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重重哼一声：“你说的是心眼子各有千秋吧。”
他盯着来来往往的传菜员看了一会，突然狐疑的说：“怎么的，梅霄云那臭小子没把他那套东西搞到厨房里去？”
虽说各道菜都用统一的餐盘，但是以老爷子毒辣的眼光和对几个人的了解，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老大喜欢华而不实，明明要求主菜用家鱼，他偏偏在配菜上绞尽了脑汁，大量用各种河珍海味，反而喧宾夺主。
女儿则是个形式大于内容的，总觉得刀工才能真正展现厨艺，在这上头花足了功夫，只可惜，终究不是正道。
二儿子……不提也罢，简直就把哥哥姐姐的短处都学全了，路是越走越窄。
至于那个养子……老爷子深深叹口气，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可惜了。
但是说来说去，最叫他生气的还是最小的儿子，明明天赋是几个人里最好的，可惜邪性太重，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瞎胡闹，看着就来气！
可是这一次，非常古怪的，小儿子竟然没有捣鼓什么分子料理之类的新奇玩意，而是老老实实，做了一碗鱼汤？
这家伙，不是最讨厌喝鱼汤的嘛？
老爷子板着脸，对一个传菜员招招手，那人就很机灵的端着碗靠了过来。
就是一碗飞鱼坊最常见的鱼汤，即便色白肉润卖相十足，但是对店里的老客来说也是早吃惯的口，绝对说不上惊喜，更难争取到投票。
难不成，那小子真就直接放弃了？
也不对，这香味……
老爷子又摆摆手，经理马上知机的递上勺子。
第一口，是奶白的鱼汤。
汤极鲜而浓稠，脂肪和蛋白质的细小微粒溶解在汤里，带来牛乳一般的口感，而且没有丝毫腥味。
“火候掌握得不错，但是最关键的还是这鱼……”老爷子停了停，又马上舀了第二勺。
这勺一半汤一半肉，晶莹剔透的鱼肉在白瓷汤勺里微微摇晃，仿佛美玉。
再一入口，柔润，清甜，鱼肉的纤维组织在齿间弹开，带来非常舒适的口感。
还有一股非常特别的香味。
梅老爷子从早上一直黑着的脸终于和缓下来，嘴角带着一点笑意：“这小子，运气还不错。”
经理好奇的看了老爷子一眼：“我也来尝一尝。”
才一入口，他也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三少这手艺，全得了您的真传啊！”
老爷子哼了一声：“什么手艺，不过是材料好。”
“不过……”他又看了一眼人声鼎沸的飞鱼坊大厅，“这次的赢家，也差不多出来了。”
————
只有拿到专门的邀请卡才能进的小宴会厅里，几个餐饮界的大佬也在闲聊。
“没想到梅老爷子挑接班人这么简单粗暴，就是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没有底？”
“可能是梅家这几个后辈都很优秀吧，交给谁都不差。”这人很羡慕的说。
“那也不一定，”也有人笑，“我瞧着倒是觉得，梅老爷子对哪个都不太满意，偏偏年岁又大了，也只能出此下策。”
飞鱼坊换当家人，对省城的餐饮界来说也是一次非常激烈的变动，有看好戏的，也有试图谋求机会的。
“哪里不满意了，看看今天这菜色，我倒觉得是一代更比一代强。”终于等到上菜完毕，有人迫不及待伸出了筷子。
虽说是全鱼宴，其他配菜也不少，只不过鱼还是每一桌的绝对主角，河鲜湖鲜一应俱全，煎炒烹炸样样不落，摆盘也是惊艳绝伦，无论色泽还是造型，都做到了极致。
看得出来，几个人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在这次重要比赛中拔得头筹。
不过……
“怎么还上了一碗这么普通的汤？是给我们先开胃的吧？”有人很快注意到桌上那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鱼汤，“说起这鱼汤，我最惦记的还是梅老爷子的手艺，只可惜他好久都不开灶了，他徒弟是还不错，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说话间他还遗憾的咂咂嘴，不过还是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小碗。
但凡来飞鱼坊的老食客都习惯点一碗汤，只不过这味道早就尝老了，也没指望有什么惊喜。
但是第一口，这人的脸色就变了：“这汤……这汤……味道不对！”
其他人奇怪：“怎么？这道菜做砸了？”
第14章
喝着汤的那个人面色古怪，只连连摇头：“不对不对，这也不是梅老爷子的手笔，虽然很多年没尝过了，这味道……竟然似乎还强了半筹。”
见这人说话不清不楚的，其他人也不耐烦了，干脆给自己也舀了一碗。
“别当我没尝过梅老爷子的手艺，他当年可是号称‘烹鱼圣手’，一碗鱼汤独步天下，我这辈子就再没见过能比他还强的。”旁边一个老饕一边给自己盛汤，一边嘀咕。
“老爷子的手艺真是可惜了，他几个儿子还有徒弟全都没继承下来，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火候。”
“可不是，那碗鱼汤，老爷子熄灶多少年我就想了多少年了，可惜这辈子是彻底没指望咯。”
刚开始，还有不少追忆当年，惋惜现在的人，可是渐渐的，桌边上的声音就一点点消失了。
鼻尖萦绕的香气，还有似乎很熟悉，却又带着稍许差别的味觉，一下子把这些中老年人拉回了若干年前的时光。
就仿佛，第一次尝到梅老爷子手艺那惊艳的感觉，又回来了。
也有几个年轻人，以前没机会尝过梅老爷子的汤，这时候也全都哑然了。
贺泉就是这种。
