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无声吐了一口气,轻轻撩起帘子出了去,轻轻摆摆手示意高淮等人守住门,不要让人进去了。
哭出来就好了,总算能把悲伤宣泄出来了,不然憋着她还要担心。
让他们兄弟在里头吧,旁人不要进去打扰了。
让柴兴好好哭一场,好歹能好过些。
……
雨停了,天空铅云很重,厚重的乌云在天空流动盘旋,积蓄着下一场的雨势。
急行军并未携带辎重,帐篷不多,刘元说给她安排一个帐篷休息,纪棠摇摇头,帐篷有限还是让给伤兵吧。
她拒绝了,换了身干的衣物,找了个小山坡,垫块大叶子抱膝坐在上面。
风有点凉,暑气被一场大雨浇灭了,她深呼吸几下,对刘元他们说:“你们忙去吧,不用这么多人跟着我。”
这里是己方大军休整范围,不怕的。
纪棠坐了很久,可能有大半个时辰,赵徵才过来。
她有些怔忪,抱膝看着天际流云,感觉身边有人坐下,侧头一看,原来是赵徵。
“柴兴怎么样了?”
“好些了,我叫人烧了热水,给他擦洗擦洗先把衣裳换了。”
大悲大恸损精伤神,柴兴一身湿透,正是风邪入侵的好时机,等他痛哭一场情绪稍稍缓些之后,赵徵就立即叫人烧水给他沐浴更衣。
纪棠望了不远处的医帐一眼,低低说:“那就好。”
她又看赵徵,有些心疼:“你怎么不去休息一下?”
他摇摇头:“我不累。”
赵徵解下佩剑,身后的石面斜坡已经被风吹干了,他慢慢往后躺了下去。
仰看天际流云,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柴显战死,眼见柴兴这样,他黯伤固然是有的,但难免又忆起自己,感怀自身。
他最能体会柴兴了,这等痛失胞兄的伤恸,他也深切体会过。
赵徵到今日,都依然记得那一瞬心脏绽裂般的剧烈痛楚。
简直痛不欲生。
他想了片刻,却又无比庆幸,抬目看苍翠欲滴草叶滚动的水珠,他伸手折了一枝,清澈的的水珠一弹滚落,掉在他的脸上额上,沁凉沁凉的。
赵徵侧头,看着躺在下来的纪棠,他轻轻唤了一声阿棠,喃喃道:“幸好有你。”
幸好有她在,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渡过那段悲恸伤痛和之后的漫漫时光。
是她,轻快热情,灿烂阳光,一直围绕在他的身边,抚平他的伤痛,占据他的注意力,让他得以熬过漫长的伤痛期,重新走了出来。
是的,今天似曾相识的情景,赵徵突然恍惚有种走出来的错觉。
一度经历过失去,才恍然自己正在拥有,他的人生固然失去了极多极多,但依然是拥有的。
拥有舅舅,拥有表兄弟,还拥爱人,以及一直赤诚坚定拥护他的钟离孤许多许多人。
他们之中或许有叛徒,但更多的不是。
始终深藏在心底那把名为重创的枷锁,在今日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往昔百般劝慰都不到位的地方,突然就自己触动了。
赵徵喃喃的,声音很低很低,但纪棠听见了,他一瞬不瞬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脸。
很粗糙很粗糙的手,黑纱护掌反复摩擦的折痕和雨水,纪棠却不嫌弃他,他很轻很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如同触摸一个稀世珍宝,是那么地小心翼翼。
两人轻轻地亲吻在一起。
不带丝毫情欲的。
只是思绪起伏心潮流淌到深处时,渴望碰触对方。
唇轻轻触碰,慢慢开启,双目微微闭阖,口舌碰触在了一起,他们交换了一个很轻柔很轻柔的深吻。
许久,才分开。
赵徵握住纪棠的手的,放在自己的心口,他眼睫轻轻动着,喃喃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离开我。”
那双琉璃色的剔透眼眸,蕴着一层水雾,里头蒙着深深的依恋爱意和脆弱。
“没不对。”
“阿徵也没什么不好的。”
纪棠对着他这双盛满依恋专注的美丽眼睛,温柔微笑,柔声告诉他:“我喜欢你了。”
“我喜欢阿徵呢。”
是啊,不知不觉,不知何时开始的,情感就悄然发生了转变,纪棠已经喜欢上他了。
“真的吗?”
赵徵霍地坐起身,睁大眼睛看她,又惊又喜。
纪棠嗤嗤笑了一声,半跪起身,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眉心亲了一下,笑道:“真的!”
真是个傻子呢!
