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昭德宫中便有宫女出来,请梁公公入内觐见。万贵妃对梁芳甚是信任,在便厅之中接见他。早前楚瀚已来过昭德宫偷窥数次,这是第一次正式拜见这权倾天下的女人。但见一名女子斜倚在一张梨花镶玉雕凤躺椅上,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形肥大臃肿,脸上厚施脂粉,容貌实在说不上秀丽,眉目间更带着一股凶猛戾气。楚瀚不禁暗想:“这么一个凶老婆子,任谁看了都要害怕躲避,亏得皇帝还如此亲近爱惜她!”想起上官无嫣曾说起,万贵妃比皇帝大了十九岁,在皇帝年幼蒙难时曾照顾保护他,想来皇帝感念其恩情,才会对这臃肿丑陋的妇人如此依赖痴黏,成年后仍丝毫不改。
楚瀚依照宫中规矩,将手中捧着的锦盒交给一旁的宫女,便跟着梁芳一起趋前,向万贵妃磕头请安。他偷眼望去,见这万贵妃不但毫无女子该有的娇贵秀雅,举手投足间更充满了粗率霸气。他听小麦子说起,每回皇帝出宫游幸,万贵妃便身穿戎服,骑马在前引导,威风八面,俨然是个豪壮武勇的女中丈夫。楚瀚心中暗暗警惕:“这万贵妃并非简单人物,看来很可能是会武功的。但她手下众多,想来什么事情都不会需要她亲自动手,往后来窥探她的动静,可得万分小心。”
磕完头后,楚瀚便退在一旁,垂手伺候。梁芳趋上前,媚笑着向万贵妃道:“娘娘精神奕奕,神采飞扬,面色光润,福体康健,真是可喜可贺啊。奴才特别给娘娘带来了御用监刚刚烧好的一套精瓷茶具,请娘娘过目。”说着从宫女手中接过那只锦绣装饰的盒子,双手呈上。
万贵妃让贴身宫女接过盒子,命她打开,见是一套斗彩凤茶具,一只托盘,一把茶壶,八只茶杯,做工精致,彩绘的凤形活灵活现,展翅欲翔。托盘上写着“大明成化年制”及“御赐昭德宫珍藏”等字样。
万贵妃低头检视,似乎十分满意,凶悍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我说梁公公,你手下工匠的手艺,可是愈来愈好了。你瞧这凤,画得多有精神!”
梁芳笑道:“这飞凤的姿态,正是模拟娘娘的高贵仪态而画的,只可惜画师功力有限,没法完全将娘娘的精神表露出来啊。”
万贵妃笑道:“可不是?要真画出了我的精神,这凤可就要展翅飞走啦。”
梁芳显然清楚她最欢喜飞凤图案,因为唯有皇后才可以称得上“凤”,而她又一心想当上皇后而不可得,便爱在图腾上争取多一点儿的荣耀地位,自我陶醉一下。梁芳当下又说了好些奉承谄媚的言语,只哄得万贵妃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楚瀚眼见万贵妃自大高傲,不可一世,心想:“上官婆婆当年事奉的便是这女人,却弄得家破人亡,柳家至今仍对这女人尽忠;舅舅入京后死于非命,很可能跟这女人有关。”心中对她十分忌惮,立誓要探明舅舅之死是否出于万贵妃的指使。
梁芳在万贵妃面前做足了功夫,才率领楚瀚退下。经过乾清宫时,梁芳暗暗指点道:“那就是万岁爷的居处。”楚瀚点头领教,梁芳便领着他和两个随从,沿原路离开东六宫,出了紫禁城,回到御用监。
楚瀚自入宫以来,不但勤练蝉翼神功,也在暗中将梁芳的底细摸了个遍。他的飞技原已十分精熟,住处离梁芳的办公房又近,一有机会,便潜伏在梁芳办公房的窗外,偷听梁芳与手下宦官对话。他也趁梁芳入宫执勤时,闯入梁芳在城中的宅第,找到他收藏账簿、信札的秘密柜子。这柜子当然层层锁着,但怎难得倒三家村的传人?楚瀚随手便开了锁,取走其中的账簿、信件,带回住处仔细翻阅,看完后再送回梁芳宅邸,小心地一一放回柜中,归还原位。
如此慢慢偷听偷看之下,楚瀚得知梁芳对奉承万贵妃可是用尽了心思,四处搜罗各种稀奇珍宝呈献,以博得其欢心。他从万贵妃处当然也得到了不少好处;在万贵妃的默许下,梁芳安排自己的党羽出监大镇,派了太监钱能出镇云南,太监韦眷任广东市舶太监,两人贪污搜刮,每年替梁芳送回上万两银子,一部分进献给万贵妃,一部分用以替万贵妃采买珍奇宝贝、制造精巧器物,剩下的一部分当然便进了梁芳的口袋。