他是一个美食栏目的编辑，入行的时候刚刚好赶上梅老爷子隐退，但是喝过他徒弟做的汤，已经觉得非常完美，实在想不出更鲜美的味道，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味蕾彻底打开，迫不及待迎接的浓烈鲜香，舌尖上一点点极致享受，还有全身心的舒畅。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都几年如一日的惦记着这味道，毕竟第一口刚下喉，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期待着第二口。
整个宴会厅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认真喝汤，直到汤盘见了底，才有人深深的叹口气：“好多年了啊！没想到进棺材前，还有机会尝一次。”
“可不是，这次做飞机来吃全鱼宴，真是值了！”
“可惜就是汤的分量少了点，每个人半碗就没了。”
“飞鱼坊的鱼汤不就是这样，喝完汤，再吃别的菜都香些。”
打开味蕾，勾起馋虫，叫原本没有食欲的病人都能胃口大开，这才是这碗汤的精髓。
这也是梅老爷子的徒弟，始终差的那点火候。
随着越来越多人喝完汤，其他菜肴才重新得了青睐，可无论是用黄河鲤鱼做的鲤鱼三献，还是越来越稀少的长江刀鱼，又或者仿佛牡丹花开的松子鳜鱼，味道和卖相都不错，但是总也比不上最开始那口味道，叫人回味悠长。
明明全鱼宴才开始，胜利者其实就已经确定了——毫无疑问，就是能做出这碗汤的人。
能叫一众餐饮界老饕都为之倾倒的汤，在外头的流水席上，当然是更加的轰动。
普通人可能说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赞美，但是好吃就是好吃，即便也有那么几个只对着昂贵食材一味吹捧的，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舌头，是骗不了人的。
唯一的遗憾就是：鱼汤太少了，要是动作稍微慢一点，可能就只能看见一个空空如也的汤碗了。
跟这碗汤相比，其他真是逊色不少。
流水席只比里头的小宴上少了几种格外昂贵的食材，但是其他基本都是一样的，甚至因为老爷子发了话，流水席的票和小宴上的没有区别，大几十上百一斤的鱼也一样端了上来，各种烹饪方法和处理，也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那碗普普通通的鱼汤，依然毫无以为获得了压倒性的赞美。
————
飞鱼坊老店的大厨房里，这时候被隔成了四个区域，各自热火朝天的忙忙碌碌，只在偶尔的间隙，稍微打量一眼竞争对手的动作。
在公布结果以前，所有人都不能出入，也不能互相打探，所有人都吊着一颗心，忐忑不安等待着结果。
这里头看起来最轻松的，依然是梅霄云。
终于等到12点钟上菜结束，他手上的事情全做完了，然后就自己一个人笑眯眯的往旁边的休息区一坐，手上还捧着一碗刚剩下的鱼汤，慢腾腾的喝了起来。
所有人都觉得他今天真是奇怪。
梅霄云在这边没有人脉，现在用的团队还是特地从海市拉过来的，年纪都不大，而且风格和老板一脉相承，都喜欢玩花活，也多少知道一点老板的喜好和禁忌。
“奇了怪了，老板之前不是从来不吃鱼的吗？这回怎么破戒了？”
“又不止这一件怪事，前些天老板不是还说要咱们把设备都准备好，叫泰南省的人好好见识一下，分子料理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喷液氮嘛，现在怎么回事，突然就返璞归真了？”
“就是，老板这次主打的竟然是鱼汤——简直毫无技术含量，看起来也太简单了，不过闻起来是挺不错的，我都有点饿了。”
“可能老板有钱任性，也懒得跟他家里人争吧，这里规矩是真多，远没有海市轻松自在。”
看着这些人不明就里的模样，副厨师长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你们都没尝过这个汤吧？”
绝大多数人摇摇头。
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备菜，还有其他几道菜肴的烹饪，主菜那边基本都是老板一个人负责的，也就让副厨师长打打下手而已，其他人甚至都沾不上手，就更不用说提前试味道了。
“我也偷偷留了一碗，给你们尝一尝这个能叫老板都打破规矩的好东西。”然后，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大碗热腾腾的汤来。
团队里的人纷纷叫好，拿出碗筷准备试试这个传说中的美味，这时候，老板的竞争对手之一，梅老爷子的徒弟忽然靠过来，问自己能不能也讨一碗试试。
副厨师长看一眼老板，发现他没反对，就顺手给这个竞争对手也装了一小碗。
田永铭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跟在梅老爷子身边二十多年，自认一直勤勤恳恳，从不懈怠，后来更是被梅老爷子收做义子，还成了飞鱼坊的首席大师傅。
即便如此，他自己也知道，师父的手艺他顶多就学到了九成九。
最后那点差距，虽然就只有一丁点，但是对他来说，好像隔着天堑。
材料，手法，火候，撒料的时机和出锅的动作，他明明每一处都模仿得一模一样了，可总还是有哪里不对。
没吃过梅老爷子鱼汤的人，都觉得他的厨艺已经足够好了，可但凡尝过的，一口就能品味出差距。
他满心的不服气，于是更加一心一意往这里头钻，即便老爷子说这已经不是技术上的问题，他依然不信，反而觉得是老爷子偷偷藏了私。
可是现在，喝到这碗温热的汤，他忽然就想明白了。
味道是不能复刻的。
他一心一意想要复刻师父的手艺，到头来，却跟一个机器人毫无区别。
梅霄云的厨艺，严格来说还不如自己，这碗鱼汤之所以出彩，主要还是占了材料的便宜。
可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做的是属于自己的菜。
没有躲在老爷子定下的框架里，不敢逾越一分一毫，也从不指望百分百的还原，却反而，有更惊喜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