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个提出的就是钱学文,钱学文这小子水平还是有点的,学历高,关系也不少,就是跟着卢军超学会了空话大话,不实干,真要是在洛水县新任县太爷何京生的带领下,一定能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车子发动,直奔洛水县宾馆。
洛水宾馆是县委乡政府的官方接待机构,即使在假酒遍地的洛水县,这里的茅台也肯定是真的。
这次聚会是一次非正式非官方聚会,时间点也安排得比较靠后,在晚上八点,这样显得不那么声张。
能来的都是何京生的嫡系势力,一共两桌。夏近东、葛峻峰自然位列其中,剩下的都是几个重要的局长,大家对于县第一高中老师杨景初和夏近东的儿子也在座而且和何京生一桌,感觉很惊异。
何京生开场就说:“兄弟们,以后洛水县就要靠各位了!”而所有到场的干部无不感觉几分荣耀,而钱学文更是五味杂陈。
何京生在卢军超底下压抑了几年,今天终于媳妇熬成婆,自然心情大好。
各位在基层厮混很久的干部自然懂得见风使舵,轮番敬酒,气氛热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个面酣耳热,很多“贴心”的话,平时不好说出口的,这会也可以尽情地说出来了。
一个个急切地表达着恭喜、支持、忠心耿耿,洛水县在何京生何书记的带领下一定能够越来越好,敢叫旧貌换新颜。
一个小gao潮过去,何京生道:“兄弟们,洛水县以后怎么发展,各位有什么看法?干部先不动,以后看工作成绩,成绩怎么看?就是如何把我们县的经济搞好搞活,在这个过程中,能者上,庸者让。”
大家都没想到这个时候,何京生还能如此清醒地抛出这个问题,都有点措手不及。
搁在其他官员身上,一上位第一个步骤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排除异己党同伐异,大动干部,可以先,先把位置坐稳了再说,哪有先想把事情做好的?
大家都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一时间,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夏小洛冲父亲使了个眼色,夏近东道:“我觉得我们县要想搞好经济,需要做到两条,一个是充分发挥我们的资源优势,一个是搞活机制体制调动所有要素积极性。”
何京生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自己手下这员得力干将。
因为众人心底对这个问题都没什么看法,因此都专注地看着夏近东看他如何阐述自己的观点。
第126章论道(上)
夏近东道:“我们县有两个产业的基础很好,一个是烟叶,一个是药材,这是由我们县的自然条件决定的,比如鹿鸣镇的药材种植,我们县很多乡镇的药材种植,气候土壤不可复制,这是我们县特有的,别的县区想模仿也模仿不来,我认为应该充分发挥这个优势。”
杨景初微微颔首道:“这个说的没错,国际经济学有要素禀赋比较优势之说,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一个国家如此,一个县城也是如此。要生产我们有着天然优势的产品。”
众人看此人谈吐不俗,纷纷交头接耳,有些干部知道他的来历告诉身边人就是曾经是撰文批判国有资产流失大名鼎鼎的杨景初,对方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点头附和,心悦诚服。
夏近东看众人赞同,继续侃侃而谈道:“这是其一,定好方向,下一步就是看要如何发展了。我认为,药材和烟叶都要往深加工的方向发展,提高竞争力,掌握定价权,形成品牌效应,增加附加值。”
杨景初以异样的目光看了夏近东一眼,心道,此人绝对是专业水准的,道:“夏乡长这个观点我很赞同,所有的超额利润归根结底都是垄断造成的,当然,我说的是广义的垄断,垄断的前提就是其不可替代性。垄断可以用行政命令产生,比如,市场准入,比如在石油领域原油的开采和提炼只能是几家巨头,这就形成了行业的高额垄断利润;但是也可以通过品牌差异化形成一种微弱的垄断,消费者对品牌认知认可后,觉得这个产品只能购买这一个品牌,这样也会形成高额利润。需要提醒的一点是,差异化可能是厂家刻意营造出来的,即使本质相同,也可以通过广告营销而形成不同的‘印象’,进而形成品牌差异化。”
夏近东和他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而在座的各位都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他们平时生活在消息闭塞知识贫瘠的小县城,哪能听到如此“高端”的言论,如此一听,真有茅塞顿开之感。
这些在后世看来很常见的观点,在当时无疑是非常先进的,甚至是超前的。
而何京生眼神兴奋,鼓励两位道:“都说得很好,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整个洛水县以烟叶、药材为产业基础,然后进行深加工,打出品牌,形成有竞争力的企业和产品是这个意思吧?”
