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陛下恢复上朝,未对四皇子表现出任何的优待,他头上的光环,才慢慢消失。
一切仍是扑朔迷离的,唯一分明的,只有陛下确实越来越差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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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又被叫进了宫。
如今,早朝已从一日一次,变成了两日一次,前文提过,大名朝有明哲保身之臣,便也有死谏之臣,有趁着这个时间,逼迫陛下早立太子之臣。
二日一朝,临朝必提立储,成宇帝的压力也起来了。
他开始频繁传召臣子入宫,询问立储之事,诸位臣子回答,凡答得不好的,轻则受斥啧,重则被陛下降职,为着这种事降职……陈延看出来,天子应有些失去理智了。
果不其然,到陈延入宫的时候,成宇帝的眼睛轻轻凸起,皮肤蜡黄,手干而长,已经很有老人面刻薄的样子了。
但见陈延,成宇帝还是笑了笑,“清远。”他依旧亲热地叫着陈延的字,然后抛下了一个炸弹一般的问题,“朕如今看起来是不是更老了?”
回答是,估计今天就要横着出去了。
陈延面色不变,答非所问,但又点题,“陛下近来怎么了?连日生病,精神确实不如以往,臣听闻陛下清了一些道士,可是丹药之事……”
这个世上,敢这样直白的跟成宇帝提丹药的,也就陈延一人了。
成宇帝面露丧色:“清远果真谨慎,是药三分毒、那丹药……”
天子没有多说话,但一切,已经尽在这个表情当中了,陈延猜测,那药丸子有用应该是真的,只不过含有的重金属或者是其他有害元素较多,吃一点查不出来。
吃多了,容易透支身体,而且会产生耐药性,要想有用,得越吃越多。
“不提丹药的事。”成宇帝拂过刚才的话题,“今日叫清远来,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如今,朝堂之上人人喧要立储,国不可一日无储……话里话外,都是要应对朕有不测之后的事,不测不测。”成宇帝咳嗽了一声,“难道在这些人心里,朕便没几天好活了吗?”
看来今天,糊弄两下是糊弄不过去了,陈延立刻从椅子上下来,对天子说:“陛下息怒!”
“此怒并不对你,清远,你说说看,难道朕真的到了必立储君的时候吗!!”
年老的鹰用锐利的眼睛紧紧地锁着眼前的人,这是他最相信的、最倚重的人,成宇帝觉得自己的内心其实在为难清远。
如果他说该,那么没错,清远果然是一个不畏强权,是一个敢为天下百姓直言的好官,他敢大胆的说这些话,但同时,成宇帝也会觉得失望。
他看他为子!他竟然一点不顺着自己!明明朕已经这么难受了!他一句好话都说不得吗?
但若陈延说不该,还能再等等,成宇帝内心会觉得慰藉,觉得清远不愧是朕视为后辈之人,贴心。
但贴心的背后,成宇帝又要失望。
清远是不是怕了,怕自己在他说出正确的答案之后,内心生厌,所以才故意说,不必立储。
果然,这天下永远没有能一直站着的人,所有人的最后,都是虚无。
这看似是一条死路,毕竟,有点交往礼仪的人,不会问这种问题,该和不该都是错。
但成宇帝是天子,他没有忌讳,他就想问,就想得到这个答案。
他敛目看着陈延,陈延也看着他,然后说出了一番令成宇帝眸光一亮的话。
第172章 立储
◎【成宇帝和清远的日常小事】◎
其实, 把目光放到上辈子,陈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会说话、阿谀奉承的人。
毕竟导师总说他虽然学文,但在很多社交场合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将来找工作是要吃亏的。
现在看来, 当年的自以为,还是早了, 如今改头换面、甜言蜜语, 已然张口就来。
成宇帝到底该不该立太子、培养继承人?当然该!
每一任帝国的合格继任者都该这么做, 早早定下继承人, 好好培养, 才能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维持住帝国的和平,不令百姓经受夺嫡的风雨。
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 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鼾睡?
成宇帝现在是知道自己身子骨不好,不留后路不行, 又不想这么快, 觉得可以再等等。
陈延决定用另一重话语, 打破他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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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立即跪在了地上, 用十分痛惜的语气说:“臣知道陛下不舍, 但您的确已经到了该立太子的时候了!”
此时的陈延,像是朝堂上的每一个‘谏臣’, 不畏惧这高堂之上的天子, 只为了臣民, 说出会令君主发怒的话。
成宇帝知道, 这样的臣子是好臣子, 但……
如果清远是这样, 也会令人好失望。
是的,六十岁的帝王,就是这样的喜怒无常,他甚至想立刻拿起桌边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陈延的身上。
看呐,你就是这样令我是失望,他想泻火,他想——
但他的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臣子轻缓又带着关切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臣知道您心系天下,想守着,想等等看,但到如此关头,您实在等不了了。”
“?”成宇帝一懵,什么东西,清远他,他在说什么?