此外,梁芳绕过负责任免官员的吏部,直接向皇帝取得“中旨”,任命了数千名号称“传奉官”的闲俸冗员。这些官员给他的酬谢自也十分可观,甚至依照官爵大小订出价格,只要送钱给梁芳,立即便有官做。梁芳将这卖官鬻爵的生意搞得轰轰烈烈,坐收暴利,家中有一整柜的账簿记载与这些“传奉官”的金钱来往。
楚瀚也找到了梁芳与三家村互通的书信,大多是柳攀安和上官婆婆写信向梁芳禀报盗取某某宝物的进展,其中半句也没提到胡家或龙目水晶。楚瀚心中满是疑团:“当时舅舅带着龙目水晶来到京城,这水晶却似乎并未被送入宫中,不然梁芳又怎会拷打逼问于我?那这水晶究竟去了何处?舅舅如果不是被梁芳害死的,却又是被谁害死的?”
梁芳在领楚瀚见过万贵妃后,便召他来自己的办公房,问道:“楚瀚,你说说,咱们在宫中办事的,最要紧的是什么?”楚瀚已听过他的“教诲”许多次,当下答道:“我们要跟对了主子,尽心替主子办事。”
梁芳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学得倒是挺快的哪。那你说说,咱们的主子是谁?”楚瀚道:“是贵妃娘娘。”
梁芳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对,但也不对。娘娘是咱们的顶头主子,但是千万别忘了,宫中还有别的主子,也同样紧要。”楚瀚当即醒悟,说道:“公公是说万岁爷,还有太后。”
梁芳微笑道:“不错。每一位主子,咱们都得伺候好,千万不能轻忽,更加不能得罪,这一点紧要非常,千万不可忘记。”楚瀚点头受教。
梁芳又道:“咱家今日再教你第二件紧要的事,那就是咱们不但得伺候好了主子,还得防范好对头。”楚瀚一呆,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心想:“我道三家村中,三家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是十分复杂的了,看来宫廷中的权谋斗争还要更加复杂百倍。”
梁芳倾身向前,说道:“咱家的对头,你想必不知道是谁,因为咱家也说不准是谁。台面上的大太监,个个都在争权夺利,这么说起来,他们全都是咱家的对头。但是只要他们跟咱家相安无事,不来抢我地盘,夺我财源,或是想扳倒咱家,那咱们便可以不去理会。这些大太监中,咱家比较担心的有两人:司礼监的怀恩和尚铭。你得帮咱家留意他们的动静。另外还有一些台面下的宦官,尚未成气候,但或许有一日忽然受到主子重用,一朝飞黄腾达,这等人咱家们也得防范。”楚瀚点头道:“楚瀚明白。”
梁芳挥挥手,说道:“好,你明白了就好。好好去干,以后每日来此向咱家报告,大小事情都别放过。”楚瀚便行礼退出。
他离开了梁芳的办公房,心下寻思:“我若要取得梁芳的信任,便得做出一番成绩来,好让他觉得我对他有用,未来才有跟他讨价还价的本钱。”便决意认真替梁芳探听出一些消息。
之后数日,楚瀚日夜潜伏在紫禁城中,暗中偷窥皇帝的生活起居,记下他近期最宠幸哪几个嫔妃,又打探万贵妃近来对哪种珠玉宝贝胭脂饮食最为偏爱;有空时,也去监视其他几个得势的大太监的动静,特别留心司礼监的怀恩和尚铭二人。
楚瀚凭着超凡的飞技,加上在三家村学得的采盘本领,不到半个月,便替梁芳探听到了不少绝密消息。他也不全数告诉梁芳,只说了几个大的:皇帝好色无度,近来有雄风渐失之征,梁芳得知后,立即暗中进献秘制春药,令皇帝龙心大悦;另一个楚瀚探听得到的消息,则是万贵妃人入中年,口味偏爱甜食,梁芳听闻后,立即找了三名巧擅制作精致甜点的苏州厨子,让他们净身入宫,专为万贵妃调理甜食。在这几位苏州厨子的用心钻研下,发明了闻名天下的“丝窝虎眼糖”、“玉食糖餭”、“佛波罗蜜”等,成为一朝最脍炙人口的宫廷甜点,万贵妃每餐必食,赞赏不绝。
