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好。”
他这安排自然是妥帖,他们如今得罪了哈迈,虽然哈迈不至于如何,但是为了预防万一,还是要小心为上,现在离开是最合适的了。
当下一行人退了房,开车出发前往洛杉矶,这里距离洛杉矶不算太远,穿过一段有些干热的沙漠后,开车几个小时,便抵达洛杉矶。
陆守俨先找了一家酒店,安置好陆建晨保姆和孩子后,带着初挽一起过去找那位赌徒,按照地址找了半晌,总算找到了。
那是一套木质别墅,欧式风格,有着挑高的门厅,以及绛红色六角形观景凸窗,别墅转角处用的黑色大理石,庭院里修整整齐,还有喷泉以及雕像,看得出,这户人家家境富裕从容。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意外,他们以为能把一件瓷器抵押在拉斯维加斯的应该是穷凶极恶的赌徒,赌到了输光裤子那种,不过现在看,倒是家境优渥了。
陆守俨停好车后,敲门,便有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老人来开门,看到他们,便微微皱眉:“请问你们是?”
陆守俨便说明来意,说自己找杰弗里·克雷文,没想到对方听到这个名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说这里没这个人,之后就要关门。
陆守俨眼疾手快,大手牢牢地握住了门把手,对方想关,却是关不上了。
红冲锋衣老人就有些无奈:“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陆守俨诚恳地道:“这位老人家,我们没别的意思,我们只是想打听一件事。”
他很快补充说:“我们和赌场无关,我们甚至没有见过杰弗里·克雷文先生,只是无意中听到他的名字,想问一件事。”
老人听了,有些疑惑地看看陆守俨,又看看初挽。
初挽道:“我们是无意中见到杰弗里·克雷文先生抵押的一件瓷器,想了解下关于这件瓷器的事情。”
老人试探着说:“你们是中国人。是吗?”
他这话是用中文说的,不过很生硬。
陆守俨也用中文道:“是。”
老人叹了一声:“那你们等等,我要过去问问太太。”
一时这老人进去了,陆守俨和初挽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自然猜到了眼下的情景。
看来那位杰弗里·克雷文是偷了家里的瓷器拿去抵押赌徒,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住在修建如此气派别墅的人在赌博的时候还需要抵押瓷器了。
他自己没钱,但是他家里人,或者确切地说他长辈有钱。
但是显然,他的长辈对他深恶痛绝,以至于听他名字都脸色不好。
初挽想起刚才那位老人生硬的英语,又想起他口中提到“太太”,便猜测道:“我在想着,他口中的太太——”
陆守俨颔首:“有可能吧。”
这位老人是西方人,他之所以会一些生硬的中文,估计就是因为家里有一位中国太太,这位太太显然也精通瓷器。
这么多线索拼凑在一起,也就大概差不多了。
按照年纪来说,这位太太也该七老八十了。
这么想着时,那位老人再次过来了,请他们进去,说是太太有请。
当下陆守俨和初挽跟着老人进去,却见青竹茂密翠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石头小路两旁,整体布置清雅别致,东方风韵十足。
最后他们被领进了客厅,客厅挑得非常高,穹顶式设计,屋子有一面成排的落地窗。不过那些落地窗的窗帘大部分垂下来,厚重的蓝色丝绒窗帘遮住了外面的阳光,屋子里光线昏暗。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披着开司米披肩,优雅安详地坐在沙发上,打量着他们。
突然间,老太太的神情变了,她盯着初挽,眸中有了异样的光。
初挽自然感觉到了,她看着这老太太,知道自己没找错人,也没猜错。
旁边老人要介绍,老太太却伸手制止了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老人有些意外地看向老太太,之后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老太太盯着初挽,喃喃地道:“你,你走近,让我仔细看看。”
一时又让那老人拉开窗帘,让他把她的老花镜拿来。
初挽走上前,走到了那位老太太的近前。
厚重的窗帘被缓慢拉开,老太太戴上了眼镜,她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初挽,看了好久,才道:“孩子,你是谁?”
初挽低声道:“我是初步瀛的女儿。”
老太太听着,喃喃地道:“步瀛?你是步瀛的女儿?步瀛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那,那你是他的重孙女,他呢,他人呢?”
初挽道:“我太爷爷四年前已经不在了。”
老太太听得这话,微怔了下,之后仿佛浑身发冷,她下意识拢紧了开司米披肩。
房间里很安静,所有的人都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老太太终于喃喃地道:“也对,如果他还活在人世,都要过一百岁了,这个世上哪有几个百岁老人……我都已经七十五岁了,他当然更老了。”
之后,她的眼泪突然落下来:“四年前,四年前去世的,我和他只错过了四年。”
初挽听着这话,只觉得曾经担着的心,终于放下。
其实她知道,那个被太爷爷赠送了自己亲手打造瓷器的人,不管男女,至少是太爷爷引为知己的人,当那件瓷器流落赌场的时候,她难免生出一些不好的猜测。
怕太爷爷一片心意被辜负。
不过好在,并没有。
在至少半个世纪的分离中,还是有人一直牵挂着他,哪怕彼此早已双鬓染霜。
这时候,老太太终于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她看着初挽,眸光变得无比亲切起来,之后,她又看了看陆守俨。
“这是谁?”