……
纪棠抚了抚他的脸颊,感觉瘦削了些,他身上里衣还是湿的,铠甲的牛皮里子吸透雨水变成深黑色。
不远处高淮等人不敢过来,但面露急色看向这边,手里还捧着替换衣物。
纪棠拉赵徵起身,走到临时设置的帅帐,让人提水给他擦身换衣服,高淮等人急忙捧着铠甲去烘干,纪棠把赵徵按在简陋的茅草床上,“你快睡会,我去看看柴兴。”
赵徵连续大战奔袭三夜两昼,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至于她,互通心意固然让人微甜喜悦,但这微甜喜悦也没能持续太久,情绪很快就被沉甸甸的现实坠回来了。
纪棠得去看看柴兴。
还有,柴显的尸身也得去找回来装殓。
伤心过后,还有许多事情得趁这点时间处理好。
纪棠安置好赵徵,快步出了帐门,天空灰云流动盘旋,偶尔一处散开,灰蒙蒙的透着微亮,一线泛白的天光射下来,让人感觉格外刺眼。
纪棠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几下,睁眼快步去了柴兴那帐。
柴兴已经梳洗更衣完毕了,一身修身的紧窄黑衣,短短一两个时辰,这个矫健魁伟的青年脸颊看着仿佛瘦削了许多,眼下泛红泛青,眉目萧索。
他情绪平复了不少,只依旧难掩伤悲,见得纪棠来,柴兴哑声唤了声,“阿棠”。
纪棠拉着他手腕,关切端详了他脸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们走吧!”
柴兴点点头。
他一抹眼睛,提起放置在行军床上那个大包袱,背在背上,和纪棠一起出了营帐,往山上行去。
那个大包袱装的是生石灰,纪棠也背了另外一个包袱,里面放的是搓好的湿帕和一身干衣服。柴兴的亲卫和刘元他们还抬了一大块油布。
条件所限,现在连棺椁冰块都没有,只能用生石灰收拾后再收进油布里,作简单收殓。
人往山上走,心沉甸甸的,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山上也该把柴显的尸身找出来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等到他们匆匆爬到一半的时候,迎面却碰上侯忠嗣!
侯忠嗣正是奉命率人清理山上战场的。
他飞奔而下,迎面遇上柴兴纪棠等人,离得远远,急促道:“纪先生,阿兴,我们没有找到柴显的尸身!”
翻了一个遍了,连断臂残骸也找过,就是没有找到柴显。
“什么?”
纪棠大吃一惊,心里却不由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和柴兴对视一眼,两人立即拔腿往山顶冲去!
一行人直奔他们攀上悬崖的那个位置。
他们之前离开时,特地没有砍断绳索的。
一行人连同侯忠嗣直冲过去,探头一看,可惜暴雨冲刷,崖边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柴兴立即就要顺绳攀下,纪棠一把拉住他,急道:“你疯啦!”
下完雨,这路还是一般人能下去的!
从原路绕过去不更安全更快!
刘元喝了一声,“纪先生,你们走原路下山!”
他已经顺着绳索往下攀了。
有刘元在,绳路情况也不会漏下,一行人掉头疾奔,以最快速度原路冲下绕到崖后!
黄浊河水滚滚汹涌,纪棠柴兴他们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对岸。
刘元刚好跳了下来。
崖下果然有人,不,是尸体!情况不好也不算最坏,最起码没有让柴兴希望大盛之后马上再度绝望。
不见柴显,倒伏的十几二十具尸身有大半是南梁军服的,显然到了崖下依然发生过激战,倒伏的柴家军非常眼熟,柴兴一见就冲上去了,三个都是柴显的近卫!
他一个个扶起来,大声喊名,使劲拍脸,拍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那叫柴忠的侍卫未曾彻底断气,被这么一拍,挣扎地醒转过来了。
他一见柴兴,就激动起来了,一弹抽搐,猛地往手边一指,“……”
柴忠手边就是滚滚的河水,他就倒伏在河岸边,身侧还有一个南梁卫兵,显然是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他重重喘着气,拼尽全力指着:“少将军……”
“你是说?把柴大哥推进水里了!”纪棠急忙说。
柴忠一喜,拼命点头,就是这样!
他们少将军杀到最后一刻,敌军蜂拥而上,只剩下他们数百人,少将军不肯走,誓要与柴家军共存亡,身受重伤都依然在持刀杀敌。
最后还是柴忠他们,苦劝不下,最后咬牙找机会给了主子一记手刀,用绳索绑在背后赶紧攀绳而下。
当时暴雨,仅存的七八个近卫摔下五个,只剩下他们两个。南梁军摔得更多,但他们人多。追杀到崖下,柴忠二人已经伤重垂死,可敌人还有,最后不得不由柴忠硬挡着,背着主子的近卫柴平拼了最后一口气往河中一跳,企图拼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