你说我们不是朝廷官兵?”
“你们既然是朝廷官兵,为什么军马的尾巴一节灰一节黑的,却是个狸猫尾巴?”
官兵胯下的马顿时脚步慌乱地从石阶上撤回了前蹄。
“还有你!你的马尾巴都翘起来了!马尾巴怎么会翘这么高?猫走路的时候才会这样翘尾巴!”鲤伴指着后面一位官兵的马大声说。
那位官兵的马立即将尾巴收了起来。
“看来皇后娘娘不敢派遣朝廷官兵,怕惹怒皇帝陛下,因为皇帝陛下曾经与狐仙达成协议,所以她找了你们这些狸猫来假扮官兵,浑水摸鱼!难怪你们不想让别人看到!”鲤伴说。
土元大喜,凑到鲤伴身边,对着领头的官兵说:“原来你们也是假的!”
领头的官兵瞪了土元一眼,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原来听教书先生说过,狸猫和狐狸向来不和。今天看来,这说法是真的。”鲤伴说。
领头的官兵辩驳说:“不管我们是不是朝廷官兵,皇后娘娘命令我们这么做,我们就是为朝廷效力!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再说了,皇后娘娘料事如神,早已算到今晚是抓捕狐仙和树枕的最好时机。我想狐仙此时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吧?他都自身难保,你还敢口出狂言!”
官兵的这一番话可谓是刚好戳到了鲤伴的软肋。
若是狐仙没有喝酒,鲤伴自然不用害怕这些狸猫,但此时狐仙确实醉成了一摊泥,狸猫们要强行闯入的话,他以一己之力没有办法挡住。
鲤伴暗想,之前鲇鱼精、獐子精还要求得他的许可才能进门,为何现在狸猫们要强行闯入?极有可能是自己去县城寻找小十二的形迹被初九的眼线发现了。初九觉察出树枕要有动作,故而先下手为强,即使冒着风险也要置狐仙和树枕于死地。
土元不明情况,嚷嚷说:“狐仙好着呢!鲤伴刚才还在楼上跟狐仙说话来着!本将军……我先前还听到他们做那种……哎呀,我觉得有伤风化,我就弹石头上去……我也就吓唬吓唬他们罢了,你们却假扮官兵来抓人,这也太过了……后来……后来……呃,我要说什么来着?”
土元挠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鲤伴气得一把推开土元,强装镇定,说:“你们就不怕把他吵醒了?你们几个可是他的对手?”
领头的官兵朝楼上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骗谁呢?这么大会儿了,我都没听到楼上一点动静。就算睡下了,现在也该被吵醒了。我看这次他是逃不掉了!今天你让我进也得进,不让我进也得进!”
领头的官兵挥舞起大刀,朝鲤伴砍去。
土元急忙推开鲤伴。
力已发出,大刀无法收回,领头的官兵见大刀即将砍在土元身上,急忙扭转刀柄。没有刃的刀背“砍”在土元的手臂上。
土元挨了这一“刀”,虽然没有皮开肉绽,但也被打得跌倒在地,疼得嗷嗷叫唤。
官兵说:“我看你也是有点修为的精怪,来之不易,不想夺了你往日积攒的灵智。你再阻拦我,别怪我手下无情!”
鲤伴见土元舍命相救,感激不已。在他担心土元性命不保的时候,那官兵居然扭转大刀,他又觉得这狸猫变化的官兵并不是那么可恶。可两边原本都心存良善,为何要势不两立呢?
土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睛中冒出熊熊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胸前剧烈起伏,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鲤伴见土元这副模样,心想,莫非这一刀激起了土元的隐藏实力?常说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地鳖虫惹急了,是不是也会让人刮目相看?
看着暴怒的土元,鲤伴有了一丝救兵出现的期待。
“本将军……本将军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土元咬牙切齿。
官兵们大笑起来。
“哈哈哈,将军?一只地鳖虫居然称自己是将军?笑死我了!”
“他还说他是病猫?我们就是猫啊!哈哈哈哈!”
面对官兵们的嘲讽,土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哼,是时候让你们后悔了!”土元面容阴森地说。
鲤伴看到了希望。他在心里对着土元大喊:“土元!展现你的实力吧!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让嘲笑你的人尝尝苦头!让看不起你的人对你刮目相看!”
鲤伴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似乎这样可以给土元贡献一份力量。
“呀——”
土元大喊一声,似乎在为爆发积攒力量。他将一只手举了起来。
领头的官兵见他如此,怔了一下,连忙勒住马头,准备抵抗。
后面的官兵们收住了笑声,急忙重新举好武器,摆出战斗的姿势。
土元举起的那只手奋力一甩。
“咣——”
一颗石头飞向楼上,打到了鲤伴刚才打开又关上了的窗户。
鲤伴愣了。
官兵们也愣了。
一片诡异的沉默……
土元首先打破了沉默,拍着巴掌放肆大笑,又指着发愣的官兵们大喊:“哈哈哈,你们怕了吧?我这一石头把狐仙吵醒了,看他不下来收拾你们这帮猫崽子!”
鲤伴眼前一黑……
土元自鸣得意地说:“你没发现我刚才倒在地上的时候抓了一块石头在手里吧?”
官兵们听了土元的话,有些犹豫不定也有些慌张。他们相信皇后娘娘神机妙算,毕竟谁都知道皇后娘娘的手段。他们又担心土元说的是真的,毕竟他们没有亲眼看见狐仙。
他们在大门口争执吵闹了半天,一方面确实不想伤及无辜,另一方面其实是想试探虚实。
鲤伴跟他们盘旋这么久,也是基于他们疑心重重。他之所以敢吓唬官兵们,是因为他以前听教书先生说过“空城计”的故事,足智多谋但城内空虚的军师面对庞大的敌军进攻时,不但不逃跑,反而抱了琴在城头弹唱,使得敌军将领不知虚实,最后竟然退走。
他下楼的时候便决定跟这些官兵唱一出空城计。
万万没有想到,他这空城计还没唱完,土元就往“空城”里扔石头,主动将破绽暴露在敌人面前。
鲤伴恨不能往土元身上跺一脚,把这愚蠢的地鳖虫踩瘪。
土元笑着笑着就噎住了。因为他没听到楼上有什么回应。哪怕一声咳嗽都没有。
官兵们仰头朝楼上望,以为会看到狐仙站到窗口来。他们的耳朵都立了起来,仔细听楼上有没有脚步声,哪怕是窸窸窣窣的疑似起床的声音。猫就是立起耳朵听声音的。他们已经被鲤伴看破,便也不再掩饰他们的破绽了。
鲤伴猜到,这些官兵本来就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的,若是听到楼上有狐仙的声音,必定弃甲曳兵而走,若是楼上依然安静,他们就像吃了定心丸,必定冲上楼,用那绳索捆走狐仙和树枕。
土元喉咙痒了一般清清嗓子,然后问鲤伴:“咦?狐仙怎么没有动静?”
鲤伴气得浑身打战,但仍然强作镇定,咬牙说:“可能狐仙睡得比较死。”
官兵们仰头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狐仙的影子,也没有等到狐仙的声音。
领头的官兵大笑,对土元说:“你们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儿骗,是吧?狐仙睡得死?狐狸睡觉的时候耳朵都是贴着地的,风吹草动都能听到。要不……你再扔一个石头上去试试呗?”
土元不服气,果然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又要朝楼上扔。
鲤伴实在忍不了了,大喝一声:“别扔了!”
刚才的石头还好是打在窗户上,若是石头又穿过窗户打在了树枕的花瓶上,那就不用等皇后娘娘下手,树枕就已经五脏六腑流一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