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只啤酒杯碰到了一处。薛山咧开豁了一颗牙齿的嘴说:“没想到我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能再来首都,都是托了凤山的福啊。”
“薛老,我看您身子骨还很硬朗。” 盛春笑着说。
“没有,这两年见老喽!这不,前些天吃个板栗把牙还磕掉了。” 薛山连连摆手,然而吃肉的动作和速度仍旧是十分凶猛。
喝完了这杯酒,凌胜楼站起来说:
“我要表个态。多年前因为个人私事不得不跟大家断了联系,我心里一直很愧疚。但我从没有一天忘记了凤山,重组凤山一直是我的心愿。”
“这次回首都,我就不会走了,我要把凤山重新办起来。” 他镇重地说。
盛慕槐问:“可是你的胜望班呢?”
凌胜楼说:“胜望班的事务我都已经交到了老二手里。他是个成熟的武行人,能经营的很好。胜望班走到今天,没有我也可以自行运转下去了。”
“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京剧,没有忘记师父这些年教导我的东西。” 凌胜楼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有天我还能登上舞台。”
薛山抹了抹眼睛,年纪大了那眼睛就不听使唤,容易淌泪,他欣慰地说:“你这孩子。”
他薛山这辈子是没干成什么大事,但好歹收了个好徒弟。
于学鹏也说:“胜楼这两个月和我聊了很多。凤山一直是我们所有人心里的一个梦,我没有能力把凤山经营下去,但胜楼愿意继续用这个名字,把旧人又召集在一起,我很欣慰,真的。”
他喝了一口酒:“胜楼,我愿意把凤山的牌子,和从前积攒的那些戏服全送给你。请你把我们凤山好好开下去,和所有演员一起把京剧传承下去,我想,这样凤山这块牌子就会永远闪着光。其实我没想过,凤山能这么幸运……”
是啊,这些年默默倒了多少戏班子,可没有哪个戏班,会让所有人惦念了那么多年,又筹集那么多资金重开。
侯尚鲲举手,用童稚的声音道:“我也要学唱戏!” 他可喜欢跟着薛爷爷看电视机里的人唱戏了,自己都偷偷学会好几段了。
于笑兰今天没像平时一样教育他,让他专心学习。
凌胜楼把他们请来,不是一时兴起,他这两个月,跟所有人都电话沟通过许多次了。
他爱凤山和京剧,其他人又怎么不爱呢?只是为了生活不得已把这点光彩和心愿收起来,才能过日子罢了。
可凌胜楼的种种准备,让他们看到了重整凤山,而又能把日子过好过红火的希望。
王二麻啪啪拍着胸脯:“大师兄,我第一个就加入新凤山!这些年只要不用开车我都会去公园开嗓练功哪!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一定能把功再练回来!”
老盛也说:“胜楼前天派了车子到我家去接戏箱,今明两天估计就能到首都了。”
周青蓉放下酒杯:“我虽然不能经常来,但是会争取在凤山开张后演几个小配角,这样也能给咱们凤山宣传宣传。”
凌胜楼说:“我已经买下了太平园戏楼,这几个月会再进一步装修,到时候就是凤山表演的大本营,我们不演出时也可以租给其他京剧团,是个进项。”
“鼎成丰的旧址变成了家饭店。但这饭店前年倒闭了,我也盘了下来,正在改造,将来这里可以用作我们戏班练习的地方。如果有新的成员,也可以住在那里。”
盛慕槐真是目瞪口呆。凌胜楼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情,而且效率如此之高,考虑得又如此周全。虽然他是有资本,但没有十成的用心也不成。
吃完了饭,凌胜楼开车带大家先回万顺胡同的四合院安顿,然后又带着大家在附近的一些知名景点去逛。
薛山自然又开始各种讲古,但他其实并没有来过首都,所以讲得都是江湖上听来的传说。
经过鼎成丰的时候,他牵着侯尚鲲的手说:
“你知道鼎成丰的创始人是谁吗?那是清末民初大名鼎鼎的旦角‘掌上红’,他十五岁就进宫给西太后唱戏,成了内廷供奉。后来天下大乱,变民国了,人家还是屹立不倒。他开了这鼎成丰科班,造福了多少代唱戏的人啊!咱们京戏当年的繁荣,可离不了他一份儿。”
“掌上红还会因材施教,既教出了辛派创始人杏花雨,也教出了昆乱不挡的名青衣茹雪苹。而且他上到达官贵人,下到三教九流都能交际打点,人家还说啊,连前清的王爷后来的大商号老板有段时间都是他的小跟包!”
