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锦衣卫头领顿了顿,才道:“不就是个小婴儿吗?早埋好了。”蒙面人追问道:“黑夜之中,你当真见到了?你打了灯吗?点了火折吗?”锦衣卫头领语塞,支吾道:“打灯是没有,但是……”
蒙面人打断他的话头,冷然道:“你们几个玩忽职守,总有一日会知道厉害!带我去坟场,我要挖出尸体来瞧瞧!”
那锦衣卫头领吞了口口水,说道:“明日再去吧?”蒙面人怒道:“推三阻四的,莫非你们收了张敏的什么好处?那地方满是野狗,今夜不去挖出看个明白,明日还有什么可看的?”
其余三个锦衣卫互相望望,都是愕然,但在那蒙面人的坚持下,三人虽极不情愿,仍不得不回头往坟场走去。
楚瀚心中念头急转,生怕他们挖出那个胎盘,发现其中有弊,决定先安置婴儿,再去引开那几个锦衣卫。他飞步追上张敏,低唤道:“张公公!”
这时张敏已走到西内门口,听见楚瀚呼唤,连忙停步回头。楚瀚道:“那几个锦衣卫不死心,回去坟场挖尸查验了。你快跟我来,我们将婴儿安顿了,我去引开他们。”
张敏点点头,领着楚瀚来到水井曲道的角屋,进入那间堆积黄豆的仓房。张敏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道:“暗门在这儿。”伸手推开了一扇两尺见方的矮门,里面果然有间小小的夹壁。楚瀚让张敏和婴儿躲入夹壁之中,自己拉起领巾蒙住了脸,说道:“张公公小心,我去引开他们。”便即离开曲道,奔到乱葬场边。
但见那几个锦衣卫打着火折,正满头大汗,寻找方才埋葬婴尸的坟地。楚瀚看准时机,忽然大叫起来:“飞贼!宫中来了飞贼啊!”
四个锦衣卫一齐抬头,楚瀚特意高高跃起,让他们见到自己的身形。但听那锦衣卫头领叫道:“追!”四人先后追了上来。
楚瀚本意便是要引开这几个锦衣卫,见他们追了上来,才拔步快奔。以他飞技之佳,那些锦衣卫原本连他的影子也见不到,此时他故意放慢脚步,让众人全数追上了,才在众人注视下,一跃出了数丈高的围墙。但听众锦衣卫在墙后高声喝骂,忙着寻找门户。
楚瀚知道他们无法跃上这座高墙,微微一笑,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墙头上站了一个人,蒙着脸面,身形一闪,已落在自己身前。
楚瀚从未遇到过飞技与自己相若之人,更未想到锦衣卫中竟有这等人物,一惊之下,立即一个后翻身,弹出数丈,飞奔而去。那蒙面人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离他身后不过五步之遥。楚瀚熟悉路径,一径闯出了皇宫,钻入京城狭小的胡同之中,左穿右绕,仗着黑暗掩护,渐渐拉开自己与追者的距离。
又穿过几条胡同,他将追者甩出七八丈外,但仍能听见那人轻捷的脚步声如蛆附骨般地跟在身后。他知道自己若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对方必定也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总能循声追上,毕竟未能完全甩脱对方。他不敢停下脚步,施展蝉翼神功,一时跃上树梢,一时跳上屋檐,一时在高高的围墙上疾行,一时在弯曲的胡同中乱窜。但那蒙面人即使在黑暗之中,却丝毫不失敏锐精准,循声探影直追而上。
楚瀚此时再无怀疑,这人定然便是多年前曾到扬钟山家偷窥,并在昨夜到纪娘娘房外观望的那人。他感到芒刺在背,他自练成飞技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可怖的对手,心中又是惊诧,又是焦急,只能尽量镇定下来,对自己道:“我在宫中这些时候,竟然不知道锦衣卫中有这等人物,真是瞎了眼!好在他尚未见到我的面目,也不能确定我与张敏杀婴之事有关。我得赶紧躲藏起来,绝不能让他追上。”
他暗不择路,在胡同中乱奔,老早迷失了方向。这时他一抬头,见到不远处有间寺庙,庙门紧闭,庙前香炉兀自冒着残烟。楚瀚奔到庙外的天井,四下一望,见到庙门上挂着横匾,庙门旁放着个香油箱,天井当中立着一座铜香炉,左首堆栈着一人高的罗汉座,右首放着一只大水缸。他念头急转,当机立断,从怀中掏出几样事物,快手布置好了,隐身在天井之中。
