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一起过来的金夫人让示意王立国先走,她们在这就行。
沈娇宁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三天的。她身边一直有人陪着,劝她吃饭休息,可她却注意不到对方究竟是谁,心里眼里全是虚弱躺在病房里的男人。
她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害了他,他本来只是会残疾,却因为自己伤成了这样?
她起先还强忍着不哭,后来走出一个护士,说是从战场上就在照顾他的。
“团长昏迷前让我保管好他的军装,您是他的家属,我就交给您吧。”
沈娇宁接过来,那是一身惨不忍睹的军装,满是脏污,一边袖子烧掉了大半,前面还有破洞,是子弹穿过留下的痕迹。
这子弹先是穿过军装,然后进入他的身体。
她最后从军装左胸前的口袋里,翻出了她自己的军装照,和她送的三帝钱。衣服破破烂烂,连扣子都掉了不少,唯独这两样却依然完好无损。
金夫人先绷不住,起身去拐角那拭泪,翟小凡还陪着她,问护士站要了袋子,把东西都装起来。
沈娇宁望着医院惨白的墙壁,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
他足足昏迷了三天,才慢慢睁开眼睛。
沈娇宁被允许走进病房之后,就不眠不休地守在他身边,他醒来看到的,便是一个双眼满是红血丝、嘴唇起了干皮的娇娇。
“顾团长……”她蹲在床边,凑在他耳边说,“你终于醒啦,我们的报告批下来了。”
顾之晏微微点头,又重新睡着了。
但医生说,能醒过来,就是挺过来了,后面慢慢恢复就好。
“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那颗子弹伤中了要害,已经取出来了,后期要看情况。”
但他从头到尾都没说顾之晏会残疾,他没有伤到腿。
沈娇宁一直守在医院,握着他苍白的手指,直到顾之晏能勉强说得出话了,她才知道,这场战争,有人没能回来,永远地留在了边境的土地上。
那一列牺牲名单中,有她认识的人,程佑。
顾之晏的伤根本没好,说一句话都勉强,却要挣扎着起来去部队,看望程佑。
沈娇宁对这个消息也分外伤痛,但只能劝他:“你再养两天,我替你去看好不好?”
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身上管子都没拔,只好含泪点头。
翟小凡就看着宁姐在病房守了五天,根本没休息,又赶去部队。
她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那是静竹姐的丈夫,顾团长的战友,她是劝不住宁姐的。
第141章 《玫瑰与我的祖国》4 战后伤痕(修)……
沈娇宁走到吊唁室门口, 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刺眼的花圈,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进去。
她的大脑因为过去几天的极度悲伤还有些麻木, 此时才钝钝地反应过来,程佑, 爱笑爱闹的程佑, 永远像个孩子似的程佑, 她到这个世界, 最初遇到的人。
他竟没有回来?
这消息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她从心底里难以消化,总觉得他还对着自己笑, 喊自己沈妹妹。
王立国看到她,走过来:“沈同志,你进去看看吧。”
“程佑他……”
“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侦察兵……英勇牺牲。”
沈娇宁点头, 努力镇定下来, 控制住自己想往后退的冲动,终于走进了吊唁室。
吊唁室里挤满了人, 但这么多人里,她一眼就看到了元静竹。
她一身黑衣, 抱着程佑的遗照,眼睛红肿,木木地站着。她已经哭了五天,眼泪都流干了, 实在哭不出来了。
她见沈娇宁来了, 突然说了一句:“还是你说得对,程佑那三脚猫工夫,在文工团都能被人发现, 这水平去战场,他不牺牲谁牺牲呀?”
可他们的相识,不就是因为程佑在文工团被她看到了吗。
沈娇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自己刚刚经历过爱人险些逝去的痛苦,明白有些痛,外人说什么都轻飘,只有切身经历的人,才知道那到底有多锥心刺骨。
程佑的父母从怀凤老家赶来,唯一的儿子没了,他们得到消息就匆忙赶来部队,一直守在这里。
这时,有三名战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站在程父程母面前,其中一个战士要跪下来,被程父拉住了。
“叔,您让我跪吧,都是我对不起程连长,他是为了救我才……”他跪下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兵,哭得脸都变形了,“我对不起他,叔,婶,以后我孝敬你们!”
程佑父母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
沈娇宁默默低下头,那是个多么开朗的男孩子啊。
在程佑下葬前,顾之晏不顾医嘱,被人搀扶着,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程父程母对他说:“团长,谢谢你来送他,他选择来当兵,我们都有心理准备的,佑儿是为国家做贡献,这是光荣。就是可怜了我家儿媳妇,早知道他命薄,半年前就不让他跟人家姑娘结婚,没得耽误了她!”