夏近东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何京生一指招商办主任笑骂道:“今天说经济呢,你孙子也不说两句?只顾喝酒了是吧?”
招商办主任叫马守才,一听这名让人容易和欧也妮葛朗台老先生联系起来,其实为人颇为豪气,也很大方。
他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我特马就是因为喝酒喝坏了,我觉得两位见解都很好,我要好好领会一下呢!”
何京生又一指财政局长道:“钱袋子都是你孙子管着,你丫是不是只管收钱花钱不管咱们县怎么挣钱是吧?”
财政局局长叫秦起云,大肚子,酒糟鼻,一看就是酒囊饭袋之徒,平时咋咋呼呼惯了,可是这会让他真正回答这么有全局性的问题,他也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来话了。
何京生道:“想法都很不错,但是,这是一个全局性的看法,我们还需要一个落脚点,寻找到一个或者一系列企业来实现这个想法……”
众人都默然不语了。
何京生道:“各位活跃一点么,群策群力谋发展,说对说错没关系,这又不是正式会议,连个会议记录都没有,说错又不用负责任。”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是官场众人,自然知道其中深味。
所谓集体民主决策,其实大都是一把手说了算,毕竟又不是一人一票投票制。
这个制度妙就妙在一把手说了算以后还冠以“集体决策”的名号,真出现决策失误,你也不难怪领导不是。
夏小洛举手道:“我想补充一点。”
众人都纷纷瞧向这小孩,有点不悦,心道,也不知道谁家的小孩过来混饭局,现在讨论的可是关系洛水县前途命运的县域经济问题,哪轮到这小孩插嘴?
个别心地善良的人也为这小子捏一把汗,心道,何书记肯定生气,免不了要被家长大骂一顿。
招商办马守才轻声嘟囔了一句:“谁家的小孩子?这么不懂事?”
谁料何京生目光灼灼地看着夏小洛道:“臭小子,你终于肯说一句话了,都等你半天了,再不说我就要点你名了!”
马守才一看这阵势,敢情何京生对这孩子还挺在乎,再看夏小洛所在的位置很诡异,竟然是仅次于夏近东的上座,位置比葛峻峰还要靠前,还要靠近领导,要知道在官场上,座次从来没有白来的,都是有讲究的,位置显示一个人在领导心目中的心理位置。
先前还以为这孩子是不懂事乱坐的,这才知道他来头不小啊。
他知道近来葛峻峰在何京生面前“很红”,是灭掉董集,挤走卢军超的一员干将,轻轻一拉他胳膊问:“这小孩谁家呢?这么厉害……”
葛峻峰和夏小洛关系不错,从夏小洛和屈小元一上初中街头斗殴就认识了,当然那时候是“业务联系”,谈不上感情。
后来由于夏小洛的那条损招的帮助完美解决了前卫生局副局长王俊伟挟持局长钱少群事件,这才被何京生留意,荣升东街派出所所长一职。
又被经过夏小洛推荐他才进入何京生的嫡系阵营,成为核心力量之一,这才和何、夏一起查处造假村,立了大功。
今天到场的官员至少也是局长、乡长级别的,而自己有幸位列其中,看这样子自己指日高升,至少弄个公安局副局长当当不成问题,说不定走狗屎运还能弄个正局长。
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想想自己这一切全靠夏小洛有意无意的帮衬,他心中自然对夏小洛充满感激。
而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他已经能感觉出来,夏小洛这个小小权贵对何、夏集团的影响是从根子上的,是不容小窥的。这影响力不是靠死磨硬缠,而是靠智慧和对局势的深刻洞察。
他对夏小洛那是敬佩得不得了,因此,他偏过头对马守才道:“跟你说,这位小爷可惹不起,那是何京生的高参啊!军师知道不?诸葛亮,《三国演义》里挥着羽毛扇的那位!人送外号‘小诸葛’。”
马守才作恍然大悟状,道:“明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葛峻峰一拍马守才的大腿,一指夏小洛,道:“正解!我哥们!俺们俩交情深着呢。”
“怎么认识的?”马守才小心问道。
葛峻峰在底下悄悄和他碰了一杯,两人各抿了一小口,道:“这小子初中的时候老爱打架斗殴,我抓住过他好几回,我每次抓住他都一阵狠揍!还好,他不记仇,不然我就玩完了!今天就没有机会和哥们一起喝酒了!”
