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俊沉吟道:“暗来不行,咱们便来明的。反正你们早已撕破脸了,没什么好顾忌的。他不认你,总该认亲生儿子吧?不如我们用那……叫什么来着,是了,楚越,去威胁他?”
胡莺摇头道:“他对那小崽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半点也不关心。”柳子俊道:“再不关心,也是自己的种,血浓于水,他总不会愿意见到自己的亲骨肉枉死夭折吧?”
胡莺听他对自己的亲子说出“枉死夭折”这等言语,竟然并不心疼或恼怒,却笑嘻嘻地道:“这招或许有用,我反正也讨厌那小崽子整日哭个不停。你若能用那小崽子逼他交出东西,尽管去干,好处别忘了分我一份!”
楚瀚不恼怒二人私通,却无法坐视二人密谋利用无辜的婴儿来令自己就范,他咬牙心想:“原来柳子俊一心想要的,仍是血翠杉!他骗我娶了胡莺,害我还不够深,现在竟想用我的儿子威胁我!总有一日我要教他知道厉害!”
他又听了一阵,见两人开始风言风语起来,便悄然离开窗边。他立即去找碧心,让她带了楚越搬到自己旧居住下,吩咐她不要再回去胡莺那边。
过了几日,胡莺来吵闹讨还孩子,楚瀚毫不理睬,只说已将孩子送到城外去了。其实他让碧心带着楚越,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砖塔胡同小院周围的院子早已被尹独行买下,楚瀚打通了右首的一间,跟自己的院子以暗道相通。那院子本来由尹独行的一个老仆人假装住着,碧心带了孩子住进去后,老仆人便搬到门房去,让碧心和孩子住在隐秘的主屋之中,即使孩子大声啼哭,外面也听不见。
胡莺找不到孩子,又吵着要呈堂报官,跟他断绝夫妻关系。楚瀚巴不得如此,与尹独行商量后,便将那栋新房子归在胡莺的名下,又送了她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但胡莺仍不罢休,不断来纠缠吵闹,要他归还“嫁妆”。楚瀚知道这定是柳子俊在背后指点唆使,让胡莺找借口来骚扰,只好再去向尹独行求助。
尹独行原本对楚瀚迎娶胡莺之事不甚赞成,眼见事情闹到这等地步,也只能叹息道:“你自己找来这个麻烦,现在请神容易送神难。哥哥借钱给你不是问题,但这女人想必不会罢休,未来仍要缠着你讨钱要孩子。”
楚瀚满面苦恼,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说道:“早知道我就不娶老婆了。”
尹独行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娶老婆是不错的,错在你所娶非人。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大哥定在今年四月成婚。你在这儿待得苦恼,不如来我家乡喝杯哥哥的喜酒吧。”
楚瀚知道尹独行年纪不小了,却从未听他说起婚娶之事,甚是惊喜,说道:“那真要恭喜大哥了。不知大哥要娶的是谁家姑娘?”尹独行笑道:“是我在泉州遇到的一位娘子。容貌性情都好得没话说,尤其跟我性格相合,万分投契,你一定要来见见她。”楚瀚听了,甚是为他欢喜,说道:“我在京城也待得烦了,就去一趟南方,看看大哥的新娘子吧。”
尹独行笑道:“好极了。但是咱们得先将你的家事理清楚了再说。”于是又拿出一笔钱,先去摆平胡家的两个兄弟,封住他们的嘴,接着请了一位公证人,找胡莺坐下谈判,逼她签下字据,拿了楚瀚的银子和休书后,从此便一刀两断,再也不可来打扰吵闹,也不能来过问儿子楚越之事。
胡莺眼见银子甚多,一时贪心,加上两个哥哥也不出声,便签了字据。柳子俊得知之后,还想教唆胡莺反悔,却已太迟,只恨得他牙痒痒的。
