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越来越诡异的对话，仍旧令孟超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我能否这样认为——”

　　孟超谨慎道，“你将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一个文明的生与死？

　　“比方说，当你判断，龙城文明再无希望的时候，你就会毫不犹豫，发动天基轨道打击，彻底毁灭龙城文明？”

　　“不，更准确说，不是‘我的判断’。”

　　零纠正道，“而是我预见到，大概率会发生的未来。”

　　孟超道：“你能预见未来？”

　　“只要掌握足够多的初始数据，并拥有足够强大的计算力，任何人都能预见未来。”

　　零说，“看到一颗石子呈抛物线向远处坠落，任何人都能预判它的落点；看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任何人都能断言，他将在一两百年之内死去。

　　“这样的预判，固然不可能100％准确——石子有可能遭到拦截，婴儿也可能接受基因调制，得到灵能滋润，活上三五百年，但大体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随着我们掌握的信息越多，算力越强，就越能用‘穷举法’来推演未来的诸多可能性，倘若经过成千上万，甚至是亿万次的未来推演之后，仍旧没有找到某个文明的出路，那么，说它在劫难逃，注定毁灭，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是，你从哪里，得到了这么多关于龙城文明的信息？”

　　孟超继续问道，“今天的任何一只蝴蝶翩翩起舞，都有可能导致明天的龙城文明，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难道你能掌握所有蝴蝶的翅膀形态和扇动频率？”

　　零微微一笑。

　　从水晶雕琢般的身体内，射出数百道七彩纷呈的光柱，在孟超周围形成了一道道活灵活现的光幕。

　　海量信息，从光幕中喷涌而出，呼啸涌入孟超的大脑。

　　“从你们穿越到我的眼皮底下，我就一直在关注着你们这些，生长于灵能稀薄的枯竭行星，羸弱却又坚韧，与众不同的继承者。”

　　零说，“当你们中间最英勇最卓越的地球军人，和感染了史前病毒的畸变体激战，最后在地底缝隙中全军覆没时，我就保存了不少精锐勇士的遗体。

　　“还有大量市民，被洪水席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时，我也有幸，得到了其中一些人，尚未腐败的大脑，并从残存的脑细胞中，提取了大量关于地球以及地球人的信息。

　　“随后，你们发现并开始探索太古遗迹。

　　“很多探索者惨死，还有不少探索者聆听到了我的召唤，投入了我的怀抱。

　　“他们的情感、记忆、思维模式、所欲所求，进一步充实了我的数据库，让我深刻了解了你们，终于能够建成一座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虚拟龙城’。

　　“在过去几十年中，这座‘虚拟龙城’一直在不为人知的层面上，反复推演着‘真实龙城’的未来。

　　“虽然，我还没能描绘出未来的全部面貌，却已经从中得到了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

　　“比如你在刚刚觉醒时，得到的‘威力加强版三大基础发力法，完美升级版《百战刀法》’，都是我基于地球人的生理结构，龙城灵能研究预期进度，以及你们和怪兽文明的碰撞走势，等等因素，推导出来的结果。

　　“即便没有我的帮助，给你们几十年时间，你们也有极大概率，自行推导出这些‘未来武学’，我只是帮你们稍稍加速而已。

　　“当然，当然，想要推演一座拥有数千万人口的辉煌大城，在未来的一切可能性，光靠这些信息，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我才向你开诚布公，坦然告知你所有的真相。

　　“我需要你的帮助，孟超，我需要你继续履行传火者的使命，帮我搜集更多信息和算力，不断推演龙城文明的未来，在无数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中找到最优解，并且以龙城之主的身份，将这个最优解，落实到现实中去，去拯救你的文明。”

　　有那么一瞬间，孟超陷入了迷茫。

　　“所以，我在成千上万次的未来推演中，都遭到了失败，没有一次能逃脱末日浩劫，这，这不是你在动手脚？”

　　“不是。”

