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小柳和小杨私下裡没少滴咕,想著到处流浪忒苦,不无艳羡地说:「唉,咱们什麼时候也能叫人家养著?」
「是啊,什麼时候能有个家啊?」
可师父听见了,却发了好大的火,骂他们没出息。
「班子就是你们的家!进了这一行,就只有一条路,咬著牙吞著血往前走,谁也别跟!指望人家养著你,早晚是个死,呸,没出息!」
骂得小柳和小杨抱头哭,又按著蹲了半宿马步。
他们不懂师父為什麼不高兴,可从那以后,再没说过那话。
马车停稳,小柳头一个跳下车,仰头看著前头精緻的飞簷斗拱,一时失了神。
乖乖,他也跟著戏班子走了不少地方,自认见过不少大戏院,却从未有一处如此美丽。
这是戏园吗?
不,是神仙洞府吧!
他吞了口唾沫,不大敢相信地问:「师兄,咱们往后半个月,就住在这儿吗?」
师兄用力呼嚕了下他的脑瓜,「嗯!」
这回能来,还是多亏了师父的师父引荐,若非如此,他们这小小班子怎能有机会来这裡登台开张?
若能一鸣惊人,大家的前程就都有了。
师父上前递交书信凭证,又跟管事的续上话,对方十分倨傲,抄著手,抬著下巴,几乎是斜覷著他道:「郝家班?既如此,就好好干吧,端午在即,可别弄砸嘍!」
方纔还疾声厉色呵斥过弟子的郝师父一点儿脾气没有,陪著笑作保。
眾人就此安顿下来。
一连几天,郝师父都带大家苦练。刚到那几天捞不著上台,就蹲在幕布后头看别人演,看著人家一出场博得满堂彩,一落幕迎来无数赏,谁不眼红?
小柳和小杨年纪小,不懂这些,倒是对台下的看客们更感兴趣。
现在他们看客人,回头客人看他们,有来有往的,多好哇。
戏园子裡可热闹,总有各路小贩提著篮子进来售卖吃食,一份十好几个大钱呢,以往过年,小柳他们的压岁钱都没有这麼多,可那些看客们却眼都不眨一下,抬手甩出去一把。
或是直接丢出去一粒碎银子,什麼蒸鸡、肥鸭、大螃蟹,满满噹噹堆了一桌,边吃边看,怯意得要命。
每到这个时候,戏园子裡的空气都充满了好闻的味道,小柳边看边吞口水。
真馋人啊。
可他没钱。
大部分客人只是偶尔来,或是只挑自己喜欢的,或是来凑热闹,看完就走了。
但也有天天来的,那是老票友。
观察了几天后,小柳注意到两位很特别的客人。
是一对青年男女,瞧著年岁跟师兄差不多,男的有些胖,挺白,那位小姐更白,尤其是一双柔夷,雪也似,隔著那麼老远,小柳都能看见烛火映在她手上,白得晃眼。
连著几天,那俩人见天都来。
大约是熟客,戏园子还特意给他们留位置,每次都是正中央。
到了之后,那些小贩便都跟看见财神爷似的,一窝蜂涌过去,闹著卖自己的东西。
那白胖的男人也不恼,笑瞇瞇一口气指十多样,大大小小的碟子摆满桌子,干的湿的荤的素的,好馋人。
那小姐一般先不动手,男的先吃,偶尔吃到什麼,便会轻轻伸出手指点点桌面,把那个小碟子挪到小姐手边。
小姐会抿嘴儿低头笑一下,伸出青葱似的手指捻一点。有时是一片桃片,有时是一颗杏仁糖,不一而足。
小姐人长得俊,吃东西也斯文,拿团扇遮著下半张玉面,鬢间流苏一动不动。
每次小柳都能看痴了。
多好看啊!
怎麼能有人吃东西都这麼好看?
海,要是我以后能娶这麼个媳妇儿,一準儿把她供起来!
自己累死累活,回家看一眼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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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师兄就从后面弹小柳一个脑崩儿,玩笑道:「呦,柳儿大了,知道看姑娘了!」
小柳又羞又臊,恨不得拔腿就跑,又捨不得。
他还想继续看吶!
而且也不是他自己这麼想。
同那位小姐一起来的白胖男人也偷看!
一晚上不知道看多少回!
哼!
每次那小姐吃了东西,扭头衝他微微頷首时,那白胖子便十分欢喜,复又扭过头去看戏。
但总开小差!
真没出息!
但小柳很快就伤心起来,因為那姑娘也会偷看那白胖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小少年著实沮丧了许久,直到次日登台之前被郝师父抓过来狠狠打了两下屁股,这才回过神来。
眾师兄师姐们都在笑,小柳快臊死了!
