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寿在洪灾里活了下来,兼之王宝兴去世,依照族里的规矩,要么辈分最高的王长寿来做族长、要么与王宝兴同辈中年纪最长的王宝山做。
王宝山是性子温吞的老好人一个、王长寿虽比王宝山略好些,却照样好不到哪儿去,按他们二人的性子,着实撑不起东小庄。
王宝根在旁边挠头,官爷已经不耐烦了。
东小庄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木槿,他们对木槿的依赖程度仅次于王宝兴,盼着木槿能帮忙拿个主意。
瞧着东小庄诸人的模样,有个官差没忍住嗤笑出声——
看见东小庄的气派模样,本以为他们多厉害,原来不过如此,遇见事只想着让个妇人拿主意。
“瞧你们没出息的样,看个妇人作甚?难不成男人都死光啦?”
除掉王宝兴,他们只信任木槿,即使被官爷笑话也不曾移开目光。
“总不能让个妇人做村长吧?”官爷说这句话明显在嘲笑他们。
说实话,东小庄众人信服木槿不假,然而他们从未产生过哪怕一丁点让木槿接替王宝兴做东小庄村长的的想法,活了几十年还不曾见过女人做村长的!
崇武最是知道姐姐有多厉害,兼之他年轻气盛,站出来说:“女人怎的不能当村长啦?若没有二伯跟我姐姐领着,哪还有我们活命的机会?”
此言一出,不光官兵吃惊、连东小庄众人也呆愣在原地。
崇武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将他们给劈醒了,纵使先前没有女人做村长,可先前同样没有女人能从灾荒里保住几百条性命,放下所有关于男人女人的争论,木槿可不就是除王宝兴外最大的功臣吗,她又怎的不能当族长?
不知谁率先出声,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让周围逐渐变得嘈杂起来。
“村长就该木槿来当!”
“五丫头虽然年纪小,但带咱们从西边走过来,若没有她,俺家早就饿死啦,她该当这个村长。”
“女人咋的啦?能比得上五姑的男人又有几个?俺不管,俺只认五姑!”
……
官兵们实在没有想到几句奚落的话会引发东小庄如此剧烈的情绪、给原本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的人以新的启示,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自己原来还是太高看他们,不过是群被妇人牵着鼻子走的家伙罢了。
有个人气急败坏地说:“自古以来哪有女人当村长的?你们快报个男丁上来!”
王宝根说:“官爷,你不晓得五丫头帮了族人们多少忙,若非有她,我们说不准得栽在半路上哩!”
王宝根将逃荒以来木槿所做的事一一同官爷们提起。
今日之前,王宝根无数次产生自己做村长的念想,他的年纪、辈分皆不占优势,族长指定当不得,可村长却能争他一争。
毕竟有资格当族长的唯有九叔跟四哥,他二人都是憨厚老实的性子,着实做不得这个村长,与王宝兴同辈的人里头只王宝根自个儿最有可能,谁成想因为官兵们几句戏言,族人们竟会想到木槿一个妇人身上去。
王宝根无疑很失落,因此始终不曾说话,待冷静点再想想,木槿在漫长的逃荒之旅中发挥的作用不比王宝兴小,因为她妇人的身份,便被族人们理所应当地排除成为村长的可能,王宝根到底是个明白人,虽说心中仍免不了泛酸,却在冷静下来后照旧帮木槿说话。
随着王宝根将事情的始末阐述清楚,官兵们终于不再斜着眼看人,他们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女人来。
在他们短短几十年的经历中,实在没见过女人做村长的情形,即使对木槿另眼相看依旧无法打破古往今来的刻板印象拍板让木槿当这个村长。
在领头的官爷后头那人说:“古往今来哪有妇人管束乡闾的道理,此事不成,不成呐……”
东小庄的族人们却不肯善罢甘休,按理说老村长死去后便会决定新的人选,就同王长寿变成王氏宗族的族长般在王宝兴安葬之前就商量定了,只有村长的位子迟迟没有归属。
假如没有王宝兴这个过于完美的前者,决定下个村长是谁并不困难,奈何王宝兴实在太过耀眼,以至于族人们觉得没有人配接替他的位子。
辈分最大的王长寿拄着拐杖出来,颤巍巍说:“官爷,五丫头她不是寻常妇人,当初俺们带着家资打西边逃过来,一路上又是缺水又是碰见贼人劫掠,都是五丫头帮着出主意,否则断断无法好生从西边出来呐!东小庄几十号男丁,连我自家儿孙都算在里头,哪有比五丫头机灵的?”
王长寿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喘了口气继续劝说:“我当王氏的族长是因年纪大、辈分高,可五丫头要当东小庄的村长,是因为她能带着大伙儿活命、只有她能服众啊……”
若非木槿女人的身份和人们固有的偏见,早在前几个月王宝兴刚没的时候,她就该成为东小庄的领头羊,好在今日提起尚不算晚。
此时,二伯娘被族里的妇人搀扶着走到人前:“我家当家的便是原先东小庄的村长,更有功名在身,活着的时候就常赞木槿进退有度、机灵聪敏,若无她在旁边帮衬,想必如今站在此处的要少一半人,何况她男人是秀才老爷,也跟着学了几个字,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官兵们诧异道:“她还识文断字?”
