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幕后花絮都是投资方要求拍摄的,你们要认真对待啊,” 胡子阳撸了撸自己扎了马尾的头顶,“不过也不要紧张,平常怎么样就怎么样。”
于是三人都穿上带水袖的练功服,盛慕槐踩着跷在前面,池世秋和万星明跟在她身后,跑圆场、赶步、搓步、鹞子翻身、耍帕子、耍水袖……
练着练着,盛慕槐将水袖一收,看着镜子里的学生,对池世秋说:“你的这个眼神不够,还要再媚一些,再给得多一些,和水袖的舞动配套起来。你看我——”
她转过身,微勾起唇,对着他们舞起水袖。没有上妆,她的唇色是淡粉色,却不难想象她画上殷红的唇是什么模样。
那雪白的绸子像浪花一样随她的心意翻腾,轻摇浪摆间,她一双大眼睛带着勾人的如水波光。
然后她眼神一收,同时水袖垂落,木跷带着柔软的腰肢转了一圈,做出一个漂亮的亮相。
池世秋专注地望着她,最后略微低垂了眸子。
“好!” 胡子阳忍不住在摄影机后喝彩。盛慕槐脚下的跷、腰身、水袖、眼神浑然一体,释放出魅力时,让他隔着镜头都浑身一麻。
“来,你来做一遍。” 盛慕槐放下水袖,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认真地对池世秋说。
池世秋捋了捋水袖,按照盛慕槐的指示动作起来。
盛慕槐在一旁纠正:“水袖幅度再大一些,对——再浪一点,眼神!记住你不是闺中少女,你是思春的风流少妇!”
池世秋的领悟力很强,在盛慕槐的强调下,很快就把感觉练出来了。
胡子阳咋舌:没想到盛慕槐的教学风格这么直接。不过她还真有两把刷子,不过二十天的功夫,两个学生都教的有模有样。
收拾好器材,胡子阳对他们说:“摄影棚已经搭得差不多了,正式开机时间是2月21日。到时候我会先拍荣泠春在鸣顺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世秋你也要到场。慕槐,到时候小荣泠春有些跷功片段也需要你,我会通知你时间的。”
“好。” 盛慕槐说。
***
没想到2月22日盛慕槐就被通知要去拍摄现场了。
那天的天气非常冷,滴水成冰。
电影里有个片段是白月季在地上泼水,让荣泠春在水冻成的冰面上练习跑圆场,估计是天气合适,所以把这个片段提前了。
盛慕槐穿着棉大衣,牛仔裤下还有爷爷逼她穿的毛裤,走在路上仍旧冻得直打哆嗦。摄影棚建在首都郊区,下了公交汽车还得走十分钟。
可是走进棚子盛慕槐就被这宏大的规模给震住了。
他们竟然在棚内完整地还原了民国时候的不同街道,鸣顺成科班的整座院子,荣泠春住过的四合院,和邱宅的亭台楼阁、花园、戏台。
胡子阳得意地说:“这摄影棚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搭好,要不是有出品人的支持,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他告诉盛慕槐,他拿到这个剧本后四处找制片人和出品人,却处处碰壁,原因是拍摄难度大,时间周期长,京剧题材太过小众。可是后来竟然有人主动联系他,担任了投资出品人。
这个人就是香港新晋传奇武班“胜望班”的班主。
场务是港片的忠实爱好者,在带盛慕槐参观摄影棚的时候,告诉她:胜望班虽然才成立四年,却指导和拍摄了近几年香港一大半功夫电影,去年又走出国门,参与了一部好莱坞和日本合拍电影的武打制作,为国争光。
班主的经历很有传奇色彩,据说他八十年代末赤手空拳到香港打拼,当武替,因为功夫过硬、动作漂亮,而且什么危险的活都能干,成了最抢手的功夫片替身。后来拍爆炸戏的时候他救下一个大佬,因此受到大佬的赏识,组建起了自己的班子。结果他不仅自己能拼,治下也有方,还很会做人,胜望班立刻就成了香港娱乐圈最抢手的武班。
“这人很硬核啊。” 盛慕槐感慨,怕剧务听不懂又解释:“我是说他能成功一定吃了很多苦流了不少血。”
“是啊,据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呢!他不仅投资了我们片子,而且还会亲自带队来当动作指导,到时候咱们都能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 场务兴奋地说。
参观了一圈,盛慕槐来到了鸣顺成科班,见到了穿棉衣棉裤,剃了光头的小荣泠春,他上来和盛慕槐规矩地打招呼:“盛老师好。”
万星明面目清俊,即使穿得这样笨重都不能遮掩他瘦削的身段,天生是演旦角的料。这孩子很爱笑,一笑眼睛就亮晶晶的,很能感染人。
