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楚瀚在京城中探访后,向汪直禀报了几件大小事情,其中一件是一对姓杨的父子在家乡受人告发,逃到京城,避难在一个叫董玙的亲戚家里。
汪直独独对这件事情大有兴趣,说道:“这等违法脱逃之事,万岁爷最是忌讳。你立即派人去,将这对父子给我捉了来。”
楚瀚一呆,说道:“这对父子祖上杨荣,曾经担任少师,可是不小的官哪。”汪直挥手道:“管他官大官小,我照样要办!而且杨荣都死去多少年了,一点不相干。相干的是杨家还有个在兵部任主事的杨士伟,多嘴多舌,对我西厂颇有怨言,我看他就不顺眼。你立即去将这对姓杨的父子给我捉了来!”
楚瀚只好奉命,去将这对倒霉的父子杨泰和杨晔捉了来,连带收容他们的亲戚董玙也被捕,下入西厂厂狱。汪直命手下对他们施以“琶刑”,将犯人的骨节寸寸截断,痛得死去活来,却又不会便死,痛后苏醒过来,呻吟哀号不绝。汪直天性残忍,一连琶了他们三次,杨晔年轻,受不得苦,便依照汪直的指示,诬告叔父兵部主事杨士伟,说藏了金子在他们家。
汪直大喜,也不禀报皇上,立即便派楚瀚等去将杨士伟捉了来,下入厂狱拷打讯问,又大搜杨家,将金银珠宝一劫而空。
当时这件案子震惊京城,人人都在观望将会如何收场。汪直要擒拿无官无位的杨泰父子,拷打逼供,那也罢了,但公然捉拿京中命官杨士伟,下狱拷打,却是张狂之极。但是事件发生以来,成化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显然支持汪直,放任他去干。结果杨晔刑求过甚,死在狱中,父亲杨泰论斩,杨士伟遭贬。另有一群跟他友好或无关的官员受到牵连,丢官的丢官,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自此以后,汪直手下的西厂更是肆无忌惮,在成化皇帝的纵容下,派出无数校尉到诸王府、边镇及南北河道伺查隐情,民间互相争斗吵架、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汪直都一一向皇帝禀告。皇帝为了显示自己明察秋毫,一旦得知什么细微的违法情事,往往施以重刑严惩,弄得官民无不栗栗自危。众人知道汪直直接受命于皇帝,行事毫无顾忌,不论是高官还是平民,他随时可以将人捉入厂狱,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汪直知道人人畏惧于他,趾高气扬,每回出巡,总率领上百随从环绕护卫,不论公卿大臣、权勋国戚,遇见了没有敢不避道行礼的,毕恭毕敬。有一回兵部尚书项忠看不过眼,不肯避开汪直的车驾,汪直立即命锦衣卫将项忠拽下车来,当众殴打了一顿,才放他走。
汪直如此屡兴大狱,自然引起了诸大臣的强烈反感。大学士商辂看不下去,号召了“纸糊三阁老”万安、刘吉和刘珝三人,一起上疏皇帝,奏告汪直无法无天的行止。成化皇帝见这几个阁臣竟然敢批评自己的亲信,震怒空前,派了大太监怀恩、覃吉等到内阁,声色俱厉地质问:“这奏章是出自谁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要严惩奏章的主使者。
万安立即便想撇清,说这事与他无关,但商辂却是个有担当的大臣,当即详细述说了汪直的种种罪恶,最后说道:“我们几个同心一意,为国除害,不分先后!”万安听他这么说,也只好闭上了嘴。刘珝也是较有骨气的,慷慨陈述汪直如何为祸朝廷,怆然泪下。
怀恩看在眼中,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汪直干的这些事情,我们在宫里难道不知道吗!好吧,我便将各位大人的言语据实奏报给万岁爷,盼万岁爷能听进去。”
成化皇帝听了怀恩的禀报后,心中便有些动摇,说道:“罢了,罢了。这些大臣也不好得罪,你去替我传旨慰劳他们,这件事就算了吧。”
到了第二天,被汪直鞭打的兵部尚书项忠和其他大臣也上疏指称汪直罪恶,众口一辞,将汪直说得十恶不赦。成化皇帝是个没主张的人,看到这么多反汪的奏章,登时慌了,不得已之下,只好下旨废除西厂。他派了怀恩去找汪直,将他的罪行数说了一遍,之后便原谅了他,派他回去御马监任职,将西厂的旗校都派回了锦衣卫。
楚瀚见西厂兴而又废,自己不必再日日审问拷打无辜的人犯,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汪直却毫不气馁,对楚瀚道:“那些小人得势,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等着瞧吧!我很快便会东山再起,那些自命正直的家伙,一个个都要倒霉!”