那蒙面锦衣卫转眼便已追上,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知道楚瀚并未离去,定然躲在这天井之中。他冰冷的眼光四下一扫,停留在庙门上的匾额,上面写着“净圆寺”三个大字。他一跃而起,挥刀斩去,登时将匾额斩成两段,轰然落地,但匾后无人。
蒙面人哼了一声,转身去望那香炉,两步抢到香炉边,挥刀向内斩去,一时香灰飞扬,炉中无人。蒙面人又去推倒了左首那堆罗汉座,砰然声响,罗汉座后无人;他又去踢翻右首的大水缸,清水流了一地,仍旧无人。
蒙面人又惊又恼,他知道对头定然躲进了这个天井,绝对未曾逃出,但所有能躲的地方他都找过了,对头是人不是老鼠,还有何处可躲?他眼光扫向天井的各个角落,最后停在门旁的香油箱之上。这箱子不过三尺见方,孩童大约躲得进去,成人若擅长缩骨功,或许也能藏身于此。他慢慢走上前,打算持刀劈开箱子,忽听脚步杂沓,箱旁的大门“呀”一声开了,一个和尚探头出来,睡眼惺忪地骂道:“他奶奶的,大半夜儿的,哪个王八蛋在这儿发疯撒泼?”抬头见到那锦衣卫手中亮晃晃的刀,惊呼一声,正要关门,蒙面人已抢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和尚的衣领,喝道:“我是锦衣卫!有钦犯逃入你这庙里,快交出人来!”
那和尚听说是锦衣卫,吓得要命,忙不迭跪下求饶道:“官爷!小僧瞎了眼,官爷恕罪则个!”他身后又有三五个和尚闻声出来,七嘴八舌地探问究竟,就在这一团乱中,楚瀚已从屋檐下钻出,如燕子般轻巧地翻上屋顶,飞身而去。
这藏身屋檐下的功夫乃是三家村的独门绝技,楚瀚往年早晚苦练以两指之力悬挂在木椽上,能够挂上几炷香的时间而不稍动弹。这庙的屋檐甚是窄浅,他用双手捏住木椽,身子紧贴在屋檐之下,除非站在庙门口抬头上望,不然便无法见到他的身形。加上天井中有许多更明显的藏身处,楚瀚又一一在匾额、香炉、罗汉座堆、水缸处留下痕迹,让对头心生怀疑,先行搜索这些地方,始终没想到他竟会藏在最容易被见到的屋檐之下。他的算计也甚准,知道对方弄出声响后,定会有人出来探视,自己便能趁乱逃走。这一切都如他所料,他从屋檐下溜出逃逸,那锦衣卫更未见到,在那几个和尚的大呼小叫声中,也未能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
楚瀚心中暗叫好险,知道若是在几个月前,自己尚未练成蝉翼神功,必然躲不过这蒙面人的追赶。他又在宫外绕了许久,确定那蒙面人不曾跟来,才悄悄回入皇宫。
他猜想天明之后,那几个锦衣卫定会再回去乱葬场试图挖掘婴尸,但他知道乱葬场中野狗和黄鼠狼甚多,不消几个时辰,便会将掩埋得不好的尸体掘出来吃了。到得天明,就死无对证。只要张敏小心躲藏,不让人发现婴儿的踪迹,这件事情毕竟不会败露。
第二十章 藏匿幼主
楚瀚回到御用监自己的住处时,已是四更时分。他见到手下小凳子趴在卧房外的桌上打盹儿,一张圆脸靠在胖胖的手臂上,口水沾湿了一片衣袖。黑猫小影子缩在他的怀中,也睡得香甜。
楚瀚微微一呆,他不想让小凳子知道自己这么晚才回来,便先悄声入房,假作开门出来,问道:“小凳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凳子名叫邓原,是个十二岁的少年,比楚瀚还要小上几岁,一张大脸圆圆平平,酷似板凳面儿,因此得了个“小凳子”的诨号。他生性憨厚老实,但办事极为认真,交代他什么事情,一定全心全意办好,从不推辞叫难。他和小麦子两人都是和楚瀚同日净身的一批小宦官,入宫后小麦子跟楚瀚一起被派到御用监,小凳子则被派到惜薪司去,在那里干了几年杂务。楚瀚升任御用监右监丞后,便将两人都调来自己手下办事,是他此时最忠心能干的两个手下。
这时小凳子一惊醒来,赶紧站起身,小影子满不情愿地跳了开去。小凳子揉着眼睛道:“楚公公!早些马公公抱了一个宫女过来,伤得很重,我给敷了药,放在外间床上,仍昏迷不醒。”
楚瀚这才记起自己让马源将万贵妃的宫女碧心送来之事,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小凳子低声问道:“楚公公,那宫女该如何处置?”
