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心起来,他生怕张育新一怒之下,摞担子不干了,买卖谈不成,全村都没活路了。
这时候,他听到张育新道:“要做什么,你说吧。”
听到这话,胡窑头总算松了口气。
初挽微颔首,之后对易铁生道:“铁生哥,我回头把详细情况说给你,你来和张师傅说吧?”
易铁生:“行。”
初挽又和其它几位工人聊了几句,又看了这边往日所用的画片,显然是颇为满意的,之后才离开窑房。
离开后,三个人先去了镇上,随意逛逛,今晚干脆就住在这里了,顺便商量下接下来的计划。
景德镇的街道是格子状的,作坊店铺鳞次栉比,此时刚下过一些小雨,街道上湿漉漉的,路边有摆摊的,摆放着各样瓷器,大多是国企改制后的清仓货底,有各样瓶罐碗盘花插,大都是普通瓷器,也有一些品相好的,要价就贵,说那是以前用来出口创汇的。
易铁生低声给他们介绍,国企改制或者倒闭,一些员工没工资,拿了原来的底货来卖,这里面员工分各种情况,有些手艺好的“能人”迅速被私有企业拿着高薪抢走了,手艺不行的就做零工。
正说着话,一个女人推着板车过来,板车上是一整车的瓷盘子,上面还坐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娃娃,正抱着一个瓷盘子,女人吆喝着,他们赶紧让开了路。
刀鹤兮便多看了一眼:“这边男女老幼都从事这个行业。”
他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易铁生听刀鹤兮这么说,径自看着不远处堆叠的瓷器,没说话。
刀鹤兮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挺挑的,这是他短暂接触后对刀鹤兮下的结论,对于这种公子哥,他确实也没什么话。
初挽:“先吃点东西吧,那边有个面馆。”
她问刀鹤兮:“你看将就下可以吗?”
刀鹤兮看过去,那面馆只是路边一个石棉瓦搭就的棚子,门口挂着一个陈年旧布帘,歪歪扭扭写着“面馆”两个字。
他微颔首,淡声道:“可以。”
于是三个人走进去,要了面,等着面的时候,坐下来慢慢地谈。
初挽道:“这件事,我们不着急,反正师傅放这儿了,窑房放这儿了,先练练手。”
刀鹤兮:“是,你打算先从哪里入手?”
初挽笑看着刀鹤兮:“我想先要几件五彩鹦哥绿。”
刀鹤兮微挑眉。
所谓鹦哥绿,又叫哥绿,是康熙年间的低温装饰釉,用氧化铜呈色剂配在釉中烧制而成,烧出来的釉色深翠,明亮透体,比寻常豆绿釉的颜色还深,如同鹦鹉羽毛一般青翠碧绿,美得让人窒息。
易铁生听着,道:“我记得故宫博物馆里有一件绿釉,是一件刻凤纹尊。”
初挽颔首:“是。”
她之所以想让张育新烧制这个,是因为她曾经和一个十分心仪的鹦哥绿失之交臂,如今想来,依然遗憾,想着干脆让张育新去攻克这个难关。
刀鹤兮默了片刻,道:“他如果能烧造出以假乱真的康熙鹦哥绿,那——”
剩下的话,他没说。
显然,这个难度并不低,但是如果一旦烧造成功,那这生意大有可为。
这种鹦哥绿的美,太过亮眼,足以让绝大部分人看到后就一见倾心。
初挽:“据说当年刘勉之烧造的物件中,其中大概有七八只,当时这货是给了冯彬,冯彬卖到了美国,据说法国也有两三只,国外一直当做正品来收藏着。”
她淡声道:“可惜,当年刘勉之烧造的那几件,我们是见不到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就觉刀鹤兮睫毛轻动了下。
她自然察觉到了。