果然,成化皇帝对汪直宠信依旧,即使关闭了西厂,仍然每日召见汪直,听取他的报告。汪直在皇帝面前哭诉道:“奴才秉持万岁爷的旨意,率领西厂手下铲奸除恶,举弊揪污,行事风风火火,得罪了太多权贵,才会招人忌恨,被迫关闭西厂。万岁爷居天下尊位,为天下主持正道,可千万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啊!”
成化皇帝因平时不理政事,对于朝中大臣的为人及朝情知道得极少,因此听汪直将公卿大臣说成是邪恶势力,很轻易便相信了。汪直又进言道:“要抑止大臣们胡作非为,必得伸张皇权;要伸张皇权,万岁爷手中必得掌握足以令大臣畏惧的力量。奴才和西厂,就是万岁爷手中的鞭子,用来鞭策警醒群臣,令他们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如今这些臣子竟然想将万岁爷手中的鞭子夺下,天底下还有谁管得住他们呢?”
汪直这番话,将西厂的存废跟皇权的强弱连在一起,意谓着大臣们攻击西厂,要求关闭西厂,便是挑战皇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日之后,成化皇帝便下旨让西厂重新开张,天下大哗。汪直得意已极,命令楚瀚召集锦衣卫,重开厂狱,继续干他们“惩奸除恶”的勾当。
汪直报复心极强,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逼迫西厂关门的兵部尚书项忠。他命令手下诬告项忠违法犯纪,皇帝命令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众人皆知诬告项忠是出于汪直的意思,哪里敢违抗,会审坐实了罪证,将项忠革职为民。其他曾跟着项忠一起上疏陈述汪直罪恶的言官,也一一被罢黜。甚至连大学士商辂也遭罢免,九卿之中遭到弹劾罢免者共有数十人,自此朝中正直之士一扫而空。汪直一不做,二不休,让不断巴结他的都御史王越当上了兵部尚书,另一个走狗陈钺则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西厂重开,朝廷正直之士一一革职,从此再无人敢对西厂的作为发出任何微辞。汪直给楚瀚的指令十分简单:“放手去干!”
于是楚瀚每日出门替汪直“探听弊案,查奸揪恶”。但他心底很清楚,汪直要的只是仇家的把柄,并非真想铲除贪官恶吏。他尽量禀报一些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但被汪直整治的毕竟是少数,受害的仍是那些忠良之士。楚瀚眼见无数无辜之人陷身西厂,情状比之当年东厂还要惨烈,动辄家破人亡,牵连广泛。他知道如此绝非长远计,迟早会引起反扑,但汪直铁了心要拔除政敌,巩固权力,楚瀚无从劝起,只能奉命办事。
他此时已被升为锦衣千户,俸禄不少,而收到的贿赂更是数以万两计。但他仍跟当年在东厂担任狱卒、在御用监作右监丞时一般,一分不留,都偷偷送去接济那些受冤获罪者的家属。夜晚他躺在砖塔胡同的石炕上,想着那一个个遭受毒打的犯人,他们身受的痛苦,脸上悲惨绝望的眼神,往往彻夜难眠。渐渐地,他开始感到麻木,日日如行尸走肉般,汪直命令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再伤天害理、残忍无情的事,他都照作不误。
他知道自己内心日渐空虚,孤独难忍,夜里往往恶梦不绝。偶尔不做恶梦,便会梦到大越国幽静美好的山水景色,或是广西山区瑶族在庆典中跳舞的情景,甚至丛林深处那水声盈耳的宽广巨穴,也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他心底万分向往那些发现自己身世前的日子,向往远离宫廷斗争的美好平静。然而他的心仍牢牢牵系在太子的身上。如今纪淑妃死去,太子年幼,孤独无助,他必得等到太子长成,羽翼丰满了,才可能离开这痛苦之地。