可这个自己来当兵的战士,他要被葬入烈士陵园的时候,连尸骨都没有。都说马革裹尸还,他的尸体却被永远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
那三名战士说,当时去敌营探查,形势凶险,程佑冒死断后,保住了他们三人,让他们带回消息。
他的尸体,实在是带不回来。为着这个,那三名战士的愧疚更深。
最后元静竹拿了一套他的旧军装,埋了一座衣冠冢,算是个念想。
程佑和这场战争中的烈士一起下葬时,元静竹说了一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年少时的爱慕,那些年偷偷吃的米糕,熄灯前的幽会,一起漫步的后山,在这一刻,全部湮灭。
……
元静竹比任何时候都耐得住性子,格外冷静庄重地完成了他的葬礼,只是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还要生活。
葬礼结束后,程佑父母暗示元静竹,虽然程佑没了,但元静竹跟他成婚几个月,让她去医院查查,万一肚子里有动静,也算是老程家的最后一点血脉。
元静竹被这么一提醒,眼睛里终于蹦出光来:“查,查,我这就去医院。”
沈娇宁一直在医院照顾顾之晏,知道她要来检查,帮她挂了号,然后陪她进诊室。程佑父母就在诊室外等着,后来元静竹父母也过来了,四位长辈全在医院走廊上等结果。
元大山夫妇虽然已经考虑起了让女儿改嫁,却也不是不近人情,要是女儿肚子里真有了程家骨血,就让她生下来把孩子交给程家,再另行改嫁。
结果还没出来,元静竹却仿佛肯定了自己肚子里必然有个小生命,走路都小心来起来,要沈娇宁扶着,小心翼翼护着肚子。
她说:“不知道是程松远还是程瑾玉,要是两个都在就好了。”他们早好几年,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然而,结果出来,医生告诉她并没有怀孕。
元静竹这段日子哭得多,睡得少,反应有些迟缓,慢吞吞地拿起那张报告单:“没有?”
“没有。”医生划出那几项指标给她看,“怀孕不可能是这个数值。”
她的脸色一下子晦暗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撑不下去。
元静竹恍恍惚惚地走出诊室,忽然看到元大山,她冲上去揪着她爸的衣领子,崩溃大喊:“都怪你,那时候拦着不让我退伍,不然我们早就有孩子了!把我拖到现在,你满意了?”
元母赶紧拉她:“静竹,你疯啦,这是你爸!我们心疼你才让你晚点嫁人。”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当然元母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她根本不会让女儿跟程佑结婚。
他们在医院闹了一通,最后沈娇宁让元父元母先回去,陪元静竹回家属院,等她哭累睡着了才走出去。
程佑父母显然对结果十分失望,但元静竹都这样了,他们实在没法苛责她,又留了两天便回了老家。
沈娇宁一边照顾元静竹,一边守着顾之晏。
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倒下,不再像最开始几天那样自己都要人照顾,她重新坚强起来,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利落整洁,在家做好饭,先送一份给元静竹,然后去医院,陪顾之晏一起吃。
后来翟小凡和贺平惠担任起了照顾元静竹的任务,金夫人也时不时过去看她,金夫人和她有相似经历,彼此更能共情,元静竹在她的开解下,渐渐想开了一些。
……
一个月过去,战争带来的伤痛随着时间一点点被抚平,顾之晏慢慢地可以坐起来,不用再一直躺着了。
因为程佑出事,他一直十分沉重,只有面对沈娇宁的时候才能稍稍缓和情绪,大多数时候沉默地看报纸。
医生跟她说,他有一点战争留下来的应激症状,需要慢慢调解。
顾奶奶直到这时候才知道他受伤了,之前顾首长为了不刺激到她老人家,一直瞒着,只说他在部队忙,不能回家,现在他性命无虞,才敢让顾奶奶知道他在医院。
老人家立刻就坐不住了,赶过来看孙子,得知儿子为了瞒住她,让沈娇宁一个人在这照顾了一个月,心疼坏了:“宁宁怎么瘦了这么多,累坏了吧,你快回去休息,奶奶在这照顾他,你放心啊。”
沈娇宁当然不可能让老人家来,照顾病人真的很累,她怕顾奶奶累坏了,最多只让顾奶奶做饭,其他活儿都自己做。
好在顾之晏经过一个月的治疗,身体逐渐恢复,需要人照顾的地方越来越少,慢慢地他自己都能处理,开始让沈娇宁回舞团。
她这一个月,撂下了舞团那边的担子,全靠几个老朋友帮她撑着,实在应该回去了。
沈娇宁自己也知道该去舞团了,像哄小孩似的哄他:“那我去舞团了,你要听医生护士的话,不能一直坐着看报纸,要多休息,知道吗?”
顾之晏轻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
等沈娇宁走了,顾奶奶才小声跟孙子打起小报告。
“之晏啊,你以后就别再出去了行不,你的战功够多啦,年纪也上来了,总不能老叫宁宁担心啊。”顾奶奶说,“家里没有男人不行的,你出去打仗,宁宁可受着委屈呢。”
“怎么?”
顾奶奶戴上老花镜,从布包里摸出一张报纸,正是一个月前,沈娇宁在省会歌舞剧院演出,一位记者向她发起诘难。
“话说得多难听哦,说她跳舞应该羞愧,都是什么话,我儿子孙子都在外面卖命,孙媳妇还要被人这样说。”顾奶奶擦着老花眼镜,“我老早要告诉你了,你爸天天跟我说你在部队忙,结果人躺在医院里。”
顾之晏突然说:“奶奶,我以后不出去了,改军事指挥,就在部队上班。”
顾奶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真的啊?”
“嗯,真的。”
她愣了愣才笑起来:“那感情好啊,你快些告诉宁宁,等你养好身体就办酒,以后你们俩好好过日子!”
顾之晏微微颔首。
军医告诉他,他有些创伤后应激障碍,短时间内不再适宜出去执行任务,需要休养,等完全恢复了再看情况。
也许是那个小土包被炸开时,他明明没有被炸中,却感受到了腿部断裂的疼痛;也许是入敌营侦察的程佑再也没能回来;也许是那颗穿过他身体的子弹……也许是他醒来那一眼,看到憔悴极了的小姑娘。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应激障碍,但这些事,让他觉得确实该退下来了。
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巅峰期就要过去,是时候离开特种部队,把冲在最前面的位置让给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