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些中医面上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示,但其实大家多少都感到了一些压力。有些人则憋着一股劲,想在领导面前表现一番。
很快,那位主任把他们带到一个病房中,病房里住着两个病号,都是院方挑选出来、想请他们帮忙讨论出治疗方案的疑难病号。
等人都进去了,陶科长并没有说多余的话,直接就让这些大夫开始给这两位病人先后进行诊断。
第一位病人都没有难倒这些中医,不得不说,能来参加这次表彰大会的大夫,身上都是有真本事的。所以整个过程中。陈凝都没怎么说话,有几位大夫就已经把患者的病因病机和治疗方案都给说了出来。
已经有了现成的答案,陈凝自然没有再发言的必要。
其他中医中间,也有不少人不怎么热衷于表现自己,也像陈凝一样,即使看明白了,也没有争这发言的机会。
很快就轮到第二个患者,有些大夫在给他进行诊断之时,脸上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迷茫。
陈凝并没有往前挤,等八/九个大夫都诊完了脉,陈凝才走过去,安静地给那位男性患者诊脉。
她刚才其实已经注意到了这位男患者,此人的体形跟这时代的很多人都不一样,他长得胖,看上去怎么都得有一百七八十斤。
这个患者靠坐在床头,胳膊露在被外,手臂时不时震颤几下,放在被子里的腿也有震颤的表现。
陈凝过去之前,就有大夫要求患者伸出舌头,当时陈凝在那位中医身后,也看到了患者的舌像,患者舌质淡而不红,有白苔,且舌面滑腻。患者这种形体和他的舌像其实挺明显的,一看就是痰湿之像。
前边也有人进行了详细的问诊,所以陈凝也知道,患者四肢不灵活,以右侧肢体为重。至于饮食和二便,都比较正常,从这两方面看不出什么。但患者有长达二十多年的饮酒史,而且酒量大,经常能喝一斤半斤的。
患者的舌像和体态以及问诊结果,都指向一种病机,那就是患者常年饮酒,湿甚则生痰。长年累月的不良生活习惯也影响到了身体,导致患者内有凝寒,血脉痹而不通,筋失濡养。像他手足震颤和肢体不灵的状况,就是这些病机导致的结果。
但陈凝给患者诊完脉之后,在短暂的时间里,她跟其他中医大夫一样,也陷入了迷茫。
因为患者这个脉像,跟他所表现出来的症状和舌像都不相符。
如果患者确为痰湿痹阻、寒凝血脉、筋失濡养之证,那他的脉就不可能是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六脉皆沉。
也就是说,陈凝在给患者把过脉之后,发现患者两腕寸关尽皆为沉脉,而不是跟症状相符的滑脉、弦脉或者紧脉等等。
像这种脉证不相符的情况,就会让大夫们感到迷惑。一时不知道是该按着患者表现出来的脉像来治病,还是按症状来治。
其他大夫也是这么想的,那位陶科长也是这懂医的,虽然不是很精通,但也能达到坐诊的水平。
他见众人神色奇怪,便走过去,亲自给那患者把了脉,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这些大夫的神色有点奇怪了。
见一时之间没人说话,他便说:“大家研究下,患者这个病,到底是以脉像来论治好,还是以症状来论治好。”
周围的人想了想,最终有三分之二的人选择了按症状来治,陈凝也在这些人中间。
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其中一位大夫说道:“望闻问切四诊当中,我认为当以切最为重要。只有切脉,才可以通过寸口状况,体察虚实阴阳表里,且能知其病在何脏腑。这是其他诊法所达不到的,所以我认为当以切脉结果为主来开方。”
“是啊,患者既然六脉皆沉,当以真武汤加减来温阳利水方可。”另一个大夫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赞成以脉像为主的大夫连续有好几个人发言,显然他们真的认为他们是对的。
陶科长见了,便问跟陈凝选择一致的那一组,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这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没有人能提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对方的说法。
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脉诊确实能体察虚实阴阳表里,还能诊断出病在何脏腑。其他诊断方法虽然也有用,但不一定能做到这些。他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更多的是依据直觉和经验。若说到具体的原理,他们真的讲不出来足够有力的论据。
相对于另一组人的有理有据,这一伙人的人数虽然要多一些,但气势上反倒不如另外一组。
最后有一位大夫站了出来,说:“患者六脉皆沉,这个脉我觉得挺奇怪的。但如果用真武汤加减的话,我是不赞成的。患者这个病,须得温运中州,化痰柔筋。按我的经验,在具体用药的时候,可以先给他用导痰汤化裁来豁痰。痰浊大减之后,可用苓桂术甘汤合四斤丸加减来继续消痰且柔筋,进而使患者百脉皆通,营卫和畅。”
陈凝在旁边听了,心想这位大夫的确是有水平的,他说的方法跟她想的差不多。
但这时,另一组的一位大夫却质疑道:“可是你这样用没有依据啊。我们医生用药,得有凭据,不能只是凭感觉来用药吧?”