郝家班是杂耍班子,多得是摔摔打打的戏码,若走神,是会要人命的。
小柳年纪小,身子骨儿轻又软,能猴儿似的爬到房梁上垂下来的软绳上,然后在半空中倒吊下来,只用脚勾著,盪鞦韆似的在空中晃。
这是他的拿手绝活儿。
因是不知名的杂耍班子,头几日的戏票价钱不高,消息放出去后,来的贵客并不多,好些都是图便宜图热闹临时起意进门。
不过演出当日,那位小姐和白胖子又来了,也不知怎麼的,小柳格外卖命,做得简直比平时都好。
看客老爷们都高兴坏了,喝彩声此起彼伏。
从绳子上跳下来后,小柳就抱著大铜盘下去挨桌说吉祥话,也是个求打赏的意思。
他年纪小,又刚卖弄绝活儿,不少可给可不给的客人若爱惜脸面,大多就选择给了。
可惜他们初来乍到,今儿到场的看客大多不是之前看名角儿名戏班子的那批豪客,出手就不那麼大方,好些人压根儿不愿意再掏银子。
见他过来,只把头一低,端著茶盏抿来抿去,活像裡头突然多出来了甘露。
小柳走了三五桌,也只收到几把铜钱,叮叮噹噹落在铜盘底下,倒也有几分动听。
再一抬头,就到了白胖子跟前,小柳还有些气喘,却依旧熟练道:「贵客大吉大利,步步高陞,恭喜发财!」
对方忽然就哈哈笑起来,竟直接摘下腰间荷包往盘子裡一丢,咚一声闷响。
小柳经歷少,听不大出名堂,还在琢磨如何反应时,郝师父已匆匆赶来谢恩,「还不给这位老爷磕头?!」
小柳被按著后脑勺往下跪,人还有些迷糊,没等跪下去,却被一双白胖的手扯了起来。
「罢了,卖命挣口饭吃不容易,别為难孩子。」
一双胖乎乎的手在小柳脑袋上揉了几下,「瞧这满头汗,去吧。」
郝师父千恩万谢,这才拉著小柳走了。
临走前,小柳忍不住扭头看了对方一眼,对方又一抬手,竟往他兜裡塞了一把炒栗子。
热乎乎香喷喷,暖融融的香气顺著钻到小柳鼻腔裡。
是累的饿的吗?
有点晕乎。
接下来的事,小柳都不记得了,他总觉得被方纔那人摸过的地方,还残留著热气。
除那位白胖的客人给了荷包之外,其餘客人们给的都是钱,有铜板也有碎银子,一目瞭然。
才回到后台,郝师父就迫不及待拆开荷包,伸手往裡一掏,眾人纷纷惊呼出声。
除了两个五两的银锭子之外,竟然还有三张卷在一起的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五十两。
郝师父欢喜疯了。
只这一笔赏银,就够他们以前演好几个月的进账啦!
若在以往,小柳绝对也要高兴坏了,或许还会大著胆子跟师父要零花钱。
可今儿也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兜裡那一把热乎乎的炒栗子更有吸引力,只顾埋头剥著吃。
中间小杨嘴馋,凑过来想要,小柳犹豫了许久,才忍痛分出去几颗,然后便死死摀住口袋,再不肯给了。
这是单给我的!
头日演出大获成功,又得了许多赏钱,郝师父高兴,大手一挥,带杂耍班子上下出去下馆子。
「你们也离家好些年了,今儿咱们就去尝尝家乡菜。」
小杨笑嘻嘻道:「师父欢喜糊涂啦,大家伙儿老家都不一样,这裡又是京城,哪儿吃家乡菜去?」
戏班子一路走一路演一路收人,若被赏识,买卖好做,便在一地停留个一年半载的。
若买卖不好做,三五天就走的也是常事。
小杨和小柳都是前些年郝师父在路上收的。
走走复停停,好些人一旦离开家,就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郝师父难得没骂人,笑道:「你们知道甚麼!听说北边有几个地方开了叫师家好味的馆子,专会做各地吃食,甭管天南的还是海北的,去了就不想家!」
吃饱了不想家。
藉著,郝师父又简单将师家好味自助自选餐厅的规矩和特色说了,眾人纷纷低呼出声,热烈讨论起来,猜著等会儿会吃到什麼菜。
忽有一人想起来什麼似的。
「哎呦,我记得了,之前咱们从一个行脚商人那裡买过一罐子卤料粉,燉肉燉豆腐什麼的都可香可浓,是不是就是这家的来著?」
郝师父点头,「你记得倒清楚,便是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