楚瀚后来暗中探察,才知柳子俊图谋血翠杉已久,这一场婚事闹剧全是他一手主导,目的便是想通过胡莺取得他手中的血翠杉。他记得自己当年离开京城之前,柳子俊便曾来找过他,以胡莺的性命作为威胁,要他帮忙取得血翠杉。楚瀚猜想定是万贵妃急着想要得到这件神物,才会不断催促柳子俊去取。后来他接受怀恩保护小皇子的条件,仓促离京,血翠杉之事自然便不了了之。
多年之后,楚瀚回到京城,在汪直手下办事,创建西厂,权势滔天,柳子俊虽也有官职,但毕竟不敢轻易去捋楚瀚的虎须。因此他精心安排,让楚瀚跟胡莺成婚,原也不过是想让胡莺有机会亲近楚瀚,就近探访血翠杉是否真在楚瀚手中。他从胡莺口中得知楚瀚果真怀有血翠杉,大喜过望,便想透过胡莺下手偷取,甚至用楚越的性命作为威胁,跟楚瀚交换这件宝贝。眼见计策进行顺利,不料却被楚瀚识破他的奸谋,不但快刀斩乱麻断绝了婚事,更将孩子夺去藏起,让他无从下手,柳子俊功败垂成,为此自是恼恨交加。
而胡莺拿了钱和休书,只道自己已是自由之身,一心想跟柳子俊继续相好下去,三番两次去柳家找他,缠磨着不走。但柳子俊的贪花好色、荒淫无度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他仗着俊美外貌、官位钱财和甜言蜜语,轻易便攫取了胡莺的心,用意只不过是想利用她接近楚瀚。如今胡莺已不再是楚瀚的妻子,对柳子俊已无用处,柳子俊自然一脚将她踢得远远的,毫不理睬,甚至恶言相向,吩咐奴仆将她轰出柳家大门。
胡莺讨了个没趣,只好放弃攀附柳子俊。她在京城中虽然有屋住,有钱花,但孤身一个女子,丈夫儿子都没了,日子好不孤单凄凉。她此时方才想起楚瀚的种种好处,但却已太迟了。不多久,她因难耐寂寞,行止便荒唐了起来,在京中名声愈来愈难听,钱也被几个不肖之徒骗光了。两个哥哥见她不成话,硬将她接回了三家村,让她老老实实地耕田养猪去。
楚瀚偶尔想起时,仍派人送些银子去三家村给胡家兄妹花用。但胡莺对他十分痛恨,见到从京城来送钱的人,便破口大骂,将银子摔出门去,拒绝收下。三哥无赖子胡鸥总躲在门外,偷偷将钱捡起,拿去买酒寻欢。这是后话。
第六十七章 旧情难忘
却说楚瀚处理好了家事,也算了却了一桩烦心事。汪直仍在辽东做他的战功梦,甚少回京。楚瀚每隔数日,便去面见怀恩,并与麦秀和邓原聚会,详问宫中情势,以确定万贵妃不敢轻举妄动,伤害太子。
他也不时向谢迁和李东阳请问太子读书的情形,两位先生都说太子年纪渐长,天性聪明,读书认真,勤奋用功,赞不绝口。楚瀚偶尔会潜入宫中文华殿,偷望太子读书;有时也在夜间来到太子宫中,跟太子相聚倾谈。
泓儿此时已有十一岁,不再是当年刚登上太子之位的幼小孩童。他待楚瀚十分亲厚,没有旁人的时候仍唤他“瀚哥哥”,但已不似孩童时那般依恋倚赖了。有时他会一本正经地跟楚瀚讲述在书中学到的治国做人的道理,或是给他看自己吟咏的诗辞、临摹的书法和描练的山水绘画。楚瀚总是微笑倾听,仔细观看,心中喜慰不尽,暗想:“太子头脑清晰,心地仁慈,禀性端正,多才多艺,可比他的爹爹好得多了。娘在天之灵若知道泓儿这般长进,一定十分欢喜。”心中对这个弟弟的爱惜之情日渐深重。
这时小影子已是一只十五岁的老猫了,黑毛中夹杂了不少白毛,眼眶和鼻头也开始出现斑纹。它在宫中饮食充裕,不必自己去捕捉老鼠飞鸟,体型逐渐肥胖起来,不再是当年那精瘦灵活、矫捷凶悍的守卫。它仍旧跟太子住在一起,陪伴太子起居读书,整日睡在暖炉之旁,懒怠行动。楚瀚每次见到小影子,心头都不禁又是温暖,又是感慨。许多次他伸手搔着小影子的头颈,低叹道:“小影子,太子一天天地长大,你我却一天天地衰老啦。”
在太子十二岁生日那夜,楚瀚来到宫中为太子祝寿,两人畅聊了大半夜。太子娓娓谈起他认为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明君,如何才能使朝政清明,百姓安乐,说得头头是道,楚瀚深受感动,感觉太子已然成熟。次日他便将藏在自己砖塔胡同密室中的紫霞龙目水晶带入宫中,双手捧着,呈上给太子,问道:“殿下可记得这个水晶吗?”