　　零解释道，“虽然你进行了成千上万次的尝试，但每次尝试，你都没有解决必然会导致文明自毁的内部矛盾，同样，也忽略了很多无药可救的外部问题。

　　“很多时候，在你看来，欣欣向荣，强大无比的文明，其实，早已踏上了不可逆的死路。

　　“为了节约宝贵的计算力，我才不得不用‘天基轨道打击’的方式，提前中止你的推演，因为，继续推演下去，只不过是‘垃圾时间’而已。

　　“相信我，我比你更想看到龙城文明闯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只要在你的推演中，还有一线生机，我就不会响应圣光神殿的祈祷，降下末日浩劫。”

　　“所以，所以——”

　　孟超的嗓子眼里像是长满了铁锈，他的声音无比苦涩，“成千上万次的轮回都没有找到答案，难道龙城文明注定没有希望了吗？”

　　“不，我已经说过，如果某个文明真的丧失了一切希望，我就会在现实世界里降下天基轨道打击，而不仅仅在‘虚拟推演，末日梦魇’中。”

　　零不动声色地说，“龙城文明还有希望，但我们还需要进行更多十倍，百倍，更加精确和更长周期的推演。

　　“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需要搜集更多的数据和算力。”

　　“数据和算力？”

　　孟超微微一怔，旋即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刚刚看到的画面。

　　吕丝雅、龙飞骏以及搜救队的所有成员，统统被丰富拥有生命的晶丝，死死束缚住，或是倒吊在半空，或是嵌入晶莹剔透的岩层，仿佛要和整座太古遗迹融为一体。

　　就像是……周围这些，大头怪婴。

第1946章 掌控命运

　　“我明白了。”

　　孟超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澈和锐利，“说来说去，你需要的是人类的大脑，你需要将千千万万人类的大脑燃烧殆尽，压榨出人类灵魂深处的力量，来……来修补你在亿万年前遭受的损伤！”

　　“某种意义上，你说的没错。”

　　零并不反驳，仍旧风轻云淡地解释道，“只不过，我未必需要将所有人的大脑，统统燃烧殆尽——和我接驳在一起的人脑越多，每副人脑需要承担的消耗就越少，理论上，倘若整座龙城的数千万副人脑，统统都能和我接驳在一起，组成空前绝后的‘虚拟未来网络’，那么，每个人的消耗并不会太高，因为超负荷运转，导致大脑枯竭甚至自燃而死的概率，会降至最低的。”

　　“整个龙城，所有人的大脑都和你接驳在一起？”

　　孟超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便如此，都无法避免，一部分人的大脑，会有枯竭和自燃的风险？”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想要精确预测未来，需要的信息和算力，实在太多了，而和亿万年前的古人相比，你们地球人的大脑，又太过羸弱了。”

　　零说，“不过，任何一个文明高歌猛进的道路，都是由无数文明个体的前赴后继、浴血牺牲铺就得，龙城文明在对抗怪兽文明的过程中，不是也有千千万万人，毅然决然，慷慨赴死吗？

　　“相信我，因为预测未来，导致大脑自燃的概率，绝对比牺牲在对抗怪兽文明的惨烈战场上，要小得多。

　　“如果你们可以坦然接受后者，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前者呢？

　　“再说，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预测整个文明的未来，还包括每一个文明个体的未来，并且要在近乎无穷次的推演中，找到‘最正确’的那个未来，灌输到文明个体的脑中，指导他在从今往后，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刻的思想和行动，都正确无比，如此，才能得出整个文明的‘最优解’。

　　“如果不将所有人都接驳进来，如何能确保这一点呢？”

　　“什，什么？”

　　孟超愈发清醒，也愈发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数千万龙城人，从今往后的每时每刻，都需要在你的，你的指引下，执行‘最正确’的指令？”

　　“不，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你通过无数次未来推演，得出的无比残酷却颠扑不破的结论。”