马守才一口酒差点没喷了,看着何京生目光冷冷地扫过,赶紧压着嗓子,不敢再多言,道:“小子开讲了。”
这边,夏小洛在众人瞩目之中,开始侃侃而谈。
“我认为,我们县要发展好经济,为啥!发展经济对于政府来说还是为了财政,才有税源!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不禁有点失望,心说:“也不是什么高见,谁都知道发展地方经济是为了税源!”但是,也点头认可。
夏小洛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道:“既然是发展经济,我想说的是,私营经济和国有经济一样交税!我们为什么不学东南沿海,学特区,对民营企业免税,信贷上给予支持,送地,大力支持他们发展?”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很是震惊,这在当时无疑是石破天惊的观点。夏小洛自顾自地说:“第一要发展民营经济,也就是私营经济。”
众人神色各异,而有其中几个见小子如此大放厥词,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夏小洛下面的话更是石破天惊:“第二要搞活国有企业,对那些资不抵债,经营不善,没有市场竞争力的国营企业,要尽早改制。至于如何改,我认为自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国有企业改革,仍然是以改善政府部门和企业间的关系为主,从放权让利到承包制,各地政府和经营者常识了无数种改革的方法和模式,但却始终没有触及最致命也是最敏感的产权制度变革,企业的产权关系依旧不明晰,工人当家做不了主,厂长有权不落实,企业盈亏不负责。这样的企业怎么可能赢利?我看啊!让抢救无望的企业安乐死,红事白事一起办算了!”
这一席话说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了,整个包厢都鸦雀无声,假若此时要有一根针掉下来,恐怕都可以听得见。
这句话在当时显得很是离经叛道,对众人的冲击也是不言而喻的,为何?因为在1989年下半年起,左派的思想占据了整个中国的主导地位,经济形势动荡,加上苏联和东欧地区政局的持续恶化,使得意识形态的争论变得十分敏感。
一些人士担心私营经济过度发展最终将造成社会主义“变色”。当时,针对改革的质疑从四面八方射来。那些密集的连珠炮似的批判文章满天飞,这是在“文革”结束后十分罕见的现象。
第127章论道(下)
个体、私营经济遭遇极大挫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自1981年以来规模和力度最大的、针对私营经济的整顿运动。
此前,装逼帝小姨夫王大力的黄帝牌内功神掌被卷入其中,其实就是这一系列整顿活动的一部分而已。
而温州柳镇针对假冒伪劣的整顿也不是个案,而是有相当的普遍性。
根据夏小洛在重生前替那位证监会上市司的郭司长编撰《华夏经济史》时收集的资料显示:1989年下半年,全国个体户注册减少300万户,私营企业从20万家下降到9.06万家,减少了一半多。这个数字只有到1991年才略微回升。
夏小洛之所以敢如此说,是因为如果在自己重生回来的这一世大的历史轨迹不发生变化的前提下,正当“左倾”思想泛滥一时,人们的心头充满疑惑的关键时刻,1992年,华夏国的改革总设计师某公毅然南巡,发表重要讲话,高屋建瓴,冲破了姓“资”姓“社”的阴霾,推动改革开放的车轮重新启动,驶向新的天地,民营企业也开始大兴其道。
而到那时,何、夏集团作为某公“三个有利于”的经济理论的实践者,势必会得到重用。
娘希匹,谁能理解小爷我这一片苦心啊?夏小洛在心中不住骂娘。
夏小洛环顾四周,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道:“我的话说完了。”
县委副书记副县长杨胜刚一直没有说话,闷闷不乐,他是属于卢军超的嫡系势力,在卢军超没走之前,他是可以和何京生并驾齐驱的人物,是下一届县委书记的“种子选手”。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何京生竟然能够挤走卢军超,而且卢军超再走之前,还在市委班子面前帮何京生说了很多好话,让何京生顺利上位,代理县委书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代理”只不过是一个“过渡”而已,恐怕马上就要扶正了!