奉天殿始建于永乐年间,建成不久便毁于雷火,于正统年间重修,规模略逊于前。楚瀚所见到的奉天殿,便是重修于正统年间的那一座。嘉靖年间,奉天殿再次被雷火烧毁,重建后规模大大地缩小了,与原有的石台不成比例,琉璃瓦也由原来的“头样瓦”缩小为“二样瓦”,并改名为“皇极殿”。清朝又改称为“太和殿”,即今日在北京故宫可以见到的太和殿。此殿数度毁于祝融,数度重建,重建的规模愈来愈小,今日犹存的太和殿,比之明永乐初建时的奉天殿已小上许多。即使如此,太和殿仍是故宫中最核心、最庞大的主要建筑物,也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单体木造建筑。
万贵妃居于昭德宫,乃有史实根据。今日仍流传不少明朝的古董瓷器,上书“大明成化年制”及“御赐昭德宫珍藏”等字样,应是成化皇帝为讨好万贵妃而特意命御用监精制的工艺品。
第十五章 小试身手
却说梁芳对楚瀚探秘的本领十分满意,不时唤他进办公房,秘密吩咐他去探听各种消息,对他日益信任重视。
这日梁芳叫了楚瀚进去,楚瀚见他怒气冲冲,门才关上,梁芳便拍桌骂道:“尚铭那老家伙,竟敢拆咱家的台!可恶,可恨!”
楚瀚垂手侍立,等他骂完了,才问道:“公公,请问尚铭如何得罪您了?”
梁芳怒道:“我代理提督东厂好好的,眼看就要扶正,岂知这位子竟被尚铭横刀夺了去!”这件事情楚瀚早有听闻,他曾多次提醒梁芳,告知尚铭正在暗中谋夺东厂提督的位子,梁芳虽想尽办法阻扰,却终究输了尚铭一筹,失掉了东厂提督的位子。此时楚瀚没有答腔,只点了点头。
梁芳大步来到他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去给咱家挖消息、想办法,咱家一定要扳倒尚铭这老混蛋!”楚瀚垂首应诺,行礼退出。
楚瀚入宫后不久,便已看出梁芳虽炙手可热,仍并非宫中最有威势的太监。司礼监大太监怀恩的威严、权力都远在他之上,梁芳充其量不过是主掌御用监的太监,并较受万贵妃宠眷罢了。因此梁芳想要掌握势力庞大的东厂,仍力有未逮,才会代理提督东厂一阵子,便被尚铭挤了下去。楚瀚知道即使扳倒了尚铭,梁芳仍旧坐不上东厂提督的位子,但梁芳是小人心眼,只要能损人便好,即使不利己也不打紧。
楚瀚此时对宫内诸事已十分熟悉,他之前曾在东厂待过两年,对东厂也不陌生。他在宫内打探过关于尚铭的背景,知道他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之一,地位仅次于怀恩,为人却不似怀恩那般正直不阿,贪财收贿的事情干了不少。然而成化一朝的内官,上至大太监,下至小宦官,只要有点儿权势,没有哪个不收贿的,连梁芳那般公然卖官鬻爵者都不乏其人,因此尚铭收点贿赂,也算不得是什么大罪。
楚瀚便想从东厂入手,看能不能探出尚铭的什么隐秘。自从他被梁芳迷昏送入净身房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东厂厂狱,一来他不敢去见昔时同僚,二来也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往年好友。
但他想自己总得回去望望,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回到东厂,去找好友何美。何美此时仍在东厂负责抄缮文书,他见到楚瀚,好生惊喜,连忙问起近况。楚瀚简单说了自己净身入宫的前后,何美听了,当场便流下热泪,伸臂抱住了楚瀚,哭道:“楚老弟,你为了保护我和王吉,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哥哥一辈子欠你一份情!”
