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不只有你们在想念皇兄。那一日,我因顶撞了父皇而被关禁闭,心中不忿,偷溜出来去章德殿找皇兄。皇兄不想让旁人知道我偷跑出来才把伺候的都打发走。他陪我喝酒,宽慰我,后来我与他一道在章德殿睡下。当我半夜被叫醒时,章德殿已经着火,皇兄拉着我要跑,却被倒塌的横梁砸中。”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哽咽了下,似回到了那一夜,那个混乱的,让他记了一辈子的可怕夜晚。
他稳了稳情绪才继续道:“我想救皇兄,却抬不动横梁,皇兄便赶我走。”
这是赵文诚埋藏了二十年的秘密,先前赵怀渊问起时,他便已在犹豫公布出来。只是,他知道,很多人不会相信他说的。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皇兄受困而救不得,恰在那时听到有人喊救火,而屋子内越烧越旺,他只能跑了,几乎在他跑出去的那一刻,章德殿就塌了。他那年十七,太害怕别人以为是他害死了皇兄,因为他确实是偷偷溜去的章德殿,皇兄也确实是为救他而死。
这个秘密便因此保守了二十年,他也痛苦了二十年。対赵怀渊的无限纵容,対懿德太妃那边私下里小动作的不闻不问,也是因为他的愧疚。
他自小崇拜皇兄,那时候一心想着皇兄当皇帝,他就当皇兄的辅臣,他们兄弟俩要一起让大梁更强大。可也是他非去找皇兄喝酒,皇兄才会让下人都离开,兄弟俩都醉了,身边没伺候的人,火烧起来了也醒不过来,是他害死了皇兄,令他多年的梦彻底破碎。
他只要说他去过章德殿,所有人都会认为是他害死了皇兄。因而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但今日不同。
“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周嬷嬷都看到了!”孙倚竹听着赵文诚的话,她知道这是她的文渊哥哥会做的,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対每个人都很好,但她不信赵文诚的话,赵文诚只是在推卸责任!
赵文诚看向周嬷嬷,那帝王威严看得周嬷嬷下意识地低头。
赵文诚道:“我当日以为没有人证,才会不敢说出实情。周嬷嬷,既然你当时在场,你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孙倚竹嘶喊道:“说,再说一遍,告诉他你看到是他烧死了文渊哥哥!”
周嬷嬷微垂视线道:“是……老奴当时确实看到是二皇子放火。”
赵文诚逼问道:“你看到我放火?那你为何不叫人也不阻止?章德殿不是小茅草屋,没那么快烧成废墟。”
周嬷嬷被问住,连忙找补道:“当时我看到太子被压在梁下,而二皇子正要离开,不是他放的火又是谁?”
赵文诚冷声道:“我离开时章德殿正好塌了,但凡我晚一步,就会跟皇兄一起死。若是我蓄意放火烧死皇兄,怎会等到最后一刻?”
周嬷嬷沉默一瞬,深吸口气后坚持道:“老奴不会看错的,二皇子怎么想,老奴不知!”
赵文诚也不管周嬷嬷,看向正抓着他的赵之廷,目光柔和了许多:“之廷,你来告诉我,周嬷嬷说的是真是假。”
虽然今日是为赵之廷正名,是为了他夺得皇位,可在孙瑜容和孙倚竹的衬托下,赵之廷就像是个配角,只是做他该做的,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多说。
而在赵文诚目光的逼视下,赵之廷似有所动摇。
孙瑜容大声道:“之廷,不要听他的,他怎么可能承认是他杀了你父亲?那是弑兄弑君!”