初挽道:“这是我的丈夫,陆守俨。”
老太太想了想:“他姓陆,他是小陆的孩子?”
小陆,说的是陆老爷子?
陆守俨颔首:“我父亲是陆纪泽。”
老太太叹了声:“极好,极好,没想到我时日不多,还能看到你们,这是我每天吃斋念佛修来的吧。”
她顿了顿,才对初挽道:“你跟我上楼,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老太太带着初挽,拾阶而上,最后到了一间书房中,书房充满了中国古典情调,靠着窗户是黄花梨素夹头榫画案和一对明黄花梨南官帽椅,墙上是红木镶框大理石挂屏以及中国丝绸刺绣,靠里墙处则是黄花梨两椅一几,茶几上摆了一件汉代陶壶。
老太太问了初挽的名字后,又道:“那他平时怎么称呼你?”
初挽:“太爷爷叫我挽挽。”
老太太喃喃地道:“挽挽,挽挽,挽挽……”
初挽安静地听着。
老太太叹了声:“也就是说,四年前,他还这么喊着你的名字,四年后,我也像他一样,这么喊着你的名字。”
初挽听着,心口酸楚。
她不知道老太太这话里饱含着多少的眷恋。
老太太看着她,眸中温柔起来:“孩子,你和我说说吧,说说这些年,关于他的事,任何事都可以,我想听。”
她补充说:“一九四四年,他送我上了过来美国的轮船,之后,天各一方,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只是听说过一些消息。”
初挽:“太太,你听说的是1945年的花旗银行案吧?”
老太太叹道:“是,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转眼已经四十四年了。”
初挽颔首,于是她从花旗银行案讲起,讲自己太爷爷这些年的经历,也讲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她这么讲着的时候,偶尔间老太太会问一些细节,她也就详细地说给她听。
明明素昧平生,但是她就是知道,这个老太太是值得信任的。
自己太爷爷曾经亲手为她烧造瓷器,她就是下意识信任这个人。
老太太听着,偶尔嗟叹,偶尔无奈,偶尔会心一笑,最后初挽说起自己的婚约以及其中种种时,老太太长叹一声:“他啊,这么多年了,依然是这样的性子。”
初挽:“太太,他年轻时候也这样吗?”
老太太:“你叫我奶奶吧,叫太太有些生分了。”
初挽恭敬地道:“奶奶。”
老太太听着这声,微怔了下,之后苦笑了声:“多少年过去了,我也老了。”
说着这话,她起身,走到旁边咖啡机旁:“你要喝点咖啡吗?”
初挽:“我想喝点白开水,可以吗?”
老太太略顿了顿:“好。”
说着,她为初挽倒了一杯白开水,初挽接过来,谢过了。
老太太自己浅浅地尝了口咖啡,才道:“当年,我那么爱他,爱他爱得愿意放弃一切,可是他呢——”
她苦笑:“孩子,你太爷爷逼你结婚,你不要怪他,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你狠,那是因为你是他的骨血,他对自己就是这么狠哪。”
初挽略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奶奶,当时你和我太爷爷怎么回事?”
老太太:“他啊,顾虑就是太多了。觉得我年轻,觉得我是大小姐,觉得我家世好,怕耽误我一辈子,把我推得远远的。”
初挽听这话,便想起太爷爷提起那件瓷器时的神情。
她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男女情分,但至少,太爷爷是怀念的。
老太太:“他还给我写信,让我找到合适的就嫁了,他总是这样,生怕耽误我,其实他也就比我大二十六岁,这个世上,二十七和七十二的都能在一起,大二十六岁怎么了?你看,我现在七十多岁了,还不是老了……”
初挽没说话,安静地听着,老一辈的牵扯,她也没有评判的资格。
老太太道:“我来美国后,开始还存着希望,想着过两年国内太平了就回去,谁知道后来——”
她叹了声,才继续道:“我嫁了一个美国人,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早就不在了,留了一个儿子,你也见过他吧?”
初挽:“我没见过,我只是看到那件瓷器,认出来,才打听到,找到这里来的。”
老太太怔了怔,道:“这个孽子啊,把我的瓷给我偷走,抵押了,结果阴差阳错,竟然把你引来了,我该说什么好?也许这就是缘分。”
初挽:“是,我和丈夫经过拉斯维加斯,无意中看到那件瓷器,其实我们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一次经过那里,结果恰好碰到了,如果不是被抵押的那件瓷器,我不会找到奶奶你,也不会有机会听你说起我太爷爷。”
老太太叹了声,又问起初挽如今的行程,初挽便说起自己丈夫来美国进修,自己跟着过来,打算四处游览的种种。
老太太颔首:“你生活得还算舒坦,你太爷爷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
初挽:“是,我也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