楚瀚当时一念不忍,出手救了碧心的命,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置她,说道:“万贵妃命人打死了她,我看着可怜,才让马公公悄悄将她救了出来。我们得小心将她藏起,别让人发现了。等她养好了伤,或许让她改名换姓,送去安乐堂或浣衣局避避风头,之后再说吧。”小凳子答应了。楚瀚便让他快去睡觉,自己也回入房中,关上了房门。
他挂念着婴儿,心想自己得赶紧去看看张敏和婴儿如何了,心中一动:“就怕婴儿饿了,哭起来可麻烦。”他也不知能喂什么给婴儿吃,手边又不可能有奶水,四下一望,随手拿了一盒外臣进献给梁芳的软糖,一罐蜜粉,塞入怀中,便又出门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赶回水井曲道的角屋,此时锦衣卫已然离去,他确定四下无人,才偷偷入屋,来到堆积黄豆的仓房,轻轻敲了敲墙壁,低声道:“张公公,是我楚瀚。”
张敏开了门,楚瀚矮身钻入,张敏将手指竖在口前,示意别出声。楚瀚借着透过板壁缝隙射进来的曙光,但见婴儿窝在张敏怀中,沉沉睡着,双眼紧闭,神色极为安祥。张敏低头望着婴儿,脸上满是温柔的神色,四下寂静,两人一齐望着婴儿好一会儿,心中都感到一片异样的平安满足。
过了一会儿,婴儿动了一下,侧过头,张开小嘴想要吸吮。张敏皱眉道:“这时节,可不能送回去给他娘喂奶。这可怎么是好?”
楚瀚从怀中取出软糖和蜜粉,说道:“不知婴儿吃不吃这个?”
张敏自幼净身入宫,也没有育儿经验,说道:“不如试试?”便用手沾了蜜粉,喂入婴儿口中,婴儿张口吸吮,吃了下去。张敏和楚瀚心头都是一喜,忍不住相视一笑。
张敏沾着蜜糖哺喂婴儿,喂了一阵,婴儿吃饱了,便闭口不再吃了。张敏轻轻摇着婴儿,让他入睡,转头望向屋外,问道:“天亮了吗?”楚瀚道:“寅时快过了。”张敏道:“我得回去昭德宫复命了。外面那些人如何?”