“当然,除了村长外,只有五丫头认字。”有族人骄傲地回答说。
“过来把你家户帖再给我写一遍。”
木槿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纸笔,将自家户帖上的信息给填了上去。
虽说她仍有许多字不会写,但断不会写错自家户帖,木槿很快便写完呈给领头的官爷。
他接过看了眼,纸上字迹端正,竟无一错字。
放在衙门里算不得罕见,可识文断字且字迹端正的情况在乡野间实在是件稀奇事,更逞论握笔之人是他们瞧不上的妇人呢,要知晓,很多富户人家的女眷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哩!
木槿清楚经过几年陆陆续续的练习,她的毛笔字勉强可以称得上端正,至少不是从前奇奇怪怪的模样了,这下应当不会丢人现眼。
领头的官爷站在原地沉思良久,放眼望去,男女老少数百人将自己围在中间,他们的嘴巴不停地张阖,话里的意思都是让那个名叫木槿的妇人做甲长。
虽说他从未离开过明州城,却到底做了几十年的小吏,算不得缺乏见识,但这还是头一回见那么多人与官府抗争只是为了让个女人当他们的领头人。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难免好奇这个神通广大的妇人究竟如何将百来号人收服的,他问:“王氏,你且说说自己是如何想的。”
过来东小庄前,里正就同他提过嘴王姓占据了东小庄半数人口,加上方才那个老翁的话,官爷很容易就推敲出木槿的姓氏来。
王宝兴去世后,木槿只顾着悲伤,没有立马想到换村长的事,等王长寿成为新的族长,木槿才开始认真考量谁能成为下一个村长。
宗族势力从来是乡闾中不可小觑的力量,在大多数村落都是人数最多的宗族族长来兼任村长、倘若村里侥幸出了个有功名抑或识字的文曲星,那么他同样可能成为村长。
再往远了追溯,历史上出过许多杰出的女性,但终究以上层人士居多,能扎根在底层做领头人的女性实在太少太少。
木槿自打穿越以来就见识过无数针对女性的羞辱与歧视,纵使知晓自己在东小庄拥有无可比拟的巨大影响力,然而依旧不敢冒险,她怕贸然提出这个近乎颠覆性的想法后,会让东小庄重新变成一盘散沙。
木槿对东小庄的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甚至早就与王宝兴达成某种共识,假如王宝兴的继任者在大方向上同她发生分歧,东小庄上下一心、经营红火的场面势必很快便会消失不见,她跟王宝兴在过去一年间所做的努力必然会付诸东流。
种种重压之下,木槿始终无法作出决定。
同样,将时间回溯到数日以前,她绝对想不到同伴们愿意突破半辈子坚守的观念,选择她来做村长。
木槿眼中很快便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强将酸涩到无以复加的情绪压制住。
她向前迈了半步,脊背挺得直直的:“官爷,族人们愿意信我、愿意把将来交到我手里是我的运道和福分,我晓得官爷您的纠结和担心,无非是觉得我不能带东小庄拼出条活路、不能同旁人一样干活做事,然而我与大伙一道出生入死两三年,与亲兄弟姊妹无异,既然他们愿意把重任交到我身上、我亦有余力,就不能推辞,就应当带着族人们拼出条活路出来!”
除却达官显贵,寻常百姓看见官兵总逃不过畏畏缩缩的模样,王宝根和王长寿虽不至于畏惧,依旧显露出几分怯场,而木槿则全程不卑不亢,委实让人刮目相看,领头的官爷见她如此应对,原本的轻视竟只剩下一两分。
眼见东小庄众人死活不肯改变主意,兼之木槿说话间极有条理,竟有半数官兵动摇了。
有人便劝上峰说:“不光同乡乐意举荐她,这个妇人自家也是个有主意的,倒不如成全了他们。”
倘若木槿是个男人,官爷恐怕立马就应下了,可如果在自己辖下有妇人成了村长,被上头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因此他始终摇摆着不肯拿主意。
也有人反对:“这个妇人能成什么大气候?倘若顾念她的好处,往后多照抚一二便是,怎么能违背祖宗之法让她当村长!”
说话的人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在衙门里做了十几年的事,自认有几分见识,且不提明州城的女人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乡野之间的妇人也知羞,讲究点的甚至不会同外男多说几句话,倘若真让木槿当了村长,往后少不得同官府并织女镇打交道,如此一来可还了得!
眼见底下的官兵们已经开始争论,领头的官爷居高临下问里正:“你如何看?”
