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很久没有跳《天鹅湖》,刚开始跳时两人还差不多,可是越到后面,沈娇宁就跳得越好,甚至在几个同时起跳的动作,连不懂舞蹈的翻译都能明显看出两个人动作不整齐了。
不是谁乱了节拍,而是同样的跳,在同一时间起跳,沈娇宁落地总比黛芙妮·奥利弗晚——她能在空中停顿的时间更长。
季玉兰看到这里,掩去自己嘴角的笑意。
她差点忘了,当年在省会歌舞剧院第一次看《女儿》演出,最后一个收尾动作,竟然是定格在半空的。这样的滞空感,这样的基本功,还担心什么呢?
任何一段舞蹈的比拼,比到最后,都离不开天赋与基础的较量。
这一天,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中国女孩,穿着一件白色蕾丝衬衫,一条宽松麻裤,仿佛只是随意跳个舞。但她纯洁的眼睛、随着跳跃不断飞起又落下的麻花辫,还有衬衫领口的白色蝴蝶结飘带,都深深地印在了每个人心里。
他们想,这世间的美大概莫过于此。
黛芙妮·奥利弗停下来。
那几个跳她们是转着圈跳的,沈娇宁滞空感比自己更好,她完全看到也感受到了。
她是凭实力当上的首席,可以说在国内没有遇到过比自己强的对手,那天看到舞剧时就觉得很不甘心。她觉得沈娇宁在台上那么美,完全是占了舞剧编排恰到好处的便宜,当时就跟团长说想跟这个舞者比试。
没想到,最后比了她最拿手的《天鹅湖》,却输了。
她觉得不可置信,问了跟杜思远同样的一个问题:“你真的是女生吗?”唯一一个可以做到这个程度的,是他们团里的男首席。
“不然呢?”沈娇宁反问,“难道你不是女生?”
黛芙妮·奥利弗也反应过来她这个问题很弱智,沈娇宁窄肩细腰、曲线玲珑,长相是很有东方特色的鹅蛋脸、杏儿眼,当然是个女孩子。
但是她真的很难接受有人能跳到这种程度,在她的观念里,这根本就是女舞者不可能做到的:“你是怎么训练的?为什么能跳成这样?”
沈娇宁淡淡一笑:“这在我们国家不算什么,难道你们的舞者都不可以吗?”
黛芙妮·奥利弗被她问住了,张口就想说那当然,哪有女舞者这样的,都超出身体极限了,却被加西亚打住:“黛芙妮站回队伍中去。”
他又转头对文工团领导说:“沈小姐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舞者,剧院想邀请你们留下来,加演一场,让更多的伦敦观众看到现场版,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文工团几位领导对视几眼,有些犹豫,最后道:“这件事我们需要回去商量一下。”得问问汪部长那边的意思。
“那当然,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剧院是真诚邀请你们加演的。”
剧院这一系列操作下来,他们真不真诚,也是一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第119章 伦敦7 加演
文工团准备回去, 这时又站出来一位外表极为帅气的男舞者,对他们说:“我想跟沈小姐一起跳一遍刚才那段舞。”
他一直是在这段舞里跳王子的,刚才为了更清晰地看到沈娇宁和黛芙妮的比试, 他就没有上场。但qing长lz沈娇宁的舞蹈让他起了好胜心,想看看如果是自己和她一起跳, 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文工团不满极了, 今天这场交流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刚才来个女舞者比试也就算了, 现在又来个男舞者,有完没完?
何况,男女舞者各方面差异都很大, 一般只有同性别舞者间的比试,男女舞者以合作为主。
莱顿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情绪,改口道:“只跳最后那部分就可以, 她的跳跃让我很震惊, 我从来没有见过女舞者跳得不输男舞者,所以非常希望可以跟沈小姐合作一次。”
沈娇宁原本已经准备把鞋子换下来了, 听他那么说,停下手, 走过去:“只跳最后一部分。”
“好。”
莱顿是这里的男首席,他和黛芙妮一起演出时,这一段也一直比她滞空感更好,因此在看到沈娇宁的表现后, 他无论如何也要一起跳一次。
以他刚刚见到的情形而言, 他觉得沈娇宁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水平,究竟谁更好,就要一起跳试试。
文工团见沈娇宁自己答应了, 就没再说什么。女舞者和男舞者比,无论输赢他们都不吃亏,而且刚刚已经非常漂亮地赢得了和女首席的比试,今天的交流他们已经胜利了。
这一段本来就是三个人,绕着圈不断起跳,对沈娇宁来说只是换了个一个人,动作没有变,难度也没变,她的神色依然十分轻松,走到排练室中间就可以开始。
这次也没有再伴奏,大家凝神贯注地看着两名舞者的动作,见识了她远超于女首席的实力后,大家心里都好奇,如果和男舞者比,结果会怎么样呢?