“好厉害呀。” 侯尚鲲睁着大眼睛说:“我们凤山有一天也会有这么厉害的人吗?”
“那是风云际会的时候,时势造英雄,现在嘛……” 薛山抚着胡子不说了。
盛慕槐对侯尚鲲说:“每一代京剧人都有每一代京剧人的使命。咱们或许没法像掌上红前辈那样拥有传奇的人生,但是却可以努力在这一代京剧史上留下名字。说不定一百年后,也会有人在经过鼎成丰的时候说,这里后来变成了凤山戏班,那里曾经出过名家盛慕槐,侯尚鲲……”
侯尚鲲眼睛放着光,小脸认真起来:“我会努力的!”
他们回到四合院休整,等到夜幕四合,凤山班的人早累了,各自回房休息,只有盛慕槐还打着扇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望着天空。
本来以为还有好久才能出戏,没想到今天凌胜楼就给了她那么大一个惊喜,几乎让她忘记了电影演完的空虚。
凤山这些人,“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但愿谁都不要辜负努力吧。
“槐槐,你还没有睡。” 凌胜楼不知从哪里出现,走到她身边。
盛慕槐摇摇头:“大师兄,我这心潮澎湃的,睡不着呀。”
凌胜楼说:“凤山开张后,还缺一个挑班的台柱,盛慕槐,你愿意重新加入我们凤山,成为凤山的主角吗?”
主角,这两个字让盛慕槐想起她有多久没在舞台上完完整整的表演一出戏了。
她坐直身体,坚定地说:“当然,我愿意。”
“那么,你愿意成为我的主角吗?” 黑暗中,只能看清凌胜楼身体的轮廓和他一双极深邃的眼睛。
“嗯?” 盛慕槐心跳乱了节拍,又有些不大明了大师兄的意思,只从喉咙里无意识挤出一个音节。
凌胜楼俯下-身,极专注地说:“槐槐,我喜欢你。”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世界上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我们在舞台上演过那么多次不同的角色,可是我生活里只想和你演一种角色。”
“往后余生,我都会珍视你,爱护你,支持你,尊重你。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
“你愿意吗?” 最后几个字带着些小心翼翼。
这些话如同狂风暴雨,把盛慕槐打懵了。她折扇搁在扶手上,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大师兄,凌胜楼,这样一个传奇而可供他人仰望的人,他和自己表白了吗?好像——心里有点甜。
她虽然脑子发热,还是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就……在一起吧。”
她嗓音带着辛派花旦特有的甘润清亮,微微颤抖,又仿佛混合了桂花的香气,馥郁芬芳。
凌胜楼觉得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浑身连带着呼吸都滚烫。
他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胸膛里,再次感受到她的柔软和纤瘦。这样小小的身体里却总能散发出那么大的能量,每次看到她坚定地发着光,他都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直到再也挪不开目光。
凌胜楼低头,滚烫的唇炙诚而小心地落在盛慕槐的额头,鼻尖,最后是嘴唇上。
他说:“说好了,不准反悔。”
盛慕槐在他怀里含笑举起手:“驸马爷,要我对苍天盟誓愿吗?”