他这么问,先前那位建议先用导痰汤的大夫说不出话来了。
陈凝在旁边见到他张了张嘴,面上有些窘迫,她想了想,最后还是举了下手。等陶科长和其他大夫都注意到她,陈凝才慢慢地开口说道:“我之前治疗过一位患者,他也是六脉皆沉,且体表极寒,昏迷不醒,极像是寒痹之证。”
“在撬开他的牙关之后,才发现他舌红苔黄,舌面生了黑黄的倒刺,是极为明显的热像。其舌像不只跟患者体表的寒截然相反,也完全不符合他的脉像。后来我和其他大夫商量了一番,确定他这种情况属于六阴脉。当以热证来治,给患者开了凉药,最终的治疗效果很不错,也验证了我们的想法。”
“这种脉,无论任何情况,都是六脉皆沉,哪怕患者身患热证或者健康无病也是如此。在临床上,也是很容易误诊的。”
“所以我想,今天这位患者,他的脉极有可能也是六阴脉。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无须考虑他的脉像,舍脉从症才是正确的治疗方案。”
话说到这里,她就不再说了,沉默地看着在场的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陈凝的话说完之后,对面小组的一位大夫猛地怔住了。随后他快速上前一步,重新将手搭在患者脉上,品味了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六阴脉,原来这就是六阴脉啊?原来是这样…我说这么奇怪呢?”
有几位大夫急了,他们也都凑到那位患者面前,有个人说:“…让我也看看。”
第231章
这些大夫年纪都不大, 最大的也就三十六七左右。六阴脉他们基本都听说过,但要说谁亲眼见过,那还真没人能站出来。也许他们中间曾有人确实碰到过, 只是碰到这种类型脉像的时候,他们未必会有这个意识。
既然罕见,这些年轻大夫们自然都很好奇,虽然他们刚才大都给这个患者诊过脉, 但有不少人还是陆续上前,重新细细品味着这种脉像的特殊之处。等再次给患者诊完脉后, 有人不免会感叹,心想今天这一趟可真没白来, 算是增长了一些见识。
有的大夫对陈凝产生了几许好感, 心想这年轻姑娘似乎真的挺有本事。怪不得在开表彰大会的时候, 主席台上的专家会专门跟她说话, 还当众夸她有天分呢?看来人家能参加这个会议, 凭的就是真本事。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在场的大夫在自己所在的地区也是过五关闯六将闯过来的, 很多人都跟陈凝有过类似的经历, 内心多少都有几分骄傲, 所以也不至于就因为陈凝看出了六阴脉就对她佩服得如何如何。
等众人都看得差不多了,带队的钱科长先看了眼陈凝, 然后问在场的人:“刚才小陈大夫所说的意见,大家认可吗?”
他这句话问出来,没有人再提出反对。之前有三分之一的大夫提出就以脉像为主给患者开方, 现在这些人也都不说话了。
最终,有个三十多岁的中医说:“我是认可的, 我觉得大家也都认可这个说法,如果没什么异议的话,那就再确定一下药方吧。”
其他人没吱声,那大夫便看了眼陈凝,问她:“关于药方,小陈大夫有什么高见?”