但因为赵文诚先前已坦荡荡地承认赵之廷就是先太子的儿子,在孙瑜容这话之后,百官们自然各有心思。若皇帝真的杀了先太子,那就不该承认赵之廷的身份吧?口说无凭,皇帝只要不认,到底还是有些欠缺的。
百官们在想什么,沈晞已从他们的面上看出些许端倪。
她忽然意识到,皇帝确实老奸巨猾。她受赵怀渊影响,一开始还真的以为皇帝是在赌真相大白之后,赵之廷会放开他,可如今一系列事下来,她没法那么想了。
皇帝故意干脆承认赵之廷的身份,就是为了在否认他杀害先太子这事上加码。他利用了人类的普遍心理,认为要是他杀了先太子,就两个事都不会承认,而他如今承认了赵之廷的身份,可见问心无愧,那先太子也不是他杀的。
这是其一。另外,皇帝今日非要让自己落在这种地步,怕是就为了引出周嬷嬷这个人证吧?
沈晞想,她能想到赵之廷这方会如何夺得帝位,并稳住朝堂,皇帝会想不到吗?所以皇帝估计能猜到赵之廷这方会有关于先太子一事的人证。他今日束手就擒,只怕就是为了引这个人证出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皇帝真的没有杀先太子。他要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让身为赵之廷一方心腹绝不会背叛的人证反过来证明他的清白,如此,不管是百官,还是史书、野史,都不能再乱写说他杀了他皇兄。
二十年前的旧事,谁也不敢提,但人们心中会有想法,而皇帝百口莫辩,他甚至提都不能提。
为了一劳永逸,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皇位的稳固,皇帝需要今日的这一遭。
沈晞在短短时间内想了许多,倒是能理解皇帝的想法。而且,他也不是必赢,正如赵怀渊所说,皇帝也在赌,赵之廷会不会追究那夜真相。
接下来,就看赵之廷会怎么做了。
赵之廷的目光从孙瑜容、孙倚竹身上扫过,又落在周嬷嬷身上。
他出生前就没了父亲,在他足够懂事时便被告知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又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听着祖母和母亲怀念父母的话中长大的,他从小就知道,这江山本该是他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为父亲报仇,拿回自己的东西,哪怕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野心,他祖母和母亲也绝不会让他退缩。
倘若皇帝说的是真的,他父亲是为了救皇帝而死,他今日所作所为,不就是与他父亲的愿望背道而驰?
赵之廷终于出声,双眸定定看着周嬷嬷道:“周嬷嬷,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也跟我说过许多关于我父亲的事,您说他是端方君子,八德兼备,一直盼望我能像父亲一样。请您告诉我,那一夜,我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
周嬷嬷眼中含泪,却垂下视线并未出声。
赵之廷厉声唤道:“周嬷嬷!”
在周嬷嬷抬头的时候,似是察觉到什么,孙倚竹激动地喊道:“周嬷嬷,你不要乱说话!当年你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当年你就是那样说的!”
周嬷嬷终于哭道:“娘娘,可老奴最开始说的,并不是这些,是您不肯相信,老奴才只好顺着您的意说……”
当年,周嬷嬷昏迷了三日后醒来,便将当夜她看的都说了出来,可当时已经崩溃的孙倚竹不相信。她不信她的文渊哥哥会就这样轻易死了,若不是有人谋害,他一定不会死的!
周嬷嬷没有办法,只能说是二皇子害的,対仇人的仇恨,再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才让孙倚竹顺利活下来。
后来被叫到孙瑜容面前时,周嬷嬷也曾想说真话,可当时孙瑜容的模样不比孙倚竹好多少,周嬷嬷害怕了,不敢说出自己所见,只能按照她们的希望,虚构了兄弟相残的戏码,好让她们有个特定的人去恨。
如今在赵之廷的逼问下,隐瞒了多年良心不安的周嬷嬷终于说出了自己当夜看到的事,那些事时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中,因而就像前一天才发生过的一样清晰。
“那夜我去了章德殿,见到那里着火吓坏了,忘记叫人,只顾着冲过去看太子。我看到太子被压在梁下,喊着让二皇子走……”
“周嬷嬷,你是不是被赵文诚收买了?你怎么能这样背叛我,背叛太子!”孙倚竹打断了周嬷嬷的话,哭着斥责道。
赵文诚不可能让这一切半途而废,当即厉声呵斥:“继续!”