楚瀚心中清楚,太子在宫中随时能被万贵妃谋害,之所以能安然无事,完全是靠了怀恩的威信,以及汪直和他自己掌持西厂的势力。怀恩正直忠耿,内外大臣都对他十分敬服,不敢妄议变更太子;而皇帝对汪直眷宠正隆,事事言听计从,连万贵妃都对汪直颇为忌惮。汪直虽不曾力保太子,但楚瀚全力维护太子却是人尽皆知之事,他与继晓、李孜省的几场斗法,也让宫中想对太子不利的人不敢妄动。眼下形势,楚瀚知道自己的角色举足轻重,不论必须干多少恶事,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拒却。没有他在西厂,太子的生命便如风中之烛,随时可以被敌人一掐而灭。
他只能深深藏起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打起精神跟着汪直放肆胡搞。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了,便躲到好友尹独行家中饮酒,发泄心头郁闷。他往往跟尹独行对饮,直至大醉,醉后便抱头痛哭一场。尹独行不料自己一语成谶,楚瀚果然卷入这既混乱又沉重的局势当中,无法自拔,日子岂止是难过,简直是场无止无尽的折磨。他眼看着楚瀚日渐削瘦,眼中的一点灵光也渐渐隐去,只能尽力安慰他,鼓励他。每回西厂陷害了什么人,楚瀚必会将别人进献给他的银两搬来尹独行家,请他帮忙善后。尹独行往往彻夜在城中奔波,四处散发银两,尽力弥补楚瀚的罪恶,洗清他的满手血腥。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这夜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见到太子正在读书,教他的乃是老太监覃吉。小影子安安静静地睡在一旁的暖炉边上,它听见楚瀚到来,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抖了抖胡须,算是打了招呼,便又闭上了眼睛。
覃吉的年资和怀恩相近,饱读诗书,在怀恩的请托下,担任太子的启蒙老师,每日向太子口授四书章句及古今政典。太子年幼时终日住在夹壁密室之中,不见天日,瑶人母亲虽识字,但读书毕竟有限;这时听覃吉滔滔不绝地述说圣贤之言和历史典故,都是以往闻所未闻的道理,只听得津津有味。
楚瀚见太子读书认真,心中欢喜,潜在屋外偷听了好一会儿。夜深之后,太子上床就寝,楚瀚等他睡着了,才悄然入屋,来到太子的床边。楚瀚静静地望着太子安详的脸庞,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小影子,脸上露出微笑,却又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呆望了好一阵子,他才如夜风一般悄悄地离去。
过了几日,怀恩召楚瀚相见,谈起太子读书的进展,说道:“太子识字已多,该是时候替太子聘请几位学识渊博、人品端正的师傅了。”
楚瀚点头称是,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满腹经纶,出口成诗,暗想:“太子将来要成为一位英明的皇帝,将书读好自是必要的。”但他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又怎知道该去哪儿替太子请老师?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谢迁。
他记起许多年前,梁芳曾派他去武汉对付一个名叫谢迁的被贬县官,这人曾高中状元,满肚子的文章,尤善言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当年有个姓万的地方恶霸有事求他,他不肯答应,那姓万的软硬兼施,却总被他一顿言辞说得面红耳赤,狼狈而去,不敢再来滋扰。
楚瀚想到这人,当即道:“我想到一个人,或可任用。此人姓谢名迁,浙江余姚泗门人,中过状元,后遭人排挤,被贬去武汉,之后因病辞官回乡。这人不但学识丰富,口若悬河,而且极有风骨。若能请得他回京替太子讲学,再适合不过。”
怀恩点头道:“谢迁这人我略有所闻。当初听他托病辞官,我就猜想他绝意仕宦,不愿留在官场蹚这浑水。你说我们请得回他吗?”