荣泠春也是这样一个天性乐观浪漫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带给人欢乐,但也正因为如此,最后他的毁灭才格外显得悲情。
盛慕槐还特意去找李韵笙的原型——戏里的吴泠声小朋友。他比荣泠春高半个头,一看就是练武生的,仪表堂堂,起霸、踢腿都有模有样。
鸣顺成科班的十几个孩子都是从戏校挑出来的,选定后又一起同吃同住同训练了两个月,现在感情很好,都跟亲师兄弟似的。
鸣顺成的场景是按照“鼎成丰”一比一还原的,盛慕槐一一扫过,微凹的青砖小院,摆在供桌上的祖师爷神像,陈旧的练功场,大通铺……爷爷当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了角。
“快快快,咱们趁着天冷赶紧拍那段冰上踩跷的戏!” 胡子阳进入工作状态以后格外严肃。
盛慕槐换上了鸣顺成同款棉衣棉裤,踩上跷。
经过两个月的练习,万星明已经能够踩跷跑圆场,甚至能在砖头上站跷了。但在冰上跑圆场,还要跑得健步如飞,这没有一两年不间断的练习是不可能的。
演白月季的演员拿着一个大木盆,将一盆井水哗啦泼在青砖上,很快这些水就在地面结成了一层薄冰。
胡子阳上去试了试,很滑,穿棉鞋都容易跌倒。他看向盛慕槐脚下那双极窄小的跷鞋,再次确认:“慕槐,你确定没有问题吗?”
盛慕槐笃定地说:“没问题。”
她都不记得在凤山外那条结冰的小河上,在系统困难模式下跑过多少次圆场了,这已经是刻在她血液里的技艺。
“好,那各机位预备!”
场记打板,胡子阳说:“Action!”
盛慕槐踏上了那层薄冰,在冰面上飞快地跑起来。白月季拿着根棍子在后面抽,可每每要挨到她的衣角,她已经跑到前面去了。
如果不是刚刚亲自试验过,胡子阳都不敢相信冰面其实是滑的。盛慕槐在冰上有如一只轻巧掠过的燕子,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仅是胡子阳,在场围观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虽然从事艺术行业,却对京剧没有太深的了解,也从来没想过当冰上踩跷跑圆场的场景真实呈现在面前的时候,会有那么大的冲击力。
那是一种技巧和美感的结合,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佩。万星明眼睛里的渴望都要溢出来了。
“Cut!” 胡子阳说:“过了。”
盛慕槐停下来,走出冰面,胡子阳上前跟她讲戏:“刚才那条很好,下面我们拍荣泠春跷功还不那么娴熟的时期,你踩到冰面的时候先犹豫,被师父抽一棍后跌跌撞撞往前跑,在刚才标记的A点摔倒。倒了以后我们会换万星明上去拍特写。清楚了吗?”
“好的,懂了。” 盛慕槐进入状态后,也是旁若无人的。
下面这条也是一次过。别看万星明年纪小,入戏却很快,小荣泠春的种种神情把握的恰到好处。
盛慕槐看着他练戏时的刻苦,和师兄弟们有爱温情的互动,好像真的窥见了爷爷的一点童年似的,不自觉露出了姨母笑,然后又有一点想哭。
她总是想到辛韵春这三个字就鼻酸,有个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喜欢另一个人呢?即使他风华绝代时并不曾和她有过真正的交集。
爷爷是对的,辛韵春比荣泠春幸运。可是如果她没有穿越呢?带着一条丑陋伤疤作为看门捡废品的老头度过余生的辛韵春,真的会比纵身一跳不管死活的荣泠春幸运吗?她看未必。
她真的只能庆幸自己成了爷爷的孙女,才没有让爷爷带着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独自离开。
与此同时,一架由大陆最南端启程的飞机经过近四个小时的飞行,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一个气质硬挺冷峻,身材高大结实的年轻男人坐在扶手椅上,凝望着窗外熟悉而陌生的灰蒙蒙的天。
身后的几个毛头小伙子已经耐不住站起来,纷纷去拿行李,四周闹嚷嚷的,却没有谁敢来打扰他。
好像一降落首都,脑海中就响起弦乐鼓板声,少年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带着草的清香与雪的冰凉。
他眼神温柔下来。低沉地念道:“槐槐,凤山,我回来了。”
第80章
演完自己的部分, 盛慕槐没有走,她还想再多看一些小荣泠春的表演。
休息的时候,胡子阳的大哥大响了。他聊天的语气少有的正经官方, 挂断电话后,满面春风地说:“胜望班已经到首都了, 还带着一批订制戏服,要登台的演员明天都去太平园试戏妆和服装。”
盛慕槐没参与戏服制作的事儿, 不解地问:“怎么戏服会到香港订制?”