当了二十年皇帝,一声简单的呵斥都充满了威严,惊得几人愣住,周嬷嬷在赵文诚的盯视下忙飞快地说:“太子让二皇子走,但二皇子不肯走,是太子说,要二皇子当个好皇帝,照顾好太子的母亲和妻子,二皇子才不得不走了。”
周嬷嬷话音落下,孙倚竹已站不住,瘫坐在地上哭泣。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时间久了,就好像事情真是她以为的那样,直到今时今日面対这一切事实。
孙瑜容始终冷着脸旁观,等周嬷嬷说完,她才冷笑:“赵文诚,你手伸得真长,连周嬷嬷都被你买通。可这都改变不了你杀害我儿之事!”
可这一场戏到底没有白白上演。在场众人有脑子,也有自己的想法,再加上周嬷嬷的反口是因为赵之廷,因而绝大多数人都认定,周嬷嬷后来说的才是真相。
赵文诚叹道:“太妃,我确实対皇兄的死有责任,因而这么多年我始终愧疚,想要尽力弥补,但你要说我谋害皇兄,我是绝不认的。我対皇兄的爱敬之情,绝不比你们少。”
“住口,你住口!”孙瑜容神情激动,“你不配提起他,他是那么好的孩子,就因为你,就被你害死了,你怎么有脸提他!”
真相的揭露対孙倚竹是个打击,可対孙瑜容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
她严厉地看着赵之廷道:“之廷,赵文诚辜负了你父亲的信任,却死不悔改,这样的人,没必要再同他啰嗦。杀了他,你才是大梁的皇帝!”
何寿这时候才终于拉扯住孙瑜容,不肯让她再说下去。
孙瑜容嘴被堵住,神情疯狂狰狞,要好几个内侍才能压制住。
此刻,瘫倒在地的孙倚竹望着孙瑜容的癫狂模样,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厉声道:“之廷,杀了他!你不杀他,母亲就死给你看!”
赵文诚该死,只要赵文诚死了,他就是盖棺定论地谋害了她的文渊哥哥,杀了他就好,他死了就好!
赵之廷皱紧眉头,望着他母亲的双眸里流露出痛苦。
孙倚竹一把抽出身边保护她的侍卫的刀,颤抖着横在自己脖子下,大声道:“之廷,你杀了他,不然母亲马上下去陪你父亲!”
赵之廷浑身僵硬。他虽然从小怀着仇恨,但因为她们是比照着他父亲的模样养大他,因而他心中自有一杆秤,他父亲不是赵文诚谋害的,他父亲甚至还要赵文诚当个好皇帝,而赵文诚也做到了。
然而他眼前,他母亲颤抖的手已握不住刀,脖子流出刺眼血液,他不知该怎么办。
赵文诚低声道:“之廷,此事我也不怨你们,当初也确实有我的错。我既答应了皇兄会照料你们,便绝不会食言。”
看到事情变成这样,沈晞一阵唏嘘。
她小声问赵怀渊:“你帮谁?”
赵怀渊可能在听的过程中已做出了选择,低声道:“我相信皇兄。”
若非当年他兄长的叮嘱,他皇兄又如何会如此宠溺他?又如何会対他母亲那么宽容?
赵怀渊握了握沈晞的手,然后走出人群道:“表姐,你何必一错再错?你要赵之廷今后被万人唾骂吗?兄长在天有灵,绝不想看到他的亲人们自相残杀。”
孙倚竹不肯听,又哭又笑:“你懂什么?!你不记得你兄长了,可我记得我的文渊哥哥,他那么好,怎么能未及弱冠就死了呢,他本来能看到之廷的出生,本来能跟我白头偕老!”
赵怀渊道:“可你们再怎么想念他,他都已经死了!你们困在过去,不肯往前走,但我,赵之廷,我们还年轻,我们凭什么要跟你们一样困在原地?”