太子望着水晶当中变幻不定的色彩,点了点头,说道:“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你曾叫醒我,给我看这个水晶球。你要我仔细瞧,仔细听。”楚瀚点点头,说道:“正是。当时殿下说见到了许多人,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太子抬起头,说道:“不错,我都记得。瀚哥哥,这究竟是什么?”
楚瀚道:“这件神物,是一代神卜仝寅老先生交给我的。这水晶具有预卜吉凶祸福的神力,乱世时为卜者所怀藏,代代相传;天下太平时,则应由天子所有。仝老先生让我好好收藏,等时机到了,便将之送入皇宫,静待明君。”说着将水晶递过去给太子。
太子有些犹疑,伸手接过了,双手捧着水晶球,但见水晶中间的色彩顿时转为一片光明的青色,太子微微吃惊,说道:“里头的颜色变了!”
楚瀚露出笑容,说道:“那是因为殿下心地清净纯善,水晶才会转为青色。仝老先生曾告诉我,心存恶念者碰触水晶,水晶便会转为赤色;心存善念者碰触它时,便会转为青色。”
太子捧着水晶,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果然是件宝物。我一定日日来碰触这水晶,检视我的心地是否时时清净纯善。”楚瀚听了,心中大喜,暗想:“泓儿能有此心,将来必定是个明君!”
这几年下来,太子年纪渐长,楚瀚自己的阅历也增长了许多。他尽心尽力护持太子,不再仅只出于他对于泓儿本身的钟爱,或是出于保护同母异父兄弟的私心,甚至不只是为了安慰亡母的在天之灵。他亲眼见到成化皇帝昏庸糊涂的后果,让大明朝政败坏,大臣栗栗自危,百姓民不聊生,跟他曾亲眼目睹的大越国的朝政实是天差地远。大明需要一个好皇帝,而他深信太子禀性仁慈,聪明正直,一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好皇帝。他的心意愈来愈坚定,无论有多少阻碍困难,无论得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让太子顺利登基,成为天子,扭转眼下乌烟瘴气的世局。
楚瀚担心万贵妃在暗中谋划伤害太子,便开始监视柳家,以防他们设下什么阴谋。他暗中探察得知,万贵妃仍不断催逼柳家帮她取得血翠杉,只是柳子俊不敢直接向楚瀚下手。他们并不知道楚瀚手中所有的血翠杉,乃是他在靛海的密林中意外寻得,只道他怀有的便是那块明军从大藤瑶族夺来、天下独一无二的血翠杉。他们自然不知,瑶族的血翠杉被献入宫后,便收在东裕库中,无人闻问;之后又被纪淑妃和胡星夜藏入东裕库地底的密室里。如今胡星夜死去已久,纪淑妃也已去世,密室的钥匙被楚瀚取了去,天下便只有他知道那块血翠杉收藏在何处,也只有他能够进入那间仍藏有汉武龙纹屏风和血翠杉的密室。至于万贵妃为何急于找到血翠杉,楚瀚却一直未能探出,猜想她多半是想用血翠杉来延年益寿,防病袪毒一类。
