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阳又过来了,犹豫了几秒,对盛春说:“盛老先生,我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盛春问。
“等会您能替荣泠春唱最后那段词吗?我想只有您能唱出那个味道。”
盛春沉默了,折扇抵住了下巴。
“结尾的唱如果不够力量,整部影片都头重脚轻了。” 胡子阳恳切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烦恼最后这段,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再加强,直到您出现。本来我是不敢打扰您的,可是您竟然来了。如果您答应,只管唱自己想唱的,剧本里的词儿、动作都不重要。”
见导演说到这个份上,盛春最终点头了,毕竟来这么一遭,留下点什么也挺好。
“但我有个小要求,让我孙女先按剧本最后这一节走一遍,我和她的动作配合来唱。我们有默契,这样声音会更有感情。”
“好,没问题!” 胡子阳激动地说。
盛春又对盛慕槐说:“咱们唱《女儿心》那段流水。最后不要卧鱼,直接跳。”
盛慕槐点头表示知道了。
胡子阳用对讲机把要求传达给了各部门,又说:“好了好了,先拍最后的片段,替身先上,各部门准备好——”
池世秋已经化好妆,站在盛春的旁边看盛慕槐的表演。
扮演荣泠春的盛慕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扭住,跪倒在了台上。
那些坐在小板凳上的几百个群众奋力疾呼:“打倒他!打倒他!”
他们群情激愤,声音震耳欲聋,在礼堂里产生了一波波扩大的回响。
盛春有些恍惚,仿佛能听到耳边有人在喊:
“妖魔鬼怪,不男不女,不要脸!”
“打倒宣传大毒草的反革-命份子!”
“把他的脸蛋划破,看他还能再出演牛鬼蛇神,迷惑革--命群众吗?”
“划破他的脸!”
“对,划破他的脸!”
他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礼堂里,一个拿着喇叭的人在对着台下的群众讲话,最后得出结论:像荣泠春这样的大右-派,坏分子,一定要接受革-命的考验。
他必须从三张半桌子上跳下来,以证明他不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还有他和过去划清界限的决心。
那两个压着荣泠春上台和跪下的人,又朝他走去。
按照剧本里写的,荣泠春撑住地,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可那两个人根本不等荣泠春,扯着他的衣领,推搡着他,几乎是拎着他来到三张桌子前,才终于放开了手。
荣泠春看着那三张高桌,露出了凄然一笑。起码,总算,他最后能够自由地行动一回了。
“爬,快爬!” 台下的人群又喊起来,许多都是看热闹的,他们喜欢这种京城名旦在他们面前丢丑,不得不爬桌子的戏码。真是比一出戏还精彩。
荣泠春早受了毒打,又被逼着踩跷,因此爬的动作十分缓慢,引起了主持的不满。
他对着大喇叭喊:“荣泠春!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用拖延来逃脱正义的审判!”
荣泠春在种种噪声里,保持着自己的频率,慢慢爬上了高台。
胡子阳结束一条,把录音器材摆到盛春身边,盛春冲他点点头。
荣泠春狼狈地爬到了高台上,站直身体,理了理最外层戏服的袖子,往下看去。
底下和他当年唱戏时一样,都是观众,只不过这些观众的眼睛里没有欣赏,全是兴奋,蒙昧和恶意。
辛韵春微阖双目,把自己变成了荣泠春。荣泠春在最后的时刻,一定会想象着自己站在舞台上,那些嘈杂声不过是欢呼。
这是多么好的一出戏啊。
他开口,嗓音虽然甜润,却也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月里嫦娥自婵娟,冷冷清清碧云天,翠袖生寒谁是伴?天下的人情总一般!”
盛慕槐为这唱配着动作,脚下木跷轻移,轻轻和着爷爷的声音。
虽然穿着滑稽的衣服,剃着滑稽的头发,虽然台下都是恨不得他赶紧死的人,荣泠春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
他极认真地唱着、舞着,两手呈兰花指轻轻交于胸前,仿佛真是月里嫦娥,人戏不分。
辛韵春一边唱着,也一边做着荣泠春该做的身段。
“他竟然还敢唱戏,他疯了吧?”
“快点跳啊!”