他目光里闪过疑惑,陈延又说:“臣知道,您是对殿下们不够满意。”陈延快速为成宇帝不立皇子的原因定了性。
他深谙陛下想听什么:“大名是从在您的手中走向盛世的,臣知道,您对大名、对天下子民有着深厚的情怀,您一直都是这四海的君父。”
“往前数这三四十年,您一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纵病,只要能起,绝不迟朝,奏章、奏表,也不会在阁内停三日。虽然富有四海,但您从不享乐。总想着这京内百姓、天下百姓。”
“可人的精力毕竟四海有限的,你看看你……四十年了,为天下,您已病得这么重,虽然诸位殿下尚且稚嫩……”陈延跟着叹了口气,“去岁,陛下您将他们遣至前朝,臣观察过,诸位殿下的确大不如陛下。”
“可陛下您累成这样,实在需要一人来分担了。”陈延说:“朝堂内事情繁多,也总有不需要您操心的小事,若有太子,他可代为处理这些繁杂之事。陛下只需要掌舵即可,能轻松许多。”
这一连串的输出,把成宇帝捧得高高的。
他自己都没想过……啊,朕久不立太子,是为这个?但一想,可不就是吗!
是朕不想立吗?谁能担此重任?!老大,吃喝送礼还行,做君主……
老二,印象不深,不爱说话,老三心眼小,老四老五也不提,倒是老九,有几分自己的神采,但太小了,难堪大任。
他神色松了松,陈延知道自己说对了方向,又接着补充:“不过臣虽催促,这一时半会儿也选不好,陛下总归令殿下们多历练历练,总能选个同陛下有几分相似的。”
“毕竟是您的孩子。”
高兴了!
如果劝他立太子的人,都能这样劝,成宇帝觉得自己还是能听一听的,他谈话的兴致又上来了,长叹一声:“确是如此,朝堂上的人只知催立,可谁又能挑这样的担子呢……朕亦在想。”
陈延也跟着点头,然后打蛇上棍,佯怒‘怪’起了各位殿下不给力,要是出一个陛下第二,何须如此纠结。
他这样捧哏,倒让天子有些不好意思,言:“也怪朕,实在太不中用,前些年心在前朝州府与变法,后来放在皇儿们身上,他们已经大了,如今朕的确是知道了,要立储……”
“可时间有些晚了,朕想再带一带,江山社稷何等重要,怎能草草定人?”锦绣江山,他还没有看够,可身体已经在催促他了。
每每到此,成宇帝就觉得不公,平常没人听他叹,今日陈延在,他忍不住叹:“若是如前朝那哀帝,那朕还有数十年可选……能慢慢挑,慢慢培养。”
陈延:“正是如此,才要快立太子啊!陛下,您是天子,受天庇佑,为何而病,还不是太过劳神?要臣说,您也为这大名做得够多了,该歇歇了。”
“于养生一道看,哀帝寿数能有近百岁,未尝不是因为他镇日贪图享乐,空于社稷……”
此刻的陈延,就像是成宇帝的儿子一般,与他闲话家常,说着连他的亲子都不敢说的放肆话。
可成宇帝,就最吃这样的放肆。
他恍然,好像被说动,心里一个大大的疑惑立刻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哀帝的命看着要比他长这么多?就是因为哀帝什么也不想,躺着享福,而他太勤勉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叠在一起,成宇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该立太子了。
太子监国,他做太上皇,亦是美哉啊!
成宇帝的眼睛真的亮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各种人轮番死谏、天子都没有改变想法,而就是一次谈心,令天子心中植根多年的想法变了。
是啊,他已经这个年岁了,权利固然美好,但是身体也很重要,前半生,他已为大名鞠躬尽瘁,后半生,何不能休憩?
就是这一刻,在成宇帝心中,选择太子的新标准变了。
他得是一个有为之君,只有如此,肩负起这样的重担,才不会把事情弄得稀烂。
他得拿得起权利、放得下权利,这样才不至于太爱权利,影响他为君的日子。
要有些重情……此一条加一句大度,这样,其余的孩子才能过得更好。
条件在心中涂涂抹抹,大抵还要再加一句,最好无外戚,这样才不会在还是太子的时候,生出那么多的野心。
这条件似乎很具体,已有所指,但深想,成宇帝又觉得一切也不会太完美,便先看着吧,先选选,说不定在历练之后,会有新的人,让自己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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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宇帝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说干就干。
想到了,那就去执行,于是次日,还不等大家轮番催立储,成宇帝自己就跳出来了,说他要立储。
“诸位爱卿担心的不错,一日不立太子,国本便易动摇……”他说了很多话,最后总结:“朕欲等一段时日看看,就在——”
“就在明年春日,定下太子的人选!”
然后,他又唰唰唰给几位在前朝的皇子安排了几个任务,俨然是一副要开始考察的样子了。
这事儿来的太突然,大臣们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拥立三皇子一派的臣子也有些懵。
所有人都在怀疑,陛下是真的要立太子了吗,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把饵抛出来,看谁是‘孝子贤孙’、谁是‘汲汲营营’之人。
这任务,到底该怎么完成,完成到什么程度,完成到什么样子?
谁也不知道,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唯有陈延在翰林院内,听着陛下的话,老神自在。
只在二皇子来藏书阁的时候,笑着跟他说了一句:“殿下,若心有丘壑,便无须立于虚处,置于事外了。”
楚江岚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陈延会对他说这些,对他抛出橄榄枝,“陈大人,您这是?”
陈延:“只是觉得殿下颇有陛下之风。”
……
楚江岚想要那个位置吗?
那是肯定的,只要是有追求的人,谁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从小,他就听着众人说,大哥如何如何、三弟如何如何,所有人都尊贵,他出身差,他并不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