楚瀚道:“我派人去请,应能请到。”又道,“另有一位,姓李名东阳,也是个人才。李大人也曾中过进士,不幸遭东厂冤狱,侥幸装死逃出,化身道士,藏身武汉。这人满腹文才,足智多谋,也可召回京来任用。”
怀恩十分同意,当即去请示皇帝。成化皇帝本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也不怎么在意对太子的教育,听怀恩这么说,便道:“这样也好,你看着办吧。”
怀恩当即拟旨,召谢迁入京担任讲官,为太子讲学;李东阳的冤狱也得到洗雪,召回京城担任翰林院侍讲。
谢、李二人起初接旨时,都是惊愕交集。他们当然听闻了西厂的倒行逆施,若非见到怀恩今日在朝中做主,加上楚瀚亲笔所写的书信,哀哀恳请,还真不敢、不愿奉旨回京。当他们携家带眷重入京城时,心中仍不免战栗。当年乌烟瘴气的朝廷仍旧乌烟瘴气,只是嚣张跋扈者由东厂换成了西厂。
怀恩亲自设宴为二人接风,楚瀚在旁陪席,并请了当代理学名家,年高德劭的刘健同席,众人相谈甚欢。此后谢迁和李东阳便负担起为太子讲学的重任。太子侍讲之职无关朝廷政事,也无实权,因此汪直对这几个教书先生也没有多加理会,算是放他们一马。
李东阳见事甚明,老早看出楚瀚在京中奇妙而关键的地位。他私下邀请楚瀚来家中饮酒,举起酒杯敬楚瀚道:“太子能有今日,全仗大人之力!”
楚瀚只能苦笑,起身辞谢,举杯回敬,说道:“小人知识浅薄,粗鄙低下,不过尽一己绵薄之力而已。天下大事,还须靠先生们这样的正人君子才是。”又道,“小人读书不多,心中最仰慕的,便是满腹诗书的诸位先生们。如今太子年幼,勤勉好学,还请先生们尽心教导,小人便衷心感恩不尽了。”
李东阳道:“教导太子乃是关乎天下兴衰的重责大任,我和谢公自不敢有半丝疏忽。何况大人昔年对我二人有恩,此番重获大人举荐,入京任职,更是再造之恩,我等怎能不尽心竭力,务求报答大人恩德?然而我对大人,亦有一言相劝。”
楚瀚道:“李大人请说。”
李东阳道:“大人回护太子的用心,我等都看得十分清楚。然而大人亦需留意攀附之人及所使手段,是否有太过之处。”
楚瀚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依附汪直,干下太多恶事,保护太子虽然重要,但是如此不择手段,弄得满手血腥,可值得吗?
他转过头去,眼望窗外,没有回答。汪直对他的钳制,已不只是父子骨肉的羁绊所能涵盖,也不是汪直威胁说出自己的身世隐情所能道清。他和汪直已如藤萝一般,成为两股同谋共生、再也难以分开的纠缠。离开汪直,楚瀚不可能拥有足以与万贵妃抗衡的势力,甚至不可能替太子延请名师;而离开楚瀚,汪直也不可能掌握京城内外的种种隐情,巩固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们合作无间,各取所需,汪直不干涉楚瀚对太子的全力护持,楚瀚便也不过问汪直的残害忠良。
这样下去伊于胡底,楚瀚并不知道,也无法猜测。他只知道太子今年只有七岁,而万贵妃仍旧虎视眈眈,绝不会放弃任何除去太子的机会。未来的路还很遥远,很漫长,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太子,那个他曾经怀抱照料过的初生婴儿,那个自己发誓一生守护的同胞兄弟。即使这条路将引领自己堕入地狱深渊,让自己遭受千刀万剐,他都将义无反顾,毫不犹疑地走下去。
第六十三章 情系狱囚
这日楚瀚潜入宫中,短暂探望太子后,忽然心中一动,信步来到百里缎的宫外。他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她了,自从汪直成立西厂以来,楚瀚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替汪直陷害无辜,拷打罪犯,甚少进宫。泓儿已正位东宫,又有太后保护,连万贵妃都不敢妄动,因此他再未担心百里缎会出手加害太子。
他来到百里缎的屋外,见到百里缎正躺在软榻上歇息。百里缎听见他来了,显然知道,却没有出声。两人一里一外,默然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忽然都想起了大越国明媚的风光,秀丽的山水,碧绿的稻田,一时神游天外,忍不住同时叹了一口气。
楚瀚听见自己的叹息竟和她的如此相似,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伤感,正要离去,百里缎忽然对身边的宫女道:“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退去,关上了门。”举起手,向窗外做了个手势。楚瀚会意,等宫女离去后,便从窗户跳入屋中,来到百里缎的榻前。
楚瀚见百里缎脸色苍白,若有病容,低声问道:“你还好吗?”百里缎笑了笑,说道:“我很好。”伸手摸向肚腹,说道,“再好也没有了。”
楚瀚见状一惊,顿时明白,百里缎有了身孕!他脑中一片混乱,坐下身来,第一句话便问:“保得住吗?”