“跳!跳!跳!” 台下聒噪起来。
荣泠春认真地唱完了最后一句。只是当那娇柔的声音一收,他脸上再无戏里旦角的妩媚。
两只跷挪到了桌边,荣泠春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他的身体没飞多高,就快速地落下去,划出一道决然而不算优美的弧线。
他毕竟不真是月宫里的嫦娥,而只是个被打-倒的男旦罢了。
盛慕槐的身体顺利落在了铺好的软垫上,胡子阳喊了一声卡。
她从垫子上爬起来,走向台下,爷爷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打开折扇,轻轻掩住了自己半张脸。
“爷爷你还好吗?” 趁池世秋上台,没人注意他们,盛慕槐轻声问。
“像死过一回,又活过来。”
盛春平复了情绪,认真说:“槐槐,我不后悔当年挣扎求生,更不后悔当年把你捡回家,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如果不是这样,我或许也早不在这个人间了。”
“爷爷,求您别乱说。” 盛慕槐哽咽着说。
盛春摸了摸盛慕槐乱七八糟的头发,说:“走,爷爷去给你把头剃了。”
第87章
电影杀青了, 盛慕槐的脑袋也成了一个光头。
当晚是庆功宴,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胡子阳更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可是更有冲击性的事情还在后面。
第二天上午十点, 盛慕槐刚起床,凌胜楼就来敲她的门, 说:“槐槐,我十一点要去火车站接个人, 你今天正好没事, 和我一起去吧。”
盛慕槐抱着被子还在床上发愣呢, 嘴比脑子快地答应了:“好!”
洗漱完,她戴了顶贝雷帽,穿上背心裙和靴子,自觉这身打扮配她的光头还挺朋克。跟凌胜楼坐上那辆12人座的面包车,盛慕槐问:“咱们去火车站接谁呀?”
凌胜楼手握着方向盘,一边认真开车,一边说:“秘密。”
“还挺神秘。” 盛慕槐笑。她其实有那么点感觉,知道来得可能会是谁,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他们来到出口处,就见一个戴着遮阳帽和墨镜,穿一身鹅黄色裙子的年轻女人站在那里,她拎着一只白色的手提包, 见到他们朝他们挥手。
是周青蓉,她竟然也来了。
她在电影里演邱府的姨太太,是个没几场戏的配角, 但胡子阳夸她表现得很好。
昨天杀青宴的时候,她和胡子阳推杯换盏,还主动替胡子阳递纸巾,擦眼泪,最后和另一个剧组的人把胡子阳送走了。
她见到两人,摘下墨镜,很客气地朝凌胜楼问好,然后揽住盛慕槐的手亲热地说:“槐槐,你来啦。”
“青蓉,你知道我们要接谁吗?”
周青蓉勾起涂了口红的嘴角:“这是秘密,不能说出来。”
广州到首都的列车已经到站,许多人一下从出站口涌出来。在那么多人里,盛慕槐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高壮,穿着一件polo衫和卡其裤,有一双标志性的下垂的眉毛。
是眉毛哥王二麻。
“大师兄!!!槐~槐~~” 他快步走了过来。
见到他,周青蓉把手从盛慕槐的胳膊上放下,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迅速又恢复了常态。
王二麻首先跟大师兄来了个热情地拥抱,拳头锤他背,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师兄,这么多年你都躲哪里去了!咱哥俩总算又见着了!”
然后又去摸盛慕槐的光头:“槐槐,怎么半年多不见你想开了,准备出家啦?”
“去你的。” 盛慕槐笑着拍开王二麻的手。
周青蓉在旁边不自在地动了动,王二麻这才发现了她。
他愣了两秒,才又笑道:“哟,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大明星呢。”
周青蓉主动伸出手,露出一个标准的完美笑容:“二麻子哥,好久不见。”
周青蓉的手腕喷了香水,带起一股甜蜜的香风。王二麻握住她的手但很快又放开了:“青蓉,好久不见。”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槐槐阿姨!!”
盛慕槐惊喜地一回头,一个长相可爱俊朗的小男孩朝她冲过来,一下砸进她怀里,是于笑兰的儿子侯尚鲲。
把小男孩一把抱起来,这才发现后面还跟着于笑兰,侯成业,于学鹏,李雪梅,薛山,和孟东辉。
于学鹏头发稀疏了不少,李雪梅发福了,薛山老得身高有些缩水,好久不见的老孟脸上长了深深的皱纹。
盛慕槐实实在在的愣住了。她能猜到凌胜楼要接的是凤山的人,毕竟他自从回到首都,还没跟他们见面。
但怎么也没想到他把一整个班子都请来了首都,怪不得要开面包车呢。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盛慕槐诧异地回头问。
凌胜楼说:“先上车去东来顺再说,爷爷和李师伯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好啊,所以你们全都知道,就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凌胜楼点点头。
大师兄您也太实诚了吧?这时候不该解释一两句吗。盛慕槐觉得既惊喜又哭笑不得。
不过不管怎么样,大家一见面就热烈地聊起来,问身体,问生意,问工作。
周青蓉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开始有些尴尬,还是王二麻主动问她这部戏结束以后还要演什么新戏,李雪梅也问起这些年周青蓉的经历,她才慢慢加入了讨论。
很快就到了东来顺,爷爷和李韵笙师伯已经点好了菜,大家围着羊肉火锅坐了一桌。
凌胜楼先举起酒杯说:“我们大家先一起庆祝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