他也在心中责备卢军超愚蠢,心道,卢军超你难道不知道何京生查处董集那是向你示威么?竟然还帮他何京生说话,真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杨胜刚哪里预料到何京生是拿捏着卢军超的把柄,卢军超要是不把他扶上位,就要面临牢狱之灾,就是打落牙齿现在他卢军超也只能和血往肚里吞啊,卢军超也憋屈的不行啊,现在一直在病房呢,血压噌噌往上涨。
这会看一个不明就里的小孩子也在这里大放厥词,简直是胡闹,他“哧”地笑了一声,道:“小孩子,你这么说,是把我们往火堆上推啊!今年2月的《华夏日报》是怎么说的,你知道不?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有没有经济上的根源?有没有一种经济上的力量支持他们?文章就告诉我们,私营企业和个体户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经济根源。资产姐姐自由化的改革说到底一个取消公有制为主体,一个是取消计划经济,实现市场化!孩子,你这一条发展民营经济,一条国有企业产权改革,可是把这两条都占了!”
夏小洛看他反驳得认真,一脸的语重心长,对他并不气愤,因为,他明白这种人其实并不坏,甚至还很爱国,只不过思想过于保守陈旧。
还没等夏小洛反驳,主管工业的副县长宋行止道:“杨副县长,十二大报告指出在农村和城市都要支持和鼓励劳动者个体经济在国家规定的范围内和工商行政管理夏适度发展,作为公有制经济必要的、有益的补充对不对?”
杨胜刚正要反驳,宋行止又道:“1982年的新《宪法》上还写了,总纲第十一条说,要对个体经济指导、帮助、监督的方针!有这一条吧?”
杨胜刚道:“支持和鼓励没有错,但是要掌握一个度的问题,一个比例的问题,如果民营企业和个体户要在比例和绝对数量上超过国有经济,那么江山岂不是要变色?”
夏小洛看着这两位“引经据典”这么较真,不禁哑然失笑,他道:“坚持公有制经济的主体地位没有错,但是民营经济在吸纳就业,创造物质财富也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杨景初道:“政府不应该经营企业,只需要通过税收获得公共财政,然后转移支付,政府最大的责任是维护市场经济秩序,当好守夜人的角色就好!”
夏小洛淡淡地一笑,道:“对,不应该又当选手,又当裁判。”
接着又补充道:“要害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从此,三个“有利于”成为人们衡量一切工作是非得失的判断标准。”
杨胜刚一拍桌子,酒杯都跳了起来,他大声驳斥道:“你这是自由主义的思想!是唯生产力论!要不得!”
杨景初看这位和自己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长者,也傲气起来,昂然道:“公有制经济说到底,是官有经济,名义上的全民所有都是虚的,试问,公有资产保值增值,那些个巨型垄断国企每年攫取高额利润,可是,分给你一分一厘了么?他们不仅不向公家上缴利润还向国家索要补贴!都说央企是华夏国的长子,我他妈的就不要这不孝子!老子非把他溺死在尿壶里!”
杨胜刚被他驳斥得哑口无言,夏小洛心中敬佩道,杨老师的水平果然不一般,此等人才要不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还让谁进去?
杨胜刚脸憋得通红,却找不到一点驳斥的理由,只好拂袖而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夏小洛定定看着何京生看他如何表态,心说,我是点子都说了,爷们不爷们就看你了。
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周畅赶紧追了出去,奈何杨胜刚性子高傲而且此时被大大地将了一军,怎么也不愿意回来,自顾自地走了。
周畅回来后,无奈地看着何京生,何京生也不以为意,道:“没事没事,老杨就是这种较真的脾气,大家继续吃。”
讨论告一个段落,大家极力想扫除因为刚刚争论导致沉闷气愤,拼命互相敬酒,又有人扯了几个“带颜色的”段子,气氛又重新热烈起来。
饭毕,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夏小洛陪着何京生、夏近东等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洛水宾馆大厅和这些官员告别。
明天是周日,又不用上班,这些官员都喝得晕头晕脑,马守才几个人吆五喝六地要拉何京生去打麻将,还说喝完酒以后打得那就“醉麻”,何京生知道卢军超在任的时候特别喜欢打麻将,他对麻将却是一窍不通,摆摆手,道:“你们玩去吧,我不擅长这个。”
葛峻峰却被他们拖了去,何京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下面的官员们走上车子,他们都打开了车窗向何京生挥手告别,何京生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冲他们挥了挥手,往县政府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