刀鹤兮必然是有一件鹦哥绿的,也许正是王永清烧造,然后由冯彬卖到国外的吧。
当下她也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三个人吃饭,吃差不多的时候,初挽也就和易铁生提起她的要求来,先烧制几件鹦哥绿,要绿釉长颈瓶,再要几个碗碟。
吃过饭后,易铁生又带着初挽和刀鹤兮过去了附近的店铺随意看看,这边到处摆着瓷器的摊子,有些也是柴烧窑的,和煤烧窑对比了下,自然是不同。
市场上也有人在叫卖567瓷器,说是国企的货底子,初挽大致看了看,有些做得很好了。
她便嘱咐易铁生:“如果有哪家国企走到末路了,想低价处理品相好的567瓷器,我们不妨收一些来,你和你爸也提一声,这些不贵,留着,以后肯定能涨。”
这些567瓷器是解放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烧造的瓷器,567瓷器虽然是现代瓷器,但是气烧窑出现后,曾经的567瓷器也成为了绝品,存量只有减的,没有增的,到了九十年代,价格也高了上来,个别珍品也物以稀为贵,可以卖很好的价格了。
初挽大致计算了下,这个时候国企转型,大家也看不上这些567货底子,趁机收购一批囤着,等这些货底全都卖光了,价格狂涨,收益率还是很可观的。
易铁生这段一直在景德镇,对于这边行情已经很精通了,听到这话,也就道:“这个现在很便宜,我回头找找,挑品相好的收吧。”
初挽又详细地和易铁生分析了张育新的优缺点,觉得他其它各方面手艺已经炉火纯青,但是画工和落款不到位,需要他在景德镇设法找一个这方面的能手。
易铁生想了想:“你觉得他的画工欠在哪儿?”
初挽:“笔力够,但是气韵上还欠了火候。”
画工,落款,有时候看似寥寥几笔,但其实考验的是多少年的功底,张育新到底是学徒出身,他没机会受这方面的训练,没学出来。
刀鹤兮听这话,微微颔首:“你眼力确实好。”
初挽看他:“我要是没那金刚钻,也不敢大言不惭让你出钱,是不是?”
刀鹤兮看了眼初挽:“是。”
初挽便没再提这茬,继续和易铁生商量起来,也算是让刀鹤兮听听,她的想法是,为了维持更好的质量,不但要高薪聘一个顶尖画工,还要找老坑矿,用老釉果,再找高岭老矿土,至于做法的话,自然是完全用古法制坯体,整个过程要做到完美无缺。
她笑道:“不是正品,却胜似正品,我们不坑蒙拐骗,就是要卖高仿,把高仿做到极致,卖出高价。”
刀鹤兮微挑眉,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取个名字了?”
初挽一想也对:“说得是,必须取个响亮的名字。”
易铁生:“你们取吧。”
初挽:“刀先生,我们主要面对西方市场,我觉得你更了解吧,你来取。”
刀鹤兮:“未必要迎合西方口味,既然是要中国瓷器,那就原汁原味地道中国风就是了。”
初挽:“有道理,所以你来取。”
刀鹤兮默了很久,才道:“用你的名字就不错,其实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初挽想了想:“不要吧,这多傻……”
她不想用自己的名字,太张扬了。
于是她道:“可以用你的名字,我觉得你的名字很诗情画意。”
刀鹤兮马上拒绝:“不要。”
易铁生:“那就另外取一个吧。”
三个人在这里商量了商量,最后还是初挽想到了:“就叫瓷语吧,虽然不够古代中国风,但是在汉语里,也勉强说得过去,翻译成英文就是——”
刀鹤兮略沉吟了下,道:“英文的话,可以翻译成China's poem”
初挽一听,几乎拍案叫绝:“China's Poem,这个名字太好了,一语双关!”