他按下盛慕槐的手:“不要。但我如果负了你,就让我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作者有话要说: 对苍天盟誓愿,黄沙盖脸尸骨不全两句,出自京剧《四郎探母》
521,就是要甜蜜蜜呀。
掌上红的故事我以后可能也会写一篇文,把清末民初的梨园行和三教九流也涉及一下(考据癖痛并快乐着)。书名叫做风流骨,具体情节没想好-。- 大家感兴趣可以点个预收。
第88章
两人本来还可以再腻歪一下, 躺椅首先不干了,它承受不住双人份的重量,往后翻倒。
凌胜楼本来可以用腰腹的力量迅速站起来, 可是他现在不愿意动,一只手掌垫在盛慕槐的脑后, 和她一起摔了下去。
两人头下脚上地跌在木质的椅背上,一上一下, 身体亲密地贴在一起, 气氛顿时变得过于暧昧起来。
“韵春, 咱们现在是该过去把他们分开还是回屋里去?” 李韵笙在门边小声而尴尬地问。
刚才两人要进院子,正好撞见两个小辈在互诉衷情,就停住了脚步。刚刚还为他们欣慰开心,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进展是真的快。
“两个孩子都多大了,咱们别打扰他们了。” 辛韵春轻声说:“还是快回去吧。”
两人都有了种当年在科班趁师父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再溜回来的感觉,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
“你快起来!” 椅背上,盛慕槐红着脸推凌胜楼的肩膀。
这个人的身体硬邦邦的,虽然没把全身重量压她身上, 还是重死了。
凌胜楼感觉到身下那一片柔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就要不受控制的膨胀起来。他不自在地撑住椅背一下跃起,把盛慕槐也拉了起来。
盛慕槐站好,说:“时间不早了, 我要睡觉去了。”
凌胜楼牵住她的手:“我送你回房间。”
于是两人就像小学生一样,一个把另一个送到门口,到了门口又不走, 还牵着手非要说话,直到爷爷走到客厅里来看了他们一眼,盛慕槐才赶紧放开手进了房间。
***
电影拍摄结束了,盛慕槐该回青年团报道。
谁知道回单位第一天,就撞上开会,会上还被副书记点名批评:
“我们一些年轻同志没有把心思专注在弘扬京剧这个伟大的文化遗产上,一心向那些低俗的、能赚钱的产业靠拢。比如说盛慕槐,你去拍个电影,就能连续七八天都不来剧团露面,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咱们团?拿了工资就要有责任心,你知道多少年轻人毕业,挤破头都进不来咱们团吗?”
盛慕槐平常都不和副书记争辩,但这次她站起来了:
“副书记还有全体参会成员,我想我有几个点要说明和澄清。
第一,我参与电影拍摄是征得了团里领导的同意和支持的,并不是我个人行为。
第二,电影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化娱乐方式,并不是低俗产业,而且这部电影与京剧有关,能够起到弘扬京剧的作用。
第三,我是一名京剧演员,可以问问全团的人,谁有我在排练厅练习的时间多?我这样拼命,不是为自己出名,是为了不辜负每一次演出和舞台。如果您说我水平不够,那我想当初我获得的全国金奖就是我有足够水平的证明。
反倒是您,副书记。您根本就不懂京剧,却要插手剧目的创排、舞美、角色安排,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外行指挥内行,毁了多少舞台了?您主推的那些新剧目都是别人看过一次就再也不想看第二次的东西。没有责任心的人是演员还是您?”
“盛慕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领导?你是什么东西?”
团里包括团长谁对副书记不是客客气气的,他第一次这样被人当面怼,气得光头都发红了。
“您有错就说不得吗?演员谁都怕被穿小鞋,都怕上不了舞台,所以从来没有人敢直接给你意见。但恕我直言——” 她环顾了一圈被她的直接发言震撼到了的所有团员,“再这样下去,温水煮青蛙,咱们这个团的观众只会越来越少,最后就是在现代化浪潮下苟延残喘。”
“盛慕槐你不就是嫉妒吗?说那么多,就是因为自己没有舞台!” 赵玉壶要为她叔叔撑腰,尖利地开口。
“就比如说像她这样的演员——” 盛慕槐转向赵玉壶,然后再看向大家:“大家心里都清楚,她真的能够撑起主角吗?大家苦练这么多年技艺,却不能像观众展示,反而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们真的心甘情愿吗?这种牺牲是值得的吗?”
她的问题像一个个钉子,钉在了许多演员的心里。
好些有真材实料,却因为站错队或者不善经营人际关系等等原因而没有舞台的演员心中都有了波动。还有脾气直一点的人赞同的点头。
“盛慕槐,你今天要造反吗?” 副书记一拍桌子,瞪着眼睛问。
“您又不是皇帝,造反从何谈起?” 盛慕槐平静地笑笑。
她说:“您也放心,您再也不能给我穿小鞋了,因为从今天开始,我就辞职了!”
她说完以后,从包里拿出辞职信,递给了团长。
她和团长的关系其实还可以,但是青年团的情况特殊,这个前几年才入职的新团长也和副书记有关系,不能左右的事情太多了。
递完辞呈,盛慕槐转身离开。
会场响起了嗡嗡地议论声,副书记看情况不对,立刻宣布散会,不准人在会议室逗留。
柳青青是知道盛慕槐和凌胜楼的打算的,同几个和盛慕槐关系不错而又不那么怕副书记势力的演员一起把盛慕槐送到了青年团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