楚瀚将锦衣卫去乱葬场挖掘、自己引他们追赶、逃出宫去、甩开追兵的前后说了。张敏听了楚瀚的叙述,不禁皱眉说道:“我若回去说婴儿已经解决了,他们要再去挖,挖不到婴儿尸体,却又如何?我可不想被打入诏狱!”说着不由得身子一颤。
楚瀚听他提起“诏狱”,也不禁颇为忌惮。他入宫已久,知道锦衣卫乃是皇帝直属的内廷亲军,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及调查侦缉皇帝交办的案件,有权逮捕疑犯,加以审问用刑,甚至设有自己的法庭和监狱。由于锦衣卫承办的案件乃由皇帝亲自下诏侦查,因此被称为“诏狱”。锦衣卫的权力凌驾于正规的三法司之上,不受任何机构管辖,其无法无天、可怖可畏处与东厂可谓不相上下。相对于东厂,锦衣卫指挥使乃是外官,东厂则一般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担任提督,更加受到皇帝的信任。这两个机构互相依恃,关系密切,东厂中的属官和隶役大多由锦衣卫中选任。眼下皇帝懒散庸懦,从未亲身指挥锦衣卫,锦衣卫实际上是操纵在万贵妃手中。张敏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自己违抗万贵妃旨意,若被锦衣卫捉个正着,下诏狱、受酷刑自是免不了的。
楚瀚想了想,说道:“张公公但说无妨。那几个跟你去坟场的锦衣卫口称亲眼看见婴儿被埋,绝对不会改口。过了半夜,野狗早将什么都挖出来吃了,死无对证。”
张敏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反正拼着一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去后,这儿就靠你了。”
楚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张公公别担心,好人不会那么容易便死的。”张敏微微苦笑,出门去了。
楚瀚独自在黑暗中抱着婴儿,四下一片寂静平和,忽听怀中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楚瀚一呆,轻轻将婴儿放下,解开襁褓,果然见到婴儿解了大便。他哪里知道该如何处理,慌忙伸手在怀中乱掏,掏出一张手帕,胡乱替婴儿擦干净了,又用襁褓将婴儿包了起来,心中打定主意:“下回来,得多带上几条棉布充当尿布。”
婴儿解完大便后,肚子又饿了,张开小嘴不断想吸吮。楚瀚学着张敏的样,用手指沾蜜粉喂了他一些,婴儿便又沉沉睡去。楚瀚望着婴儿紫红色的小脸,紧闭的双眼,安稳的神情,心中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平静,觉得能怀抱一个柔弱温暖的初生婴儿,真是世间最美好、最神奇的事情。
他倾听着屋外破晓时分的清脆鸟啭,感受着怀中温暖的小生命,顿觉人生实是不可思议。他照顾纪娘娘数月,直到她临盆产子,期间从未想过婴儿生出来后,会是如何的情景。昨夜情势瞬息万变,他一心抢救婴儿性命,直到此刻安定下来,他才意识到保住这婴儿的性命,对他来说居然如此重要。至于这婴儿乃是当今皇帝的唯一子息,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皇帝,这些念头他却连想都没有想过。
次日中午,张敏偷偷回到水井曲道,满面喜色,对楚瀚道:“主子没起疑。我们轮流照顾小主子,等风头过后再想办法。”
于是两人悄悄找了各自最信任的两个宫女秋华和许蓉,两个宦官小凳子和小麦子,轮流来此喂哺婴儿。这孩子在一众一辈子不能生育、从未保抱过婴儿的善心宦官,和一辈子没机会生育、渴望满足母性的寂寞宫女照拂下,就此存活了下来。万贵妃大约是听了锦衣卫模棱两可的报告,心中仍不信婴儿已死,不断派人来安乐堂左近探伺,但众人将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万贵妃派出的探子一无所得。数月之后,便未再派人出来窥查。
此后楚瀚每隔数日便来看护婴儿,对于喂奶水、换尿布、包襁褓、哄睡觉,早是一把能手,驾轻就熟。这婴儿也似乎特别喜欢他,别人哄不来时,只要楚瀚一抱起,他便停下不哭,沉沉睡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小凳子和小麦子都笑道:“这婴儿跟楚公公有缘,把你认作亲人啦。”
楚瀚心中疼爱这婴儿,往往抱着婴儿不肯放手,即使不是轮到他照顾婴儿,也不时跑来看他一看,抱他一抱,亲亲他的小脸。躲在这狭窄的夹壁中逗弄婴儿,已成了他每日最快乐的时光。
这一日轮到楚瀚照顾婴儿,他正逗着婴儿玩时,忽听得轻盈的脚步声走入堆积黄豆的仓库。他从版壁的缝隙望出去,却见来者是两女,一个是纪娘娘,另一个却非张敏的亲信宫女秋华或许蓉,而是个不相识的大眼女娃,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身着低等丫鬟装扮。纪娘娘伸手轻敲版壁,楚瀚连忙打开暗门,让两女进来。
那丫鬟见到楚瀚怀中的婴儿,大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露出惊喜的笑容,上前开开心心地逗弄起婴儿来。楚瀚不知这丫鬟是谁,甚是惊疑,向纪娘娘望去。纪娘娘道:“楚小公公,这位是吴皇后的贴身侍女沈莲。”
那丫鬟沈莲抬头对他一笑,说道:“娘娘听说了大好消息,特遣我来探望小主子,送些奶品过来。”打开手中包袱,里面一罐罐都是奶膏奶浆之类。
楚瀚心想:“原来这丫鬟竟是吴废后身边的人。吴废后和万贵妃乃是死对头,难怪如此关心。”又想:“娘娘却为何主动将此事透露给吴废后知道?那不是危险得紧吗?”但见纪女官神色平静沉稳,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沈莲问娘娘道:“我家娘娘请问娘娘,小主子叫什么名字?”