百里缎微微摇头,说道:“主子原本便希望我受孕,生下来的孩子假作是她生的,争取太子之位。但是如今情况转变,纪淑妃的儿子当上了太子,主子的势力又不如从前,她反而怪我抢走了万岁爷的宠爱,这孩子想必保之不住。”
她说这话时一派淡然镇定,似乎毫不在乎腹中胎儿的死活。楚瀚暗叹一声,当初纪淑妃怀胎生子,数次被万贵妃派人相害,可说极度幸运,才成功将孩子生下来。当年曾被万贵妃派去杀婴的百里缎,如今竟处于同样的境地,岂不讽刺?他低声道:“当年我尽力保护过纪娘娘,今日我也会一般尽力保护你。”
百里缎听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望向楚瀚,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该将孩子生下来?”楚瀚道:“这个自然。”
百里缎摇头道:“生下来又如何?这孩子又当不上太子,最多就是个皇子,又能如何?”楚瀚道:“总比枉死要好些。”
百里缎忽然凝视着他,说道:“我倒很想知道,你跟纪淑妃无亲无故,当初为何尽力保护她和那孩子?你当时自然无法料想得到,那孩子会有今日吧?”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和纪淑妃,当初确实是无亲无故,我也从未想过那孩子有一日竟能当上太子。”他犹疑一阵,知道即使自己不说出来,百里缎也能猜知大半,便说出了实情,“后来我才发现,我和纪淑妃都是从大藤峡来的瑶族俘虏。她其实是……其实是我的亲娘。”
百里缎缓缓点头,说道:“果然如此,我早已猜到了。那么汪直便是你的父亲了,是吗?”楚瀚默然不答,转过头去。
百里缎道:“你会听从汪直的话,除了为保住太子而不择手段,自然还有别的原因,因此我老早怀疑你和他的关系颇不寻常。我观察你这阵子的作为,跟往年大不相同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从未想到你也能如此残酷,如此狠心,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汪直这人太过嚣张,但确实很有本事,万岁爷百般信任他,连主子都对他颇为忌惮,你跟他是跟对了人。”
楚瀚最不愿意去谈汪直和西厂的事情,转开话题,说道:“你想昭德会对你下手吗?”百里缎满不在乎地道:“那是迟早的事。我也并不想要这个孩子。这原本是她一手安排的戏码,她愿意如何演下去,我哪里管得着?”
楚瀚不禁摇头,说道:“你为何要受她掌控?就算她对你有恩,凭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顺从那老婆娘的指使!”
百里缎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他道:“楚瀚,你听听自己的言语。那你又为何要受汪直钳制?就算汪直对你有恩,凭你的本事,也不必事事听从那奸贼的指使!”
楚瀚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为了保护太子,才不得不这么做。”
百里缎摇摇头,嘴角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说道:“楚瀚,你我真是太相像了。我们都思念那段在靛海和大越国的时光,那时我们无牵无挂,无负无累,即使身体历尽艰辛,心灵却多么自在!你还记得我在靛海中问过你的话吗?”