这天夜里,百里缎旧伤发作,左腿疼痛难忍,在床上呻吟反侧,痛苦不堪。楚瀚连忙让她服止痛药物,替她按摩穴道,却毫无帮助。他无法可施,忽然想起血翠杉,赶紧从颈中取出那段奇木,放在百里缎的鼻边。百里缎闻嗅着血翠杉的奇香,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她睁开眼睛,说道:“我好得多了,谢谢你。”
楚瀚心中不忍,将血翠杉挂在她的颈中,说道:“你随身戴着吧。”
百里缎连连摇头,将神木取下还给他,说道:“不,你留着。这就是血翠杉,是吗?当年在靛海的巨穴之中,我被蜈蚣咬伤,险些死去,你给我闻的,就是这个么?”楚瀚道:“正是。”
百里缎问道:“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事物的?”楚瀚便将自己被大祭师的毒箭射伤,几乎死在丛林之中,却忽然闻到奇香,感觉背后的树干微暖,如有体温,伸手折下一段树枝,又如中雷击昏去等情行说了。
百里缎细心而听,听完之后,轻轻说道:“当时我在你身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楚瀚伸手搂着她瘦弱的身子,说道:“我却记得很清楚。我昏过去后,瑶族猎人出现,你向他们下跪,求他们救我性命,他们才肯带我回去他们的村落医治。不然即使有血翠杉,我一条命也不免送在那丛林之中了。”
百里缎淡淡一笑,说道:“是你命大,让他们见到了你背后的刺青,认出你是他们族人。不然他们那么仇恨汉人,原本打算不救你的。”
两人一聊起靛海、瑶族和大越国中的种种往事,心头便都充满了温馨平和,怀念向往。
百里缎忽然问道:“楚瀚,有件事情我始终没问过你。你离开大越国后,怎会跑去苗族那儿住了这么久?我回到京城之后,本以为你很快就会跟来,岂知两年过去,都没有你的消息。后来才听人说你去了苗族巫女寨子,偷走了她们的蛊种。”
楚瀚想起在巫族的种种往事,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的。那时我逃离大越国不久,便被大祭师捉住,要我交出我从蛇洞中偷取的事物。我找不到,为了阻止蛇族对瑶族出手报复,才不得不跟着大祭师去苗族巫王那儿请罪。”
百里缎奇道:“你从蛇洞取了什么?”
楚瀚道:“你当时也在,想来没有注意。我们从蛇洞逃出时,曾经闯入一个祭坛模样的地方。那坛上供着几只盒子,我随手取了,收在怀里。大祭师他们不断追杀我们,原因不是因为你杀死了蛇王,而是想夺回我偷走的盒子。”
百里缎愈听愈奇,她当时和楚瀚一起在靛海中狼狈逃亡,躲避蛇族的追杀,事后却并不知道这些内情,问道:“那些盒子究竟有什么紧要?”
楚瀚道:“金色盒子里装的是蛇毒的解药,瑶族人用盒里的解药救了我的性命。还有一只银盒子,里面装着一只蟒蛇的牙齿,那是蛇族的圣物。最后一只是木头盒子,里面装着——”
他还没说完,百里缎忽地身子一震,猛然抬头,接口道:“万虫啮心蛊?”