楚瀚虽不愿意欺骗他,但他未曾净身之事太过重大,毕竟不敢轻易透露,便只安慰他道:“何兄不必太过介怀。我当时去自首,满以为自己有办法对付梁芳,全没料到他手段竟如此阴狠。这原要怪我自己失算,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在梁公公手下办事,也未必没有前途,我早就已经看开啦。”何美仍旧感动伤心不已,说道:“总而言之,哥哥欠你一份情。你往后有什么需要哥哥帮助的,尽管来找我,我义不容辞,一定帮你到底。”
两人聊将起来,楚瀚得知王吉经过那番拘捕刑求,后来虽平反复职,但受惊过度,不久便辞去狱卒之职,回去帮忙家里棺材铺的生意了;而尚铭走马上任不久,便已开始利用东厂的淫威勒索囚犯,跟梁芳一般,让家中有钱的犯人缴付“清白费”,直到缴足了银两,才肯放人。楚瀚心知东厂提督人人都这么干,已属常例,也非不可告人的过恶。当夜他跟何美谈到甚晚,约定往后定期相聚,才道别离去。
楚瀚在东厂没有探到什么消息,便又到京城里继续打探。市井之中,关于宦官作恶的流言可多了;楚瀚很快便听到不少关于尚铭的恶行,包括强占民田、强夺民宅、包揽诉讼、冤枉良善、超征田税,等等,但都不足以动摇尚铭的地位。
这日楚瀚来到京城的烟花街巷,潜入几间去探听,但都没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正想回去时,恰好听见一间院子里传来人声。他潜入偷瞧,正见到两个老鸨和几个乌龟(古代把在妓院里做事的男人叫乌龟)聚在那间院子的后院里,老鸨站着把风,乌龟拿着铲子在地上挖坑。一个老鸨不断催促乌龟赶快挖,另一个老鸨喃喃骂道:“我操他十八代祖宗!这什么世道,卖笑的,唱戏的,谁被那尚家的小霸王看上,谁就倒了大霉!这回死的是我们院子的,下回也不知轮到哪个院子的倒霉鬼!”前一个老鸨道:“别多说啦,钱都收了,快把人埋了了事。”
不多时,乌龟们挖好了坑,从旁边抬过一具用布包住的人形,放入坑中,又用铲子将坑填上。
楚瀚听她们说到“尚家的小霸王”,顿时留上了心。他继续留在那间院子偷听,几日之后,终于探知枉死的是个年轻的娼女,被一个叫尚德的纨裤子弟给打死了。这尚德便是尚铭的干儿子,之前也打死过一个戏子,但是众人畏惧尚铭的威势,尚家又总肯花钱消灾,因此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楚瀚知道太监放纵亲友在市井横行,说起来也非大罪,弄出人命来虽麻烦些,但死的若是些娼家戏班里的卑贱之民,官府更不会去查察追究,更别说动摇尚铭的地位了。
但楚瀚并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发现这尚德最新的相好是个擅长唱苏曲的歌女,恰巧兵部尚书王恕的侄儿对这名歌女也十分有意,请她来家中唱过几回。楚瀚并不出面,只靠何美去传播流言,说道尚德的相好被王恕的侄儿抢了去,让他戴了绿帽云云。小霸王尚德闻言大怒,想也没想,便带了人冲入“情敌”家中,一阵乱打胡揍,将王恕的侄儿打了个半死不活。
打死戏子娼女是一回事,打伤大臣的子侄可是另一回事了。王恕性情耿直,大怒之下,便上奏皇帝,次日文武百官全都听闻了此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闹大后,终于惊动了皇帝和万贵妃。万贵妃叫了尚铭来叱骂一顿,免了他东厂提督的职位。
楚瀚将事情经过向梁芳禀报了,梁芳高兴已极,对楚瀚的手段极为赞赏满意,着实夸奖了他一番。