纪娘娘似乎早已决定了,说道:“我唤他泓儿。三点水,弘扬的弘。”沈莲笑道:“泓儿,泓儿,这名儿好!”她又逗弄了婴儿一会儿,才留下奶品,和纪娘娘一起离去,离去前笑嘻嘻地对楚瀚道:“娘娘说,改日她要亲自来探望孩子呢。”
果然过不几日,废后吴氏便在沈莲的陪伴下亲自来了。吴氏身形高瘦,气度雍容华贵,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楚瀚向她跪下磕头请安,吴氏只淡淡地摆手道:“我是受贬负罪之身,楚公公何须多礼?”
她从楚瀚手中接过孩子,沧桑的脸上露出又怜又爱的笑容,将婴儿温暖的身子紧紧搂在胸前,亲吻不止,赞道:“好漂亮的娃儿!宽额大耳,白白净净,准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说着说着忍不住潸然泪下。
楚瀚和沈莲在旁看着,不禁对望一眼,哀然无言。他们年纪虽小,却已看多了宫中的悲欢离合,残酷争斗。他们眼见吴后被废后处境悲凉,凄惨绝望,心中都为她感到难受。
吴废后住在西内,离安乐堂不远,此后便常常带着丫环沈莲走过金鳌玉蝀桥,到水井曲道来探望婴儿,每回都抱着婴儿不肯放手,显然对这孩子发自内心疼爱。
楚瀚看在眼中,不禁想道:“这孩子贵为皇帝长子,原该受封太子,正居东宫,享受无上尊荣宠爱才是,然而却不得不藏在阴暗的仓库夹壁之中,躲躲掩掩,生怕被人发现,宁不可悲!”转念又想:“他虽没有名位尊荣,却受到亲生母亲、吴皇后和许许多多宫女宦官的尽心疼爱,又何尝不是福气?更何况大伙儿疼爱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子,也不是因为伺候好他能得到皇帝的夸赞赏赐,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他是个应当受人疼爱的婴儿,这可是更加难得的了。”
后来楚瀚找着机会,向肚中颇有墨水的小麦子请问,才知道“泓”字形容水渊深无底,而自己名字中的“瀚”字则形容水广大无边。他甚觉惊喜,感到泓儿这名字极好,与自己的名字“瀚”字似乎隐隐相配,对泓儿益发疼爱关怀,此后生活的重心便全放在这婴儿身上。
几个月过去了,照顾婴儿的宫女宦官和纪娘娘、吴废后等都极为谨慎小心,不曾走漏半点风声。楚瀚探知万贵妃那儿再无动静,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心中记挂着那夜来搜寻泓儿的蒙面锦衣卫,生怕他再次来下杀手,便去锦衣卫中打探,但却没有人知道那蒙面人是谁,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楚瀚大觉古怪:“锦衣卫号称皇帝亲军,编制严谨,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一个人来?”
他一时探查不出结果,而那蒙面人又再也未曾出现,只好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
这夜正是元宵夜,梁芳和其他大太监结伴出宫饮酒作乐去了,当夜轮到张敏看护泓儿,楚瀚独自在宫中闷得慌,便决定出去走走。他换上便服,带着小影子潜出宫外,在街头闲晃。这夜京城城门大开,金吾不禁,通宵达旦,让小民尽兴宴饮玩乐。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形状争奇斗艳,处处歌舞升平,游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到得戌时,东门外开始放起烟花,楚瀚嫌街上人挤,便施展飞技跃上一座宝塔,独自抱膝坐在屋檐上观看烟花。小影子不爱烟花的巨响和刺鼻的烟硝味儿,径自溜下宝塔,跟别的野猫聚会去。
楚瀚叫了小影子几次都没回来,便索罢了。他抬头望向满天的火树银花,又望向地上汹涌的人潮,只见万头攒动,心中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寂寥孤独。烟花结束后,人潮渐散,他心头忽然想起另一个孤独的人儿,不知如何竟极想见见她,便跟她坐着说几句话也好。
他下了宝塔,信步来到荣家班大院的后门外,问一个守门的老妇道:“婆婆,请问红倌在吗?”老妇答道:“红倌出戏去了。今儿元宵,他们唱完总要去喝上几圈。请问小兄弟是哪位?”