楚瀚没想到她会陡然提起这件事。不知为何,她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近日不时浮现萦绕在他的脑际,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记得了。我曾说过,我跟你约定,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做锦衣卫了,我也不做宦官了,那么我便娶你为妻。”
百里缎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眼中却泪光浮现,说道:“你说世事是否古怪?我早就不做锦衣卫了,你却成了锦衣卫;你已不是宦官,我却成了皇帝的选侍。我们的位置对调了,当年的约定却始终没有实现。”
楚瀚低下头,眼泪不知为何涌上眼眶。他紧紧握住百里缎的手,低声道:“姊姊,总有一日,我们要一起离开这儿,回到当初我们立下约定的地方。”
百里缎闭上眼睛,泪珠也滚了出来,轻声道:“太迟啦。”楚瀚摇头道:“不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心保护你。总有一日,我们一定能一起离开这儿。”即使他口中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话。
百里缎望着他,伸出手轻抚他的脸颊,微笑道:“你仍旧太过老实,连谎都说不好。快去吧。”
楚瀚离开皇宫之后,心中激荡不已,他从未想到自己和百里缎还能再次心意相通,互道情衷。但是或许百里缎是对的,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百里缎曾经两度向他示意,一次是在大越行军途中的难眠之夜,黎灏的军营之外;一次是回到京城后,百里缎来到他在砖塔胡同的小院,问他是小皇子比较重要,还是她比较重要,而他两次都未曾明白,未曾回应。如今百里缎身怀六甲,他才在寝宫之中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立下一同回去大越的誓约。然而连他自己都无法欺骗自己:一切确实都已经太迟了。
过了半个月,这晚汪直十万火急地将楚瀚叫来,关上门窗,厉声问道:“李选侍跟你是什么关系?”
楚瀚一呆,说道:“李选侍?她跟我没什么关系。”
汪直将一张纸扔在他面前,楚瀚飞快地读了,登时脸色大变。那纸上是李选侍的“供辞”,指称锦衣卫汪一贵就是当年在御用监任职的宦官楚瀚,并说他入宫时并未净身,秽乱宫廷,曾与李选侍私通。更可怖的是,供辞指楚瀚曾与纪淑妃有染,因此皇太子并非皇帝的龙种。
楚瀚全身冰凉,双手颤抖,说道:“这是……这是……从哪里来的?”
汪直脸色铁青,说道:“你说你跟她没有什么关系,那她怎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楚瀚低下头,不敢相信百里缎竟会如此对付自己。这是出于万贵妃的指使,还是出于她的报复?问道:“她现在何处?”
汪直道:“在东厂的厂狱里。据说昭德发现她行止不端,立即将她逮捕,下狱拷问,这供辞就是我们在东厂的眼线紧急捎来的。”楚瀚问道:“她签押了吗?”汪直摇头道:“还没有,但那也是指日之间的事。事情一闹大,你我都要丢命!你立即给我躲起来,不准露面。这事让我来处理。”
楚瀚心中又惊又急,说道:“这一定不是她的意思,定是出于昭德的指使。昭德恨她夺宠怀胎,又想借此扳倒你,因此逼她诬告我。”
汪直嘿然道:“问题是供辞中有真有假,难以分辨。你没净身是事实,跟纪淑妃有染自然是假。至于你是否跟这李选侍私通,你自己说吧!”
楚瀚坚决摇头,说道:“自然是假。我确实识得她,她在锦衣卫任职时,曾多次想杀我,甚至追杀我追出京城,一直到了南方。但我从未跟她有过什么……什么瓜葛。”说到这儿,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两人孤身同行千里,在靛海、大越共处数月,竟然始终没有逾礼,也是奇事一件。
汪直道:“无论如何,这女人非得除掉不可,不然后患无穷。”楚瀚开口欲言,汪直已喝道:“不要再多说了!你给我捅出这么个大篓子,快快给我躲起来是正经!不然我立即将你逮捕下狱,让你尝尝厂狱的滋味!”
楚瀚也知道情势严重,只能垂首答应,立即躲藏到尹独行家中,隐匿不出,静观变化。
万贵妃这一招极狠,汪直被打得措手不及,楚瀚若非躲得快,差点就要被捕下狱。一个多月过去了,尹独行不时替楚瀚捎来外边的消息,告知百里缎日夜在东厂遭受拷打,却死也不肯签押供词。楚瀚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几次他想悄悄溜出去,潜入东厂救出百里缎,但都被尹独行劝止了,说道:“这是关乎小皇子身世的大案,你切切不能妄自出手劫狱,更加不能露面!”