这日他唤了楚瀚来,请他喝清茶,吃甜点,闲闲问道:“我说楚瀚哪,咱家交办你的这些事儿,你都办得极为妥当,想来对你来说实是大材小用了。你觉着无聊了吗?”楚瀚道:“那怎么会?楚瀚日子过得挺高兴的,多谢公公挂心。”
梁芳持着茶杯,三角眼一转,说道:“咱家却有件心事,想让你去解决了。”楚瀚道:“公公请说。”
梁芳道:“有个家伙,之前在朝中老与我作对,我已将他贬到武汉去了。这人颇有才干,我怕他哪天又被召回朝中,找我算账。因此咱家想寻个法子,彻底解决了他。”
楚瀚没想到他竟想派自己出京办事,抬起头,与梁芳四目相接,心中都生起了同一个念头:楚瀚这一去,大可就此不回,天下茫茫,梁芳绝对找不着他。但他会一走了之吗?他对梁芳显然毫无忠心可言,但梁芳愿意赌一睹:赌他一个净了身的小宦官,离开皇宫后便再无安身之所。他在宫中有吃有住,有钱有势,净了身这回事又无法逆转,不如就此安心在皇宫中混下去,安身立命,几年后说不定还能挣得个太监的位子,有何不美?
楚瀚脸上不动声色,只道:“请公公告知这人的姓名和处所,我今夜便出发。”
梁芳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说道:“这人姓谢名迁,余姚人,被贬到了武汉的阳逻县担任县令。那人精明得很,只有你去最合适。你替咱家探探,回来告诉咱家该如何下手最好。是栽赃个罪名,让他来尝尝厂狱的滋味呢,还是就地派人毒杀了?咱家期待你的好音。”
楚瀚领命而去,当夜便装扮成个小商贩,收拾包裹,独自骑了快马出京,来到大运河口。他将马匹寄托在驿站,上官船经大运河南行,一路来到长江;换了船,又沿着长江西上,往武汉航去。他虽从未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自幼颠沛流离,自不害怕独来独往,加上身上带着梁芳给的充裕旅费,而且只需出示一张宫中印发的“行通状”,随时可以在驿站吃喝住宿,行路投宿都不是问题,这一路行走得甚是惬意。
不一日,他乘官船来到九江府,一问驿站的驿卒,得知离武汉只有两日路程,便想该是藏身匿迹的时候了。其实他老早发现有人尾随在后,想来梁芳对自己并不放心,派了人出来跟踪监视。他一路上乖乖地在驿站落脚,行路不疾不缓,让身后那人跟得十分轻松。楚瀚不担心有人跟踪,却担心在刺探消息时露出形迹,便在九江府悄悄换了装扮,舍了船,买了马,往南疾驰一百里,再次改换装扮,又换了马,缓缓骑入武汉城。这么一兜一转,登时将身后跟踪的人甩脱了。
武汉乃是汉中水陆交通的枢纽,市面繁华,号称四大名镇之一。楚瀚在武汉城中绕了一圈,但见江上千帆航行,街上车水马龙,各种商品货物琳琅满目,各式商铺食肆交错林立,果真热闹非凡。
楚瀚找了间不起眼的客店住下,心中盘算,他难得出京一趟,而梁芳给的差使又没有一定得回报的期限,不如便在这武汉城中玩上一玩儿,逍遥一番,有何不可?他年轻好玩,身上又不乏银两,便略做改装,独自到街上逛去。楚瀚出身寒苦,即使看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仍自奉朴素俭约,不喜花费。他到归元寺旁的小街上吃了武汉出名的石头饼、红烧蹄,又去武大门外吃了红油干面、鸡汁煎包和油炸豆腐等小食,吃得饱呼呼的,便打算回客店休息了。经过一家酒铺时,见酒招上写着“天成糟坊特制”数字,他想起宫中的许多公公们对汉汾情有独钟,往往特别指定要武汉天成糟坊所酿的汉汾。他不喜饮酒,但耐不住心中好奇,便走了进去。
酒馆中好生热闹,总有十来桌,六七十个酒客。他见到好几桌的酒客都以青布包头,捉对儿吆喝招呼、猜枚赌酒,看来彼此都是相识的。楚瀚找了个角落的座头坐下了,叫了一壶天成汾酒,自斟自酌。