全场静若无声,只有舞者落地时发出的声响,一声声敲在大家心头。
他们看出来了,沈娇宁跟莱顿一起跳时,终于没有那种她一个跳能定格的时间,黛芙妮几乎要跳两次的感觉了。他们俩十分整齐,哪怕没有伴奏,也是按照舞剧节拍来的,一个接一个的跳跃,分毫不乱,看得人赏心悦目。
这一段并不长,很快就跳完了,莱顿停下来后,看着她,说了一句:“神奇的东方舞者。”
“谢谢。”
“如果有机会,我想跟你合作舞剧,一起跳《灰姑娘》。”从那天舞剧到刚刚,他都注意了沈娇宁的脚,有着完美的足弓和足面,他一下子就想到《灰姑娘》。
“如果有机会的话。”
……
文工团走出剧院,舞团却陷入了沉默。
他们一向以拥有全国最昂贵的票价而骄傲,上一次文工团的门票价格和他们一样,这没什么,毕竟人家是外国舞团,就当尊重客人,可是现在,他们发现人家的舞蹈演员,实力居然超过了他们!
有舞者问:“老师,那位沈小姐说,这在他们国家不算什么,应该不会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那也太恐怖了,芭蕾是起源于欧洲的舞蹈,难道要被亚洲舞者比下去了?
“我不知道,但是看舞剧,其他舞者确实都不差。”加西亚沉重地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沈小姐真的很强,他们应该是第一次出国演出,可是她仿佛很适应国际舞台。”
“而且,她应该真的很久没有跳过《天鹅湖》。”莱顿也说,“肌肉对舞蹈的熟练度是不会骗人的,她和黛芙妮跳的时候,是靠大脑在想动作,而不是身体记忆。可即便这样,前半部分她也不输给黛芙妮。”
黛芙妮垂头丧气地说:“以前觉得中国很封闭,看不上他们,现在怎么有种我们才封闭的感觉?要不是今天比了,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女孩子能跳得跟莱顿一样。”
加西亚道:“没办法,芭蕾本来就是很讲天赋的事,也许她就是芭蕾界的牛顿吧。你们觉得那部舞剧怎么样?我觉得造型和舞蹈很漂亮,要不要向团长申请我们也排练那部舞剧?”
……
文工团众人回到酒店,都在元主任房间挤着。
说好的芭蕾交流,结果却成了舞者之间的比拼,他们自然不虞,但因为结果还算不错,又是出来“友好交流”,也只能这样。
“好在小沈还记得《天鹅湖》怎么跳,不然我看他们今天就要按头我们全都不懂芭蕾了。”
沈娇宁说得很谦虚:“其实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正好只记得这一段,我想着他们邀请我们比试,总得让我们说跳哪段,没想到黛芙妮自己就说了这段。”
“难为你了,十年没跳,能记得一段就不错了。”一位领导说,“这次出来交流,你的功劳很大,业务能力更是不用说,提干必须优先考虑。”
说完这个,又说起要不要同意加演。
许英道:“还是先问问汪部长吧。”
“主任,如果汪部长说同意加演,能不能问问他,要不要换一部舞剧呢?”沈娇宁说。
“换一部舞剧?”许英问,“换成哪一部?”
“《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什么的都可以,不过我们团里跳《白毛女》比较多,就问问加演跳这个行不行。”沈娇宁道,“我们不是采访的时候都说出去了吗,国内有很多优秀舞剧,再跳一部别的更有说服力啊。当然要是部长说不换,那就不换,我只是提个意见。”
许英一想,觉得这样也不错,加之汪部长本来就属意《红》《白》,现在问问也不碍什么事儿。
她把这边的情况全部汇报之后,又把剧院问是否加演也一起说了,最后汪部长采纳了沈娇宁的意见,加演的剧目改为《白毛女》。
文工团这次出来,并没有带《白毛女》的服饰和道具,只能通过国际运输寄过来,他们第二场演出的时间便定在了一周后,正好留出时间给演员们排练。
剧院认可了他们要“换一部舞剧演出,想把更多优秀舞剧带给伦敦观众”的说法,在报纸上刊登了他们要演出《白毛女》的信息。
就在大家等着服装从国内寄过来、抓紧时间排练的时候,伦敦舞团的团长过来找他们,表示舞团想学习他们的《森灵》。
这可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伦敦舞团,居然要学习他们的舞剧?
领导们心里那个畅快呀,这是酒店请他们过去住、提供车辆这些事情没法比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觉得他们的舞剧好啊!
这群向来以古典为尊的人,竟然要向他们学习了!