楚瀚不禁一呆,大奇道:“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百里缎脸色苍白,过了良久,才道:“我知道。因为……我在瑶族洞屋中找到了那只木盒,并且将它带回了京城。”
楚瀚大惊失色,几乎没跳起身来,颤声道:“你……你怎能带着那木盒行路,却不曾打开它?”百里缎茫然摇头,说道:“我是很想打开那盒子,但是却打不开。”楚瀚奇道:“怎会打不开?”百里缎皱起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啊。”
楚瀚沉吟一阵,便将万虫啮心蛊的种种可怖之处跟百里缎详细说了,包括炼制此蛊之苗女的悲惨爱情故事,以及苗女死后,这蛊并未慢慢腐毁,反而力量日益增强,甚至能吸引人打开蛊盅,诱人中蛊等情;中蛊者会不时感到万虫啮心,而且急速衰老,病痛不绝,直至死去,死状惨酷。楚瀚并告知自己目睹马山二妖中蛊的情状,以及蛊种被百花仙子戚流芳夺去的前后。
百里缎只听得身子颤抖,背脊发凉,紧紧握住楚瀚的手,说道:“在瑶族那时,你总跟你族人做一道,我时时一个人独处洞屋。有一日,我忽然听见好似有人在呼唤我,要我去瑶洞深处寻找什么事物。我摸黑走入洞内,在一个凹陷处找到了那只木盒子。我立即便想打开,但不知为何,盒口似乎粘住了,无论我如何使劲,也无法打开它。我不知道那盒子是做什么的,还以为是瑶族老婆婆的药盒,便放回了原处。后来离开大越,经过瑶族时,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木盒子,便偷偷潜入洞屋,将盒子取走,带在身上,回往京城。一路上我不断想打开那盒子,但始终无法成功。途中我时时觉得头晕眼花,也不时听见那盒子对我说话。我还道我在靛海中了什么瘴气,或是发了疯。现在听你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盒中蛊物之故。”
楚瀚忙问:“如今这盒子却在何处?”百里缎低下头,说道:“我将它交给了万贵妃。”楚瀚大惊,问道:“你为何会交给她?她又将盒子收去了何处?”
百里缎摇头道:“我回到京城后,便去觐见万贵妃。大约那盒子也有办法对她说话,她听完我的报告后,就问我是否有什么特异的事物要交给她。我一心想摆脱那古怪的盒子,听她这么一问,便取出那盒子交了给她,也不知道她将那盒子收去了何处。”
楚瀚心中戒慎恐惧,说道:“万贵妃手中握有如此恐怖的毒物,绝非好事。我定要将它取出毁了。”
百里缎低声道:“我不知道这事物如此危险,若是知道,便不会回去瑶族取它,也不会将它交给万贵妃了。”
楚瀚摇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也是在大祭师跟我述说之后,才知道这盒中藏了这么可怕的蛊物。这蛊物能够诱惑控制人心,厉害非常。你别多想了,让我来处理这事。”
百里缎点了点头。楚瀚扶她躺下,问道:“腿还痛吗?”百里缎闭上眼睛,微微皱眉,摇了摇头。楚瀚搂着她,直陪伴到她入睡,才放心离去。
他挂念万虫啮心蛊的下落,从当夜开始,便每夜潜入昭德宫探寻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木盒,也未曾听万贵妃或其他宫女宦官说起这件事物,心中不禁好生担忧疑惑。
转眼到了四月,楚瀚想起答应过尹独行要去浙江喝他的喜酒,便交代了京中诸事,跟着尹独行来到浙江衢州府的龙游。平时楚瀚出京办事,百里缎都会相随,但他这回只是去好友喜宴祝贺,百里缎又腿伤发作,疼痛难忍,便留在京城,没有跟去。
龙游位于浙江中西部,是个山明水秀的小镇,除了尹家属于富户外,另有十多户都是做生意发家的。尹独行的父亲早逝,他跟着老母亲住在大宅子中,本家叔叔住在紧邻的隔壁。尹宅占地甚广,和尹独行在京城的住处一般,看上去一点也不奢华,但一切建筑用料都极为讲究,布置摆设也甚是雅致。
尹独行回家之后,忙着办理婚事,楚瀚便一个人到左近的山水间游玩散心。直到婚仪当日,他才回到龙游,跟着一众贺客在堂上观礼,着实热闹了一番。到得晚间,尹家大开筵席,新郎新娘出来见客敬酒。
楚瀚坐在席间喝着酒,一抬头间,但见尹独行扶着一个少妇走出堂来。少妇做新嫁装扮,俏丽大方,但楚瀚一见到她的脸面,却如遭雷击,呆在当地,眼光再也无法离开。他再也想不到,尹独行的新娘子竟是多年不见的红倌!