但听隔壁座的一个胡子汉子举杯敬酒,说道:“老弟难得来一趟武汉,哥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对座一个青年汉子回敬道:“大哥说哪里话来?你对我甲武坛弟兄盛情招待,兄弟们感激不尽。”胡子汉子道:“同是青帮兄弟,还分什么彼此!哥哥虽在总坛干得久些,但地方上的事情,全要靠兄弟们撑持,功劳不可谓不大。来来!这汉汾在我们武汉可是出了名的,兄弟们多喝一杯!”
楚瀚听他们言语,心想:“听来这些都是什么青帮中人。青帮又是什么东西?”
但听那青年汉子问道:“请问大哥,兄弟来到武汉,可有什么人物应当拜见?”
胡子汉子说了几个当地的武师镖头、成名豪杰,最后说道:“然而不瞒老弟,人都说武汉有一武一文两大奇人,不可不见。那一武,自然便是咱们成帮主了。成帮主年纪轻轻,但武功高强,英雄豪迈,豁达大度,江湖中人听见他的名头,无不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英雄,真豪杰’!”青年汉子道:“帮主英雄过人,自然称得上是奇人了。那么另一位呢?”
胡子汉子道:“另一位是个文人。他是个从朝廷贬下来的大官,姓谢名迁,听说乃是当朝状元,因跟朝中公公们过不去,才被贬来了这儿做个小小的县官。这人满肚子的文章,我们粗人是不懂的。但本地人都说,读书人若不识得谢状元,那可真是白活了。”
楚瀚听他吹嘘自己帮主有多么了不得,不禁有些好笑,但听他提起谢迁,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当即留上了心。他继续倾听那伙人的谈话,却听那胡子汉子又说了不少谢迁不畏权贵、秉公办案的事迹,言下甚是钦服,其他汉子也齐声称赞谢公是个难得的清官好官。楚瀚不料一群帮派中的粗豪汉子,竟也对谢迁这一介文人如此尊敬,想来这谢迁确是个十分特出的人物。
之后这伙人又谈了些帮中事务,楚瀚听出青帮是个包办河运的帮会,总坛便设在武汉。青帮成帮主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帮主大位,武功了得,才智过人,统领属下数万帮众,无人不服,将帮务整顿得蒸蒸日上。楚瀚心想:“听来这成帮主似乎也确实有些本领,不只是这些人自吹自擂而已。”
次日,楚瀚打探到了谢迁府邸所在。当晚过了子夜,他悄悄潜入谢府,暗中观察。县官职位不高,谢迁又是受贬而来,住处不过是间一厅两进的屋子,年久失修,十分破败。楚瀚在屋中绕了一圈,来到书房之外,见到一个容貌俊伟的青年正与一个道士下棋。楚瀚心想:“这青年想必就是谢迁了。原来他年纪还这么轻。”
但见谢迁神情淡定,和那道士默然对奕,有时思考良久,才下一子。一个仆人候在门外,不断搓手踱步,唉声叹气,似乎极为焦虑,又不敢放肆打扰。
过了许久,那仆人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轻轻敲了敲门,低声禀道:“启禀大人,万老爷的人在外面等了很久啦。”
谢迁皱起眉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我不是要你赶他走吗?去,去!莫再来扰我下棋。”仆人道:“是,是。但是万老爷差他送来的那许多事物……”
谢迁打断他的话头,提高声音说道:“通通送了回去!一件也别给我留下!”仆人听他语气决绝,这才愁眉苦脸地去了。