本身瓷器在英文中就是china,现在这么翻译,一语双关,瓷器的诗句,瓷器的语言,或者说,这就是来自中国的一行诗,宏大浪漫,富有东方神秘气韵。
就连易铁生都道:“这个确实好听!我找人设计一个底款,把这两个字设计得漂亮一些,每一个瓷器上面都打上这个款。”
他顿了顿,道:“每一件瓷器,再搭配一首诗。”
刀鹤兮便多看了易铁生一眼,显然他开始意识到,这个看似粗糙的汉子,其实心细如发。
他颔首:“这样很好。”
之后,他淡声道:“我们既然要做顶尖精品,那就要慢慢打磨,从釉料到高岭土,从拉坯到画师,甚至烧窑的柴,全都用最好的,全都精益求精,打磨到最好,在这之前,所有不容易的瑕疵品,全都销毁,一件不留,我们要保证,能打上瓷语底款的,一定是让所有人都震撼的稀世之作。”
他继续道:“在这之前,我会提供足够的资金支持,不着急挣钱,可以花三个月六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让他们调整心态。”
初挽听着刀鹤兮这么说,也是赞叹,想着选择刀鹤兮做合作对手,果然没错,他能支援的不光是钱。
至少在做事的态度和理念上,两个人其实是很相似的。
她也就道:“你说得对,需要给他们时间慢慢磨合,这里也包括我们的想法和师傅工人们时间的磨合,要让他们感到充裕悠闲,要给他们提供保障,不为生计所困扰,只有从容的心态,以及对技艺的精益求精,才可能创造出最极致的作品。”
现在经济体制改革,都在追求效益,这自然是时代需求,大势所趋。
但是在这紧锣密鼓的时代洪流中,他们保留下的这家窑房,就是要做那个逆着时代的异类,独立特行。
刀鹤兮抬眸,看着初挽,之后道:“你说的话,我都很赞同。”
第184章
初挽和刀鹤兮又商量了将来的市场问题,刀鹤兮的想法是,先从香港市场切入,之后进攻美国以及欧洲国家,初挽自然没意见。
刀鹤兮在香港的人脉足以为瓷语打开市场。
之后,两个人由易铁生和胡窑头带着,亲自考察了这里的高岭土和釉料,刀鹤兮是不吝惜钱的,总之统统都要最好的,达不到满意就再找。
至于画工,也足足找了十几个,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满意的。
等各种细致功夫全都看了一遍,两个人总算有些满意了,又和易铁生详细地研讨过后,全都交待给易铁生,他全权负责这里的窑房。
至于资金方面,由刀鹤兮负责,易铁生直接和刀鹤兮的秘书联系。
本来初挽的意思,因为大部分投资都是来自刀鹤兮,问他要不要留一个人在这里,刀鹤兮直接拒绝:“我们既然要合作,那我自然信你,也信你的朋友,我们只需要看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他淡淡地道:“我们追求的是百倍千倍的暴利。”
初挽笑了:“行,那我们都看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
谁知道就在他们要走的那一天,易铁生突然找上他们:“鹦哥绿釉做出来了。”
这让刀鹤兮和初挽都是意外了下:“这么快?”
易铁生:“他用了原本的素胎,直接烧造的。”
初挽听着,也就道:“好,那我们现在去看看。”
当下两个人也不走了,直接赶过去窑房,这窑房里烧的是松柴,在经过一夜的烧窑后,里面还残留着高温,空气中弥漫着烧柴的气息。
那张育新沉默木讷地蹲在地上,将一些破碎的瓷片堆积在一旁,他儿媳妇彭秀红也在,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看了初挽一眼。
初挽可以感觉到,那是一双被贫困折磨过后,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眼睛。
初挽在这一刻,脚步略停顿了下,她会想起,当那位倒在柴窑前最后的手艺人倒下时,这位儿媳妇人在何处。
不过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她在胡窑头的引领下,走到了沾了泥巴的木架子前,看向了那件仿康熙鹦哥绿釉,那是一件长颈瓶,通体绿色,青翠欲滴,如鹦哥绽开的柔亮羽毛,又如剔透的翡翠,明亮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