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收的东西都不好带,聂南圭帮着好了一个朋友,先寄放在他那里:“这个你放心,万一有什么事,我给你兜底。”
初挽倒是没什么担心的:“我不至于担心这个。”
出门在外,难免有需要人帮衬的,这点如果信不过,那就只能躲在家里别出门了。
吃过晌午饭,几个人又逛了逛,还是没什么线索,初挽便不太死心,想着不如自己干脆过去青州好了,既然帝王犁都已经出现了,那边总归有动静的。
她略想了想,中午先去了雄县邮政局,给岳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请了假,之后又给陆守俨打电话,提一下自己打算去青州的事。
其实青州距离陆守俨去的石原县并不太远,如果顺利的话,她还可以趁机过去看看陆守俨。
不过陆守俨不在办公室,出去了,她就和他同事提了一声。
挂了电话后,初挽过去市场,结果一到,易铁生便带着她过去看,过去后,却见那竟然是一块残缺的佛头。
那佛头安静地躺在化肥袋子上,上面布满了土锈和化肥袋子碎渣,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伸出手,一把抹去那尿素碎渣,嚷着说:“这个吉利,是个吉利玩意儿,十块钱谁卖给你!”
那尿素碎渣被抹走后,初挽看过去,却见在那廉价化肥袋子碎末掩映中,佛头面相丰盈圆润,眉眼秀美,眉弯细长,鼻骨挺直窄瘦,唇线清晰饱满,微微含笑,一双眼睛略垂下,呈现出恬淡静谧的美。
周围人熙熙攘攘的,来回看着,那些文化水平低的铲子,就是瞎碰着买的,自然不屑一顾,就一石头,还是残缺的,不像样。
也有一些,是北京特意来淘换东西的,就在那里蹲着看,把残破的佛头扶正了,然后打量琢磨一番。
聂南圭神情凝重起来,看了眼初挽。
之后几个人走到了一旁角落,简单商量了下。
聂南圭:“那佛像褒衣博带,衣衫轻薄,衣纹简练,大有北齐曹仲达的曹衣出水之风,这么说的话,这就是北齐佛像了。”
北齐曹仲达和唐朝吴道子都善画佛像,但是曹仲达笔法稠叠,衣带紧窄恰似自水中而出,被称之为曹衣出水。
而唐朝吴道子笔势圆转,衣带翩翩犹如当风而立,则被称之为吴带当风。
他皱眉道:“这佛像上的土,是五花土,而且是新鲜的,看起来才挖出来没多久。”
五花土,是因为墓葬或者窖藏而挖开泥土重新回填后的泥土,因为正常情况下,不同年代的土质土色不同。古人深挖墓穴时,会挖出不同颜色的土层,等把这些连同新土回填后,各层不同颜色的泥土混杂叠压,就形成了和正常土壤颜色截然不同的五花土。
他继续道:“但是从断痕看,这些痕迹处布满土锈,并不是后做的,倒像是以残破之身在地下埋了几百年。