道士抬眼问道:“可是那自称与万家有远亲的万宗山?”谢迁道:“可不是!此人无赖,因着姓万,便自称与京城万娘娘攀上了关系,在县里作威作福。他儿子打伤了人,我判他入狱,万老儿不依,一定要我放人。第一回老儿带了一群打手来围住衙门,给我一顿话骂得抱头鼠窜而去。第二回带了京城来的一个什么京官,向我软逼硬求,百般劝喻,我几句话也将那人说得面红耳赤,讪讪地回去了。这次差人送来重礼,想是打算贿赂我来了。”
那道士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谢公侃侃善言,天下闻名,谁能不被谢公说倒?这帮小人逼之以武,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谢迁也笑了,说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样。我谢迁读圣贤书,以君子自许,还能怕了这群宵小不成?”
道士神色却有些忧虑,说道:“谢公需听贫道一言。所谓君子不与小人争,这姓万的若在京城中真有靠山,事情可不易善了。谢公今日已受谗谪居,不好再生事端。”
谢迁轻叹一声,说道:“谪居便谪居,我早已死了这条心,不期望有回去庙堂的一日。我如今只能尽心作好我本分中事。若连县官都干不好,就算回去京城,又能如何?还不是得终日见那些小人的嘴脸,与那群小人虚与委蛇?”道士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两人继续下棋,直至夜深。
此后数日,楚瀚每夜都来观察偷听谢迁的言行举止,心中对这人愈来愈敬佩。谢迁不但善于辩说,所说皆能服人,而且他在别人见不到之时,亦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楚瀚一生中接触过的人,不是乞丐小偷,就是宦官宫女,哪里见过如此有胆识、有风骨的读书人?不禁好生钦慕,暗想:“这人有德有才,皇帝不用他,却任用万贵妃那几个草包兄弟,岂不是大大地浪费了人才?”心中也不禁担忧,这么一个硬骨头的君子,梁芳顾忌他并非过虑,要自己“解决”他也不是空话一句。要不就是派人来毒杀,要不就是构陷诬指,将他打入厂狱,关上几年,让他瘐死狱中。楚瀚暗暗寻思:“我却该如何,才能保住此人?”
第十六章 义保谪臣
他又观察了数日,得知常来与谢迁下棋的道人法号无生,面目看来颇有点眼熟。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无生道人原来却是自己的旧识,东厂囚犯李东阳!他原是进士出身,后来被人无端栽了个贪赃的罪名,落入厂狱成为囚犯,一关便是五六年,生不如死,家人几乎散尽家财,也未能救出他来。楚瀚当时和何美、王吉合伙干“赎尸”的勾当,这人便是他们第一个选中以假死脱身的囚犯。听说他离开厂狱之后,便携家带眷悄然离京而去,不料却来到了武汉,出家做了道士。
楚瀚心中思量:“谢公不识得我,自然不会听信我的言语。或许通过李大人去劝他,能让他躲过这一劫。”
当天夜里,楚瀚悄悄来到无生道士所住的道观,潜入内室,往窗内望去,见到无生道士并不在念经打坐,却在灯下读书。楚瀚在外敲了敲门,无生道士只道是徒弟或道婆进来换茶,未曾回头,只说了声:“进来。”
楚瀚推门而入,低头垂手而立,说道:“道长,小人楚瀚,有事求见。”
无生道士听了,一惊回头,待看清他的脸面,登时跳了起来,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欢喜,说道:“你……是你!”
楚瀚微微一笑,问道:“道长近来可好?”