领导自然恨不得一口应下,但这涉及到国际交往,他们继续表示:“需要考虑一下。”
所谓考虑,其实也就是往国内打电话,问汪部长。
汪英毅听到这个消息,也惊讶了:“在国外反响居然这么好?”
“是真的很好,本来跟电视台的约定是他们全程录像,但是看完演出之后,他们主动表示要进行采访。还有加演,听说是因为很多观众要求,剧院方面才让我们加演的。”
汪英毅听完开始反思,他之前觉得《森灵》不够好,是不是偏见太大了。前几次文工团也跟他说反响很好,但都没有今天的感觉实在,让伦敦舞团想要学习的舞剧,那一定是比他们现在自己排的舞剧更好啊。
那头,文工团领导还在问:“部长,您怎么说?同意不?”
“同意,当然要同意,你们不是还要过几天才演出吗,就这几天抽时间指导指导,不过就指导到演出结束,来不及教的部分让他们自己对着录像学。”
有了汪部长发话,文工团就把孟良吉派过去指导他们舞剧最难的部分。主要是有些地方融合了京剧技巧,外国人学起来不容易,需要重点指导,至于其他动作,到时候让他们跟着电视台录像自己学。
……
转眼就到了加演这一天,这次有了报刊提前说明演出信息,虽然换了一部舞剧,可是仍然有络绎不绝的观众过来观看演出。
这里不像省会的过年演出,全场免费,没有座位的人还能站着看,这边剧院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没有门票的人进入。
虽然这回的票价跟上次一样,但事实上,不断有人通过转手门票获利,有的人买到门票的价格,比标价贵了五六倍不止。
这种情况对于一个经常会有芭蕾演出的城市来说,极为罕见。
《白毛女》是一部跟《森灵》风格完全不同的舞剧,文艺兵们仅仅用了一周时间,就把一年多没有跳过的《白毛女》捡了起来。
沈娇宁早在提议时就知道,大家可以做到,因为这一出,南方部队文工团真是跳了太多次了,想忘掉都难。
这一次,仍旧是曹丽跳喜儿,沈娇宁跳白毛女。
季玉兰趁演出开没开始,去问外面的记者借了相机,在伦敦剧院的后台给她们拍了一张合照,这是1975年5月28日,在伦敦,她仍然没来得及戴上白色假发。
后来,季玉兰告诉她,哪里是什么凑巧,她就是故意趁沈娇宁还没戴假发让她拍照的。白发的女孩子也一样好看,但她还是喜欢沈娇宁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美丽娇俏,小姑娘就该这样。
这一张照片,后来也被刊登在伦敦周报,再后来,成为一张珍贵的历史资料。这是整场演出,众多照片中,她唯一一张没戴假发的照片。
舞台上白发的女孩子是复仇女神,眼睛里都是喷向敌人的火光,全然是舞剧里的形象。但通过这张照片,大家看到的,是一个笑容纯真的女孩儿,只看着就让人觉得,安静而美好。
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白毛女》,这出具有鲜明特征的舞剧正在伦敦剧院上演。
相比于《森灵》,《白毛女》的时代感更重,这是一个发生于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距今已经过去三十余年。
台上的演员们有的穿着浅蓝色军装,有的打扮成地主家的仆人,不一而足,总之都是西方观众从来没见过的芭蕾造型。
等黄世仁出来时,先前沈娇宁去过的那家小报社记者忍不住嘀咕:“还说没有长袍马褂,这不就是吗?”
不过他觉得,虽然衣服不一样,但是这舞剧依然很好看,故事也很动人心弦,觉得杀害杨白劳、拆散喜儿与大春的黄世仁简直太坏了。
国内观众对这部舞剧已经审美疲劳,但是对伦敦观众来说,却是万分新奇。
从窗花舞、红头绳舞、红绸舞,到“春夏秋冬”,喜儿的头发由黑转灰,再变成全然白发的白毛女,又有“下山取贡品”、“石洞重逢”等众多经典舞蹈片断,观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这是他们国家几乎全国文艺团体都跳了十年的舞剧,其经典之处,自然毋庸赘言。
这一场演出,文工团再次获得了如雷般的掌声。
大家从观众的反应就知道,这一次,一样大获成功。他们的伦敦之行,圆满结束!
沈娇宁谢幕之后,兴冲冲地下台。白毛女是个很需要调动情绪的角色,舞台上表现的怒火,一下台就转化成高兴,张望着寻找季老师的身影。
她看到了,连跑带跳地过去,却见季老师跟几位主任愁眉紧锁,这一回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看舞剧激动的了。
季玉兰看出她的疑问,说了一句:“曹丽以后不能跳喜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