一个月后,汪直才传话给楚瀚,让他从藏身处出来,说道:“那小贱人口硬得很,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了,腹中的胎儿也早流掉了,仍旧不肯诬告你。我想她自己也清楚,若是承认与你通奸,她还想活命吗?招也死,不招也死。事情就挂在那儿,一时之间你也不会受到牵连,赶紧出来替我办事吧。”
汪直虽让楚瀚出来,但他知道事情仍未平息,需得尽早解决,便亲自去跟东厂指挥使尚铭打交道,花了五百两银子,谎称皇帝密旨,将李选侍移送西厂审问。
尚铭知道汪直跟皇帝关系甚好,不敢拒绝,又担心无法向万贵妃交代,便亲自押了百里缎来到西厂。汪直为了显示自己办事认真,对楚瀚道:“这犯人奸险狡诈,万岁爷吩咐了,定要狠狠拷打逼供。你下手重些,犯人一定会招的。”
楚瀚跟在汪直身后,直到此时才见到沦为阶下囚的百里缎。汪直说她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绝非夸大其词。但见百里缎衣衫破烂,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睁着空洞的双眼望向屋顶,唯有眼神中那抹冷酷坚毅未曾改变。她身上伤痕累累,一双腿虚弱地瘫在地上,楚瀚一望便知她这两条腿受过琶刑,肯定是废了。楚瀚感到自己的心如在淌血,不论百里缎往年曾做过多少恶事,但她曾经如此美貌,曾经拥有如此高妙的轻功,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再,而她受此苦刑而坚不招供,全是为了我!
百里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望向栅栏外的楚瀚。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剎那,霎时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意:当年他们在靛海中建立起的默契,毕竟仍牢牢地牵系着两人,从未断绝。楚瀚明白百里缎为什么宁可身受苦刑,也不肯做假供陷害自己;他知道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会心甘情愿,为她受刑,因为他们早已将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楚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百里缎已不能承受更多的鞭打,回头唤道:“拿重枷来!给犯人戴上了。”两个狱卒应声去了,不久便抬来一个重三百斤的大枷,狱卒将百里缎从地上拉起,熟练地将枷戴在她的头颈上。百里缎双腿已无法站立,只能瘫倒在地,头靠着重枷,闭上眼睛,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楚瀚知道自己在汪直和尚铭面前不能露出半点同情,冷酷地道:“待到她晕倒了,用冷水浇醒,再继续拷问。”狱卒齐声答应。
在百里缎被转到西厂后的半个月中,尚铭和汪直日日来狱中监视,楚瀚不得不命手下继续拷打百里缎,即使他已暗中命令他们下手要轻,也已换上了最细软的鞭子,但是打在百里缎身上的每一鞭,都如同打在他自己的身上。百里缎大部分的时间都昏迷不醒,偶尔醒来,睁眼在囚室中见到楚瀚,脸上一片空白,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
汪直暗中嘱咐楚瀚快下杀手,早早结束了此事。就在此时,辽东发生激变,成化皇帝想知道边疆战况,便派了汪直去辽东探听。楚瀚一心想救百里缎,当即请求怀恩在皇帝跟前探探口风。但成化皇帝疑心甚重,听万贵妃说李选侍曾经跟人有染,颇为恼怒,不愿闻问,楚瀚只好又透过麦秀去打探周太后的心意。
周太后早已耳闻关于李选侍的谣传,她对李选侍这小小嫔妃当然毫不关心,但听说事情关乎她心爱的孙子,怒从中来,斥道:“这等谣传根本是胡说八道!太子长得跟我儿幼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他人所生?这李选侍散布谣言,供词中没有一句是真的,罪该万死,要他们往死里打!”
周太后既然如此发话,自无人敢多说一句。一案就此终结,李选侍赐死,传播无稽流言者同罪。
楚瀚得到了这个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后开口要百里缎死,那事情就容易办了。等他争取到救出百里缎的机会,已是她入狱后三个月的事了。他跟西厂亲信狱卒做好安排,趁夜用了个替身,换出了百里缎。替身当夜便服毒而死,因所戴的枷太重,将她的脸容压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楚瀚命人将尸体扔去乱葬岗上,报备了事。
那天夜里,楚瀚亲手将百里缎抱回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这时他已在密室中添置了一张床,让百里缎在室中养伤。她在西厂厂狱中被拷打过甚,不省人事,一直没有醒来。楚瀚请了尹独行的好友医者徐奥来替百里缎治伤,徐奥与楚瀚熟识多年,自然知道替他办事需得守口如瓶,此时见到伤者的惨状,也不禁摇头,说道:“就算能活,也是废人一个了。要慈悲些,便让她去吧。”
楚瀚紧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要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