胡子阳解释:“咱们投资人从香港, 台湾和海外购回了一批民国时候保存完好的头面, 其中也包括辛老板的一批头面。大小荣泠春的戏服都是根据辛老板留下的照片和影像找香港、台湾的老工匠手工制作的,可花费了不少功夫。”
“他可真走心。” 盛慕槐感慨的同时又觉得很幸运。对胜望班班主的印象一下就拔得非常高。
胡子阳点头:“废了那么多心思,就是要还原出一个绝代风华的名旦。” 他对池世秋和万星明期许地说:“所以,明天请让我见识到一代名旦荣泠春的风采。”
盛慕槐从片场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
爷爷见她周身都像裹了一层寒霜似的,心疼地问:“怎么样,外面冷吧?”
“嗯。” 盛慕槐朝暖炉靠拢。
“所以下次要主动穿毛裤,听到了吗?” 爷爷说。
“嗯嗯好的好的。” 盛慕槐点头如捣蒜,爷爷这才满意, 坐在盛慕槐旁边问:“今天第一天拍摄怎么样?”
“很顺利,我都是一条过的。在冰上跑圆场和在板凳上站跷都没出差错。” 盛慕槐语气里有求表扬的小骄傲。
“满招损,谦受益。”爷爷弹了下她脑门:“——再接再厉。”
盛慕槐揉揉脑袋,嘟囔说:“剧本里的荣老板可温柔了, 才不弹人脑门儿呢。”
“这才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呢!” 爷爷用韵白念道,一手仿佛在虚空中扶住水袖, 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不不不,辛老板永远是我心目中的number one。” 盛慕槐赶紧说,盛春忍不住笑了。
爷爷这些年越来越快乐,对戏曲那种纯粹的热爱又焕发了。他身体恢复得很好,甚至比在槐上镇时还健康,都这把年纪了,还每天跟师兄在院子里练功呢。
吃饭的时候,盛慕槐说:“明天我们要去太平园试妆了……”
太平园是鼎成丰科班当年御用的场地,辛老板组班后也曾经多次在太平园献唱,它对爷爷和李师伯来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太平园不是荒废了二十几年了吗,剧组好像把它租下来又复原成民国戏楼的模样。您们……想去看看吗?”
李韵笙和辛韵春对望了一眼,往事浮上心头。
李韵笙说:“我们是外人,你们在拍电影呢,不好去看吧?”
“李师伯,您在戏曲界辈分那么高,这电影又是鼎成丰科班作为原型的,导演巴不得您能提点一二呢。您说一句话,可能电影就受益无穷。”
“我就怕这个。韵春他不想让别人围着,我一去,你们剧组里那些戏校的孩子和京剧团的演员就都知道了。”
也是,盛慕槐迟疑了。爷爷脸上也有一道疤,如果和李韵笙一起出现,也太引人遐想了。
“这样吧,你带你爷爷去看看就行了,我总有机会去看的。”
爷爷是想去的,他说:“别声张,我坐在台下看看舞台就行。”
既然那断瓦颓垣都能重建,昔日辉煌的见证者也自可以去缅怀一番吧。
***
太平园始建于清末,曾经是设茶座的戏园,但在爷爷他们登台演出的时候,已经改成了新式戏院。
虽然建筑外观仍旧保留传统,内部重建的舞台却宽敞明亮,有声光电等现代设备。除了楼上的包厢仍设茶座以外,上下两层楼都改成了西方剧场式的连排座位,一个戏院共有八百座。
盛慕槐和爷爷走到太平园外,已经很惊叹。
那掉漆的柱子和残损的牌坊整修一新,写着“太平园”繁体字的招牌重新挂在楼门上。门口放着写戏码的水牌子,还停着几辆黄包车,有人进进出出搬运戏箱,好像时光又倒退回六十年前。
跟着搬戏箱的人进去,剧场的灯大亮着,照得舞台和四周一片通明。那些低垂的丝绒帷幕,雕花的栏杆,历历在目,盛春看得仔细,一切都同从前没什么分别。
昨天和盛慕槐聊天的李场务过来,见到她身后还跟着个老人家,有些惊讶,盛慕槐笑着介绍:“这是我爷爷,和戏曲也有些渊源,今天来看看。”
“是盛大爷啊,您好您好。” 李场务热情地打招呼,又对盛慕槐说:“我带你去化妆室吧,导演说你熟悉辛老板化妆的方法,让你替池先生和小万化妆呢。”
“好,爷爷,你跟我一起去吧?” 盛慕槐回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