尹独行满面春风,兴高采烈地招呼亲友客人。他揽着新婚妻子来到楚瀚面前时,楚瀚勉强恢复镇定,但仍垂下眼,不敢去看红倌的脸。
尹独行拍着他的肩,笑道:“兄弟,这是你大嫂。娘子,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楚瀚,我跟你提起过许多次了,你们快见见。”
楚瀚生硬地向红倌招呼了,恰巧又有别的客人上来祝贺,他便借机走开了去。
楚瀚无法压抑心头激动,尽管红倌成了至交的妻子,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去找她,就如十多年前他曾耐心等候红倌唱完戏、喝完酒后回家一般。他留在尹家耐心地等候,直到喜宴结束后五日,他才找着机会,见到红倌在后院指挥家丁种花树。楚瀚站在后院的洞门边,悄然观望,但见红倌种的花树正是夜来香,一时不禁痴了。
红倌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望去,见到了他,微微一呆,对家丁道:“种好之后,别忘了浇水施肥。”便往庭院外走去。楚瀚悄悄跟上,随她来到大宅西侧园林之中,安静无人之处。红倌停步回身,两人站在一株开得灿烂的小花白碧桃树下,面对着面,一时都没有言语。
楚瀚望着她俊秀的脸庞,脸上那抹爽朗之气仍旧如此熟悉,然而她的人却已离自己如此遥远。他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唤道:“红倌!”
红倌听出他语音中的眷恋爱惜,心中不禁也跟着一酸,低声道:“小瀚子,你变了好多,我几乎认不出你啦。”
楚瀚问道:“你都好吗?”红倌撇嘴一笑,说道:“我好得很。”楚瀚问道:“过去几年呢?”
红倌转开目光,望向远方,没有回答。楚瀚道:“告诉我。”
红倌静了一阵,才道:“自你走后,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麻烦一桩接着一桩来。荣大爷应付不来,又不敢真卖了我,便收拾包袱,拉了班子去天津唱去了。”
楚瀚点点头,猜知那年自己不告而别,红倌没了他在暗中照应拦阻,那些官宦富商子弟自是争相出价买她,给她带来无尽的屈辱和烦恼。楚瀚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极为抱愧歉疚。
红倌续道:“在天津唱了几年,生意愈发萧条,渐渐地大场面的戏都不唱了,最后只逢年过节才唱,日子过不下去,戏班子也就散了。荣大爷对我还算颇讲义气,没将我卖去窑子,将我卖给了另一个走江湖的班子;之后便到处落脚唱野台戏,今儿去东,明儿去西,马不停蹄,大江南北都跑了一遍。”
楚瀚望着她,想起她那段风尘仆仆的艰辛日子,心中不知有多不舍,说道:“我回到京城时,听说你已走了,很想探听你的下落,却找你不着。”
红倌收回眼光,望向楚瀚,眼中没有幽怨,也没有责备,只淡淡地道:“我那时可没想到,最后一回见面,就是那样了。”
楚瀚想起昔日两人之间的亲昵柔情,忍不住胸口一酸,眼眶发热。
红倌吸了一口气,忍着眼泪,微笑说道:“别说我了。你都好吗?”
楚瀚抹去眼泪,想起自己的处境比当年只有更糟更苦,更不敢去述说,只摇了摇头,说道:“我都好。尹大哥……你怎会遇见他?他对你好吗?”