听他这么问,周围的人便都看向陈凝,陈凝却摇头,摊开一只手掌,掌心向上指了下刚才提议先以导痰汤来治的大夫,说:“高见谈不上,我觉得刚才这位车大夫的意见就挺不错。”
“他的治疗方案就是以患者的症状为导向来开药方,先以导痰汤来豁痰,再用他说的两种药合一起做成丸,继续给患者服用。他这个思路我觉得没问题,涉及到具体要选用的药材和用量,还是由大家一起讨论吧。”
陈凝态度看上去很谦和,哪怕她刚刚说出了众人都没想到的一个问题,也没有一点骄傲的样子,这种沉稳的表现再次赢得了一部分人的好感。
她这边话音刚落,有个人就表了态:“我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很快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同意了。
剩下的就是要商量一下具体要用什么药材,以及用量,这方面也没什么大的分歧。没过多久,药方就开了出来,交到患者手里,让他按方抓药即可。
钱科长见这个病房的两个患者都解决了,就请医院派来协助他们工作的主任带他们去下一个病房。
众人连着又走了两个病房。大多数人在这些病人的讨论过程当中,都有所表现。等到这些人从第三个病房里出来的时候,钱科长已在心里认可了这些青年大夫的能力。
走到走廊上,钱科长看了下表,回头跟众人说:“快十一点了,再看完一个病房,我们就午休。”
他说完之后,就带着众位大夫进入第四间病房,这个病房里就只有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头。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个护士正跟那个老头说话:“一会儿你去抽血做检查,之前跟你说过要空腹八小时,你早上到现在吃饭了吗?”
老头的头发花白,身形略胖,听到护士问,果断摇头,看上去真得不能再真:“没吃饭,我记着呢。”
护士信了,没说什么,留下药就准备离开病房。
这时,陈凝也随着其他大夫进了病房。那老头一看到他们,就问道:“昨儿医院通知我,说有一批厉害的中医大夫要来给我这种疑难病号看病,岁数都不大,就是你们吧?”
他说话语速缓慢,是首都本地人特有的那种腔调,京味挺足的。
说话间,他的眼神已落在众位大夫身上,打量一番,没什么明显的表示,但也没像别的患者们对大夫那么客气。
钱科长倒是礼数周到地说:“对,这些大夫都是从各省选拔出来的,是青年中医中的佼佼者,大爷要是没什么意见的话,就让大家给你瞧瞧吧。”
老头扫了眼这些大夫,没说有意见,也没说没意见。等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说:“看看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早些年我也常看中医。我还记着,我年轻时看过一个中医,那才叫厉害。人家一切脉,你有什么症状都能给你说出来,这就是本事。”
众位大夫听到这里,都有些怔住了,心想这位老头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们再多想,这老头就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说:“咱们四九城这地界,从来都是卧虎藏龙,不缺能人的。我从生下来就在这四九城里住,见过的听过的,那更是海了去了。”
“所以啊,我说诸位,你们既然说是全国各地精挑细选上来的大夫,那就得让大爷我看看你们的真本事,那我才能服了你。要是没这把握,就别在大爷面前现了,忒费功夫的,还怪累人。”
“如果你们真有把握能给我看明白,那就看吧。先给我诊诊,说说我都有什么病。要是指望我来告诉你们,我看还是算了。”
这老头的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中医大夫就算涵养再好,也都很不爽,差点想要拔腿走人。
他妈地这是什么人哪?搁这儿叫板呢?他们还真不差这么一个病人,好象谁爱伺候这老头子似的?
这也就是有钱科长还在一边看着,要不然他们还真未必会惯这人这毛病。
陈凝心里明白,像这老头这样的人,其实并不罕见。有些人去找中医大夫看病,什么都不说,直接把手腕一伸,告诉大夫:你诊去吧,你要是能说出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就服你。要说不清楚,那也别指望我在你这看病。这个就是考较大夫,也叫以脉困医。
她在临川那边,已经很少碰到这种情况了。因为她的名声已打了出去,大多数病人到她面前都客客气气地,生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他们刚才在其他病房看的那六个病人并没有这样,那些人都挺配合的。医生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也就只有这位老头特殊。
也许这老头是因为自己是这老皇城根底下的原住民,心里有一种优越感,不大瞧得上他们这些外地来的大夫,才会故意为难他们吧?