无生道士快步走到门边,往外张望,关上了门,又转身关上了窗户,回过身来对着楚瀚,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恩人!东阳日夜感念您的恩情,无敢或忘!”
楚瀚绝未料到他竟会对自己如此感激,不禁一呆,连忙扶他起来,压低声音说道:“李大人快别折煞小人了!小人这回来,是有事情想请李大人帮忙。”
李东阳道:“但教恩人吩咐,东阳一定竭心尽力,在所不辞。恩人快请坐下。”楚瀚道:“李大人叫我楚瀚便是,千万别再称我恩人了,小人担当不起。”李东阳不肯直呼其名,便称呼他“楚小兄弟”。
二人在蒲团上坐下了,楚瀚问起李东阳的近况。李东阳叹道:“东阳能保住一条命,重获自由之身,已是心满意足。如今我将家人都接来了武汉安置,自己假扮成道士,隐姓埋名,只盼能安度余生罢了。”
楚瀚道:“大人不必担心。当年的事情,厂狱中一把火,早将囚犯名册烧了个干净,无从查起。我也已离开东厂,另求营生了。大人大可放心,绝不会再有人来追查。”
李东阳听了,略松口气,又问道:“楚小兄弟却为何来到武汉?有什么东阳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
楚瀚问道:“大人可识得谢迁谢大人?”李东阳点头道:“谢公是我好友。”
楚瀚道:“我离开厂狱后,辗转被派在梁芳公公手下办事。如今梁公公遣我出来暗中观察谢大人,打算伺机出手对付。梁公公说了,不是下毒,便是罗织个罪名,将谢大人下入厂狱,免得谢大人往后有机会翻身,回到京城,跟他作对。”
李东阳闻言,脸色大变。楚瀚又道:“我来到武汉后,见到谢大人光明磊落,正直不阿,心中十分敬佩,因此很希望能相助谢大人避过这一劫。”
李东阳听了,凝望着楚瀚的脸,许多往事陡然浮上心头。他幼年时曾是个名闻天下的神童,四岁便会写字,曾在景帝面前书写“龙、凤、龟、麟”四个大字,景帝龙颜大悦,特准他进顺天府学读书。十七岁时,他考中了英宗朝的进士,宦途一帆风顺;怎知到了成化皇帝一朝,宦官当道,无端陷害于他,竟受冤下入厂狱,从此天崩地裂,命运逆转,从天之骄子沦为厂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他仍记得约莫三年前,一夜他独自躺在厂狱的角落里,忍受着刺鼻的臭味、满地的虫蚁和湿冷的石板地,正想着该如何自我了断,结束这狱中无止无尽、不生不死的苦楚。忽见一个瘦小的身形来到栅栏之前,手中拿着扫帚、铁钳,显然是个来清理秽物的杂役。但这瘦小少年跟一般的杂役颇为不同,他脚上系着铁链,也不知是杂役还是囚犯,而他清理牢房时极为用心,不但将粪罐尿盆收拾干净,更将牢房四下打扫了一番,最后来到他的身边,用清水替他洗净腿上被脚链刮出的一道道血迹斑斑的伤口。
李东阳当时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但这少年的奇特举止却让他改变了主意。之后数月,这少年每日都来清理他的牢房,照顾他的伤势,认真细心,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仍是个人。他入狱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将他当人看待。李东阳极为感激,心底生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还不是我人生的尽头,或许我该活下去,等待离开这人间炼狱的一日。
夜深人静时,他曾抓着那少年狱卒的手,向他述说自己当年受到景帝赏识的往事,以及高中进士的荣耀;也吐诉了自己如何受人冤屈,和下狱后所遭的非人待遇,今昔相较,实是云泥之别。他曾对那少年狱卒说道,此生若能重获自由,他一切都看开了,不再汲汲于功名利禄,但求能心安理得,了此一生。
那干瘦的少年蹲在牢狱一角,默默地听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能见到这样的眼神,李东阳当时心想,便值得我多活几刻,多撑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