红倌微笑道:“不能再好了。我在泉州唱戏时,他刚好来那儿做买卖。戏唱完后,他请我去喝酒,两个人聊得挺投契。他不嫌我是戏子,一定要娶我做正妻,为此跟他娘和当家叔叔大吵了几回。我第一天来到他家时,他拿出三大箱珠宝任我挑拣,看得我眼都花了。”
楚瀚想象那情景,不禁莞尔,说道:“我竟不知你也喜爱珠宝。”红倌笑道:“哪个女人不爱?”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小影子怎样了?它都好吗?”
楚瀚一呆,想起往年红倌最疼爱小影子,两人在她的闺房相聚时,小影子总爱钻到床铺最温暖的角落睡下,红倌还常常拿小影子当枕头来睡。
他道:“小影子?它很好,就是已经老啦。”红倌喜道:“它还活着?它没跟你一块儿来?”楚瀚道:“我让它留在京城了。”红倌道:“下回你一定要带它来,好吗?我好想见见它。”楚瀚点头答应了。
两人相对微笑,也相对无言。多年来楚瀚的处境再苦再难,也甚少哭泣,此时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对着红倌泪流不止。他心中明白,这眼泪是为了向昔年最美好的一段情缘告别而流,也为了自己永远的失去而流。他知道自己当年不能不走,而那一走,这段刻骨铭心、如琉璃般晶莹美好的情缘便就此破碎,再也无法拣拾了。
这夜尹独行与楚瀚独坐对饮,他老早看出楚瀚神色有异,凭着他丰富的人情阅历,早看出有些不对。他喝了三杯之后,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兄弟,往年你认识红儿?”
楚瀚别过头去,他不愿对义兄说谎,却知道他必须隐瞒此事,当下点点头,说道:“十多年前,我在京城见过她唱戏。”
尹独行“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一阵静默后,楚瀚才续道:“她那时是京城当红的刀马旦,唱《泗州城》《打焦赞》等武戏,唱作踢打,精彩极了。”
他在尹独行的凝望下,微微一笑,淡淡地撒了个谎:“我那时对她仰慕极了。可叹她记得的我,不过是梁芳手下一个跛着腿的小宦官罢了。”
尹独行笑了起来,明显地松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我就估量,你们原是旧识。”
两人喝酒谈话,直至深夜。楚瀚酒入愁肠愁更愁,当夜直喝到大醉,不省人事。
浙江龙游多出商人。“龙游商帮”乃是明清时期十大商帮之一,于南宋已逐渐成形,明朝中叶最为兴盛,在万历年间有“遍地龙游”之称。龙游商人大多经营书业、纸业和珠宝业。尹独行其人其行,并非完全虚构。王士性《广志绎》卷四云:“龙游善贾,其所贾多明珠翠羽宝石猫睛软物,千金之资,只一人自赉京师,败絮僧鞋,蒙耳蓝缕,假痈巨疽,膏药内皆宝珠所藏,人无知者,异哉贾也。”
第六十八章 故人情薄
楚瀚生怕管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好友和红倌面前失态,不敢在龙游多待,次日便向尹独行告别,匆匆离去。他心中满是伤感失落,一方面为尹独行和红倌有情人终成眷属感到欣慰,一方面也为自己永远逝去的过往感到悲哀。他沿着信安江、东阳江北上,来到严州府,当晚独自留宿于严州府驿站。
该地的驿丞姓周,是个精明乖觉的人物。他知道楚瀚是西厂的要紧人物,哪敢怠慢,赶紧为他准备了最好的上房休息,又请他入内厅就座,奉上好酒好菜,殷勤招呼。
楚瀚神态落寞,脸色难看,周驿丞和驿卒们都很识趣,见他没有留人的意思,便都退了下去,让他自斟自饮。
楚瀚心头郁郁,独自坐在内厅,借酒浇愁。到了晚间,忽听门外一人车马声响,周驿丞快步出门迎接,热络地招呼道:“千大爷快请进,好久不见您老了,路上可好?生意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