像这种优越感,其实还是挺常见的,这时候如此,未来几十年的时间里,地域之间的歧视也不罕见。只不过有些人表现得比较含蓄,只是在心里想,或者跟熟人议论,不会当众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已。
一时间,众位大夫都心存不满,要是在他们自己的地方碰到这种病人,那他们还真未必会给看。
但现在不行,他们参加这次大会,有着政治任务的属性,根本就不可能任性。
钱科长也不大痛快,他看了眼西山医院负责陪同的主任,眼神中隐含质疑,似乎是在说,让你们给安排病人,怎么给安排了这么一个刺猬?
那位主任也感到很突然,他之前也没想到这老头能这么做,早知道他也不能让人把这老头给安排进来。
这些大夫都是受过卫生部嘉奖的,他也不想给这些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时间,他也暗暗叫苦,只盼这老头少哔哔几句。
钱科长那边不痛快归不痛快,人都进来了,也不好在这时候就此走人。他便选择无视这老头的话,跟在场的大夫说:“来都来了,大家别站着了,给患者看看吧。既然患者自己不打算告诉你们他具体患了什么病,那你们就给他诊诊,有什么想法也不用保留,该说就说。”
钱科长对这些大夫的诊脉功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因此他才敢说这样的话。
事实是,在场这些大夫的诊脉功力确实都很不错,很快就有大夫上前,给那老爷子进行诊断。
没过几分钟,最先给老头诊断的大夫就说道:“你最近便秘比较严重吧?火气也大。”
老头本来在悠闲地扇着蒲扇,听到这个说法,怔了下,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要是不承认呢?”
那大夫在老头下腹部按了按,之后才说:“大爷,这么明显的事儿,我要是还看不出来,我这招牌早就砸了。你这肠中有燥屎数枚,用手按按就能按出来,都这样了,你这便秘可不轻啊。至于别的,其实还有不少,我就不说了,留给别的大夫说。”
说到这儿,那位三十多数的大夫翩然退到一边,老头老脸略窘,然后咳了两声,掩去尴尬,说:“也还行吧,这个摸起来其实还是挺容易的…”
先前那大夫心里冷笑一声,暗暗翻了个白眼,知道跟这种人争也没用,那就不争了。也不知这老头到底咋想的,便秘都那么严重了,还有心在这儿为难人呢。
很快,第二位大夫也做完了诊断,跟那老大爷说:“你上火,也有心烦症状吧?日常可能还有呕吐感,肝不好。”
老大爷似乎在心里已经下定决心,甭管这些大夫再说什么,他不承认也就是了。肠中有燥屎能摸出来,这个他没办法否认。可心烦这种事,自己不说,别人怎么能看出来呢?心不心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承认这些人又能拿他怎么着?
因此他听完这大夫的话,便摇头说:“心烦?没有啊,你看错了吧?呕吐感,也没有的。”
第二位大夫愣了一下,再看一眼那老大爷略显得意的表情,不免用恶意揣度起对方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未必真的诊错了,只是这老头不愿意承认,成心为难他罢了。
虽然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就不愿意好好配合,可现实中这样的人还少吗?多的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更少不了各种奇葩,充分地体现了生物多样性这个命题。
这个大夫同样没办法跟老头争辩,对方不承认,他总不能逼着对方承认。不得不说,这种感觉真的挺叫人憋气的。
接下来连着又有好几位大夫出手给老头诊断,但他们说出来的问题,大多数也被对方给否定了。
连着五位大夫出手,除了第一位还算顺利,接下来的四位都被老头这个无赖的态度折腾得又气又怒。
钱科长也看出来了,这老头满嘴跑火车,说话不尽不实的,根本就不可信。
再这么看下去,也很难说会有个结果。但半途而废,被这老头给气跑,别说这些大夫极为不爽,连他这个领队也不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