他的话无异于把里正架在火上烤。
如果同意东小庄的提议,将来万一出了乱子,他势必要跟着连坐;若他不同意,则会得罪整个东小庄,里正早就打定主意跟东小庄交好,假如得罪了东小庄,往日下的力气就都白费啦。
里正眼睛轱辘轱辘转了圈,良久才回应说:“除却他们当初搬过来那几个月我遵官府的吩咐替他们安排了几回外,实在不曾与东小庄打多少交道,与眼前的妇人更是从未来往过,着实不晓得她的品性如何。”
里正跟个泥鳅差不离,整个人滑不溜秋,看似什么都说了,然而却没几句话有用处。
官爷不疑有他,别说织女镇,就连明州城都对外来者有着天然的排斥,两波人不打起来就已经谢天谢地,让织女镇主动接近东小庄甚至熟知东小庄里头每个人的品性属实是痴心妄想,想必里正压根不曾与他们有往来才有此言。
纵使里正好容易想出眼前看似不偏不倚的说法,官爷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追问:“那你乐意王氏变成东小庄的村长吗?”
里正冷汗都要急出来:“我……我实在不知如何,既然王氏是要做东小庄的村长,还是问过东小庄众人的意思再由官爷们定夺才好。”
果然是个老油子,从他嘴里竟套不出半句有用的。
“罢了,待我回去跟老爷们禀告完再下定夺。”
眼见他态度松动,木槿道:“劳烦官爷们替我多跑一趟。”
木槿话音落下不久,官爷们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倒是里正步伐略慢些,应当想同东小庄诸人说几句话,可他看了眼喜怒难辨的官爷们,咬咬牙跟了上去。
假如王宝兴还在,只消自己略微提点几句他就能明白意思,可木槿到底是个妇人,里正着实不晓得该如何同她打交道,最后索性甩甩袖子离开了。
而余下的众人则把木槿给围了个严实,他们七嘴八舌说着:“五丫头,按俺家的意思,这个村长就得你来当,若你都当不了还有谁能当得?”
“对,官爷们没再说不准,等过两天就能来消息啦……”
官差们还有好几个村落没去过,离开东小庄和织女镇后便马不停蹄继续往西边的村落走去。
回明州城复命时,已经是次日傍晚。
通判大人亲自接见了他们,他的脸上沟壑纵横,丝绸衣裳也不复往日的光洁:“底下情形如何啦?”
领头人毕恭毕敬回道:“我等这几日走遍了明州城周遭的村落乡镇,多数都折了半数人马,有的甚至只余下几户人家。只渔王寨跟西边新迁过来的东小庄死的人略少些。”
通判大人捻了把胡须:“你细细同我道来。”
领头人说了两个村落的情形,原来渔王寨世代捕鱼为生,他们没有土地,几乎大半时间都在海里、在河流湖泊中捕鱼,男女老少皆熟知水性,家家户户都有船只,几百人的村落,只在大水里没了十几人而已;东小庄同样不简单,他们全须全尾从西边逃难而来,中间不乏旱鸭子,最后居然只没了三十来人,实在太令人出乎意料。
“奇哉奇哉,他们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通判发出感叹,底下人不清楚通判口中的“他们”究竟指渔王寨还是东小庄,并不敢贸然附和。
待通判停下话头,他们终于将东小庄的事说与通判听。
通判比底下人见多识广,就看当下,宫里甚至设了女官,然而不光底下村庄、就连整个明州城算进去,都找不出女人当差的情况。
“你是说那个东小庄几百号人皆心甘情愿让王氏当甲长?”
“是,明明剩下那么多男丁在,西边过来的人还是太……没规矩,不过属下特地打听过,王氏从前是个秀才娘子,加上她家中颇有资财,料想从前帮衬过乡邻不少,否则定不会如此得人心。”
说罢,他将木槿写的户帖双手呈给通判大人:“此帖便是出自王氏之手。”
通判打开瞧了瞧,字迹算不上有风骨,可许多深宅大院里的女眷尚且不识字,通判夫人就大字不识,嫁给通判后仅学会写自家名姓罢了,王氏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
底下的小吏见通判大人迟迟不发一言,心下十分忐忑,眼睛盯着地面好似要将自个儿埋进去。
在众人艰难的等待中,通判大人终于开口:“罢了,王氏也是个有才的,既然东小庄诸人心中愿意,便是她吧。”
“欸,我明日就过去把您的意思同他们说了。”
——
官爷临走前说让他们等几日,东小庄已经做好等待个把月的准备,毕竟此时官家的人向来高高在上,除却关系到生死,寻常极少把平民百姓的事当紧要之事来办。
谁成想他们离开第三日就再次来到了东小庄,而且指名道姓要木槿出来说话。
“我们通判大人体察民情,听闻你们一路来到此处王氏功不可没、兼之大伙皆愿意让她做村长,便准了你们的请求。”
官爷看向木槿:“王氏,今后你就是东小庄的甲长了,莫要辜负通判大人的厚望!”
乡里人眼中神圣不已的村长亦或里正,在官府眼中实在无足轻重,寻常不过听从官府的安排协助处理赋税徭役等杂事,即使任命也仅仅是口头而已,并没有专门的文书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