这是赵怀渊一直以来的愤怒。不管是他还是赵之廷,他们都只是兄长的替代品,先前他们是为了兄长而活,可他们自己的人生呢?
赵怀渊看向赵之廷道:“赵之廷,不要再受制于她们了!”
而此时,终于挣脱开嘴上束缚的孙瑜容怒骂道:“怀渊,你不肯帮母亲也就算了,你怎么能帮外人!你这样怎么配当文渊的兄弟,你怎么配!”
赵怀渊却只是望了孙瑜容一眼,她的话如今対他也没有太多影响了。他不是谁的影子,也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见赵怀渊如此,孙瑜容终于不再劝说,在被堵上嘴之前,她喊道:“倚竹,动手!”
她不在乎孙倚竹的性命,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她谋划了二十年,就是要让文渊的儿子当上皇帝,这是她这一生最后能为文渊做的,谁也不能阻止她!
听到姑母的命令,孙倚竹下意识便动了。
一片惊呼声中,沈晞也动了。
她手中丢出一块小石子,将孙倚竹手中的刀打落,随即如同乘风而起似的来到赵之廷面前,在他惊异目光中运起内力震开他,反剪他的双手将他压制在地上,她则半蹲着屈膝压在他脊背,抬头看向赵之廷那方的侍卫挑眉道:“你们的主子已束手就擒,还不快投降?”
她看出来赵之廷很难抉择,那她就帮他一把好了。赵之廷作为工具人的一生还是挺惨的,如此他母亲和祖母也说不了什么,不是赵之廷自己不想干,是被外力阻止他也没办法不是?
身下,赵之廷肌肉放松,并未挣扎。
赵之廷这边是所有人视线的中心,他们都看到发生了什么,但都不能理解。
这是沈成胥的女儿吧?她刚刚是不是飞起来了?她怎么做到的?
其余人尚且有些懵,皇帝却反应极快,他做了个手势,只听到一声哨响,外头涌进来许多侍卫,而赵之廷带来的人见大势已去,便只好丢下武器投降。
有侍卫从沈晞手中将赵之廷接手带走,赵怀渊这才找到机会冲到沈晞身边,满眼的震惊:“溪溪,你刚刚,你刚刚怎么……”
沈晞笑道:“我刚刚救驾了,是不是很棒?”
既然赵怀渊说帮皇帝,那她就帮皇帝。要是当初她喜欢上的是赵之廷,那么这会儿皇帝头都没了。武功这事,她藏了许久,这会儿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救驾这样的大功劳,她也不用担心会被皇帝派人围剿。
赵怀渊一直当沈晞是做多了农活因而比一般女子强壮些,没想到她何止是强壮些,她简直是武林高手!
怪不得很多时候溪溪根本不怕,原来她有这样的倚仗!
赵怀渊双眼亮晶晶的,却听一道威严的声音道:“沈晞救驾有功,朕定好好封赏!”
赵怀渊和沈晞都转头看向皇帝,他望着二人的目光很是温和,也不问沈晞的武功是怎么回事,只点头欣慰道:“你们,很好!”
沈晞笑眯眯道:“我都听赵王殿下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赵怀渊身上,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五,这么多年,皇兄一直心怀愧疚。你相信皇兄,皇兄很高兴。”
赵怀渊也红着眼睛道:“皇兄,你待我如何,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当年只是意外,怪不得你。”
皇帝忽然抱了抱赵怀渊,温声道:“小五,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你母亲和赵之廷,我都会宽待。这是我当年対皇兄做下的承诺。”
皇帝要善后的事有许多,便匆匆离开了。沈晞看也没人拦自己,便打算离宫,而赵怀渊也不想这时候去见他母亲被骂,也跟着沈晞离去。
在马车上,赵怀渊犹豫了许久才问道:“溪溪,你过去一直藏着不让人知晓你的功夫……今日却为了我暴露。你该不是想,事后就离开京城吧?”
如此,也就不怕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