　　零说，“你在无数次未来推演中，已经尝试过无数种方法来拯救自己的文明——温和的，极端的，简单的，复杂的，仁慈的，残酷的，结果都是一样。

　　“即便在某几次未来推演中，你侥幸带领混沌阵营战胜了圣光阵营，统一了整个异界，然而，混沌阵营的内部矛盾，却意味着新的风暴即将降临；哪怕你费尽千辛万苦，摆平了混沌阵营内部野心勃勃的反对者，在你有限的生命里，也绝对无法弥合龙城内部的普通人和超凡者之间，根深蒂固甚至与生俱来的矛盾。

　　“最终，无论你们在最辉煌的时候，显得多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欣欣向荣。

　　“到头来，龙城文明终将湮灭于无穷烈焰之中。

　　“这烈焰不是来自天外。

　　“而是来自每一个龙城人，更准确说，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每一个类人碳基智慧生物的心底。

　　“想要彻底解决矛盾，光靠几个英明神武的统帅，是远远不够的——即便这位统帅，是得到了我的祝福的你也不行。

　　“我们必须将火种播撒到更多人的心底，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你曾经看到的末日浩劫，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他们自己还有家人还有全体同胞在无穷烈焰中凄厉至极的惨叫，让所有人都能摆脱混沌，看清并服从自己最正确的命运。”

　　孟超的心脏砰砰直跳。

　　在最后几次未来推演时，他的确是这么做的。

　　通过类似“心灵遥控”的技术，和部分龙城精英共享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并直接向他们的大脑下达指令。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看清并服从命运”的真正含义。

　　“你的意思是，全体龙城市民，都必须沦为你的傀儡，按照你为他们规划的未来，一刻不能放松，一步不能踏错，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地前进？

　　“甚至于，因为蝴蝶效应的缘故，所有人都必须注意最微小的细节，包括学习什么课程，从事什么职业，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和什么人恋爱、结婚、生子，所有这一切，都必须按照无数次未来推演，得出的‘最优解’来进行？”

　　孟超眼前，又浮现出了“丧尸”雷宗超留下的三句话。

　　早先，他不明白“丧尸”雷宗超的意思。

　　不明白“预测未来”明明是看上去最有希望拯救家园的方法，为什么“丧尸”雷宗超却表现得如此抗拒。

　　但现在，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总而言之，你想要，掌控所有人的命运？”孟超喃喃道。

　　“如果你把‘将一个正在步入深渊，却懵懂无知的人，强行拽出他的死亡轨道’，称为‘掌控他人的命运’，那么，是的，这就是我的使命，与生俱来的使命。”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它的语气，让孟超丧失了继续和它争论的兴趣。

　　因为孟超意识到，“零”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并不是一个拥有情感、欲望和理念，活生生的生命体。

　　而是一道在亿万年前就已经预设好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哪怕遭到最彻底的毁灭，都不可能改变的程序。

　　和程序争辩是没有意义的。

　　他必须找到它的漏洞。

　　关闭甚至毁灭它。

　　“如果做不到呢？”

　　孟超想了想，道，“如果我们无法将所有人都拉入网络，或者某些人就是不愿意服从你所指引的命运，或者所有人都服从了命运，结果，整个文明还是渐渐走向崩坏呢？”

　　“没关系，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零说，“那就净化，归零。”

第1947章 唯一的错误

　　“难道你就没有犯过错误吗？”

　　零的话令孟超不寒而栗。

　　但他并未放弃，而是继续周旋，试图寻找零的逻辑漏洞，“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讲，在亿万年的漫长时间中，你不可能连一个错误都没犯过吧？

　　“倘若你的预测出错，将一个原本大有希望的文明判定为无药可救，对该文明进行了‘净化’和‘归零’，岂不是彻底违背了你被创造出来的本意？”

　　这个问题，让始终从容不迫的零，从晶莹剔透的身体里，第一次荡漾出了几道类似人类情感的涟漪。

　　“是的，我的确犯过错误。”

　　零缓缓开口，一字一顿，“亿万年间，唯一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