楚瀚摇了摇头,说道:“我改日再来便是。”径自走开,来到荣家班大院后的小溪旁,望着天上点点繁星,耐心等候。一直到了丑时过后,才听见红倌才和班中其他戏子一道回来,一群人嬉笑打闹,口齿不清,显然都喝得醉醺醺的。
楚瀚已从窗口跃入红倌房中,坐在她的梳妆台旁等候,见到她跌跌撞撞地上楼进屋,便轻声唤道:“红倌!”
红倌就着月光见到他,微微一呆,认出他来,笑道:“原来是楚小公公,稀客,稀客!你怎么来啦?”
楚瀚脸上一红,说道:“我来看看你,这就走了。”红倌一笑,拉住他道:“别走。你是来看我的,怎不坐坐再走?”楚瀚闻言道讪讪地留下了。
红倌点起灯,径自在梳妆台前坐下,见到台上放着一杯浓茶,犹自冒烟,知道是楚瀚为自己准备的,心中一暖,端起喝了,略略清醒了些。她对着镜子开始卸妆,眼光瞄着镜中的楚瀚,口中说道:“嬷嬷有没有好好招呼你?饿吗?”
楚瀚坐在床边,睁着黑亮的眼睛凝望着红倌,摇摇头,说道:“我是自己闯进来的,没让人知道。”
红倌问道:“今儿宫中放假,你独自出来玩耍?”楚瀚道:“我想起你,出宫来看看你如何了。”
红倌望着镜子,拆下头上束发,抹去脸上脂粉,眼睫下垂,低声道:“还不是老样子?”
楚瀚道:“我担心你得紧。”红倌撇嘴道:“担心什么?我唱戏可唱得开心了。”楚瀚叹了口气,他知道她近来愈来愈有名气,日日受到那帮权贵子弟的包围纠缠,不堪其扰。她心高气傲,不屑周旋于那帮子弟之间,已得罪了不少人。当下低声道:“我挂心你,因为听宫中的公公们说,有好几个大官和公公的子弟们都在询问你的身价。”
红倌双眉竖起,哼了一声,说道:“身价身价,他们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买得到!不要脸!那等无赖子弟,就爱跟男旦厮混!你可知道臧家班的臧清倌一夜要多少钱?”楚瀚摇头表示不知。红倌伸出两根手指,说道:“臧清倌的一夜要两百两银子!比珠绣巷多娇阁的头牌花娘方艳艳还要贵上足足两倍!”
楚瀚心道:“你的身价,恐怕也不遑多让。”摇头道:“身价还是其次,他们若发现你不是男旦,事情可不易了。”
红倌当然知道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却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对他扮了个鬼脸,笑道:“我们一个假男旦,一个假太监,也不知谁比谁糟些?”
楚瀚望见她调皮的神情,也忍不住笑了,辩解道:“我才不是假太监呢。”
红倌嫣然而笑,说道:“是,是。咱们都是真的,谁也不是假的。”披散着长发,站起身来到床边,一头滚倒在床上,踢了鞋子,说道:“今夜连赶三场,唱了几出大戏,《泗州城》、《打店》、《打焦赞》全唱了,可累坏了我。”
楚瀚此时对戏曲已通熟了许多,这几个戏牌他都听过数次,笑道:“你又扮水母,又扮孙二娘,又扮杨排风,今儿可撒够了泼,过足了瘾吧?”红倌笑道:“可不是?要有人给我捶捶腰腿就好了。”楚瀚一笑,说道:“乖乖趴好了,待我替你捶捶。”
红倌一听乐了,笑嘻嘻地道:“当红小宦官替当红武旦捶腰腿,这可不大对头吧?”楚瀚道:“你不要就算了。”红倌忙道:“要,当然要!”翻身趴在床上,任由他替自己捶腰揉腿,一时兴起,随口唱道:“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彷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
楚瀚自从听过红倌的《泗州城》后,便时时跟着小麦子出去听戏,这红极一时的《西厢记》自已听过了许多回。红倌唱的正是第四本中的精彩处,张生和莺莺夜半偷会,结下私情。他忍不住接口唱道:“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咍!怎不肯回过脸儿来?”
红倌咯咯而笑,啐道:“小子使坏!上回你说听戏不多,这会儿你可成了精啦!”
楚瀚也笑了,手里替她捶着,口中低声道:“你房中好香。”红倌闭着眼睛,说道:“是我房外那株夜来香。我爱极了,谁也不准动它。”忽道:“我听说紫禁城东华苑里,有株非常名贵的夜来香,是南方进贡来的,香气清雅极了。一到晚上,整个东华苑都是它的香味儿。”
楚瀚道:“我知道。那株花树的香味儿确实清新得很,奇的是愈高枝上的花儿愈香,顶上的几束更是芳香无比。”红倌奇道:“你怎么知道?”楚瀚微笑道:“我闻过,当然知道。”红倌悠然道:“我要能闻闻就好了。”楚瀚道:“下回我采来给你。别多说啦,好好躺着别动。”
红倌被他捶得通体舒泰,忍不住赞道:“舒服极了!没想到小公公还真有一手。”楚瀚道:“我小时候腿不好,常常得给自己揉揉捶捶的,久了就会了。”红倌笑道:“我还以为你成日给皇帝捶腿呢。”楚瀚道:“我连万岁爷的面都没见过,哪有福分替万岁爷捶腿?”红倌啐道:“听你一口奴才话。”楚瀚道:“我能替你捶腿,可比给万岁爷捶腿还有福分。”
红倌被他逗得笑了,翻过身来,直盯着他瞧,笑嘻嘻地道:“你说说,我不过是个小小武旦,给我捶腿,怎能比给万岁爷捶腿还有福分?”
楚瀚低头望着她俊俏的脸庞,一时傻了,答不上来。红倌给他望得脸上没来由地一阵热,连忙翻过身去趴好。她累了一日,在楚瀚的轻揉下,全身舒畅,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楚瀚闲聊着,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红倌儿醒来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洋溢房中。她跳起身,见到楚瀚早已去了,却在她梳妆台上留了一束夜来香。她连忙跑去梳妆台前,仔细观望那花儿,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知道这定是楚瀚从宫中东华苑里最珍贵的那株夜来香树的树梢采来的。她却不知,世间也唯有楚瀚能轻而易举地摘到这花儿。
她凝视着那一团团白色的细小花儿,心中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伸手摘下一朵,放在鼻边,一股清香直钻入鼻中,不禁心神荡漾,暗想:“他究竟是不是在宫里当差的?若是,怎会有这心思工夫来我这儿缠磨?若不是,他无端来找我,替我揉按,又是为了什么?唉,我要能常常见到他就好了。”想到此处,脸蛋儿又不禁一红。
楚瀚自从那夜去找红倌后,心中更时时挂念着她。红倌所属的荣家班当时正走红,每月总有十多场戏。楚瀚每场必到,总坐在台下欣赏红倌精湛伶俐的身手,俏皮高傲的神采。他不愿让红倌遭人轻侮,受人闲气,便放出风声,扬言宫中重要人物要保红倌,不准旁人唐突冒犯。当时宦官势力庞大,一般富商子弟哪敢轻易去捋虎须,连宗室大族都得避让三分。红倌身边乌蝇一般的追求者渐渐减少,令她的日子过得轻松快活得多。
楚瀚此后也常常带着小影子,在半夜三更溜出宫去找红倌,带些宫中独有的驰名甜点给她吃。两个少年男女聚在房中吃喝倾谈,好不快活。楚瀚向来说话不多,往往坐在那儿,沉默地聆听红倌述说她最欢喜的戏牌,吟唱她最心爱的段子,直至夜深。
红倌对他的黑猫小影子情有独钟,常常将小影子搂在怀中,笑嘻嘻地道:“小影子今晚别走了,留下来替我暖暖脚吧!”但小影子对
第二十一章 红伶情缘
楚瀚十分忠心,每次楚瀚离去,它都一定跳上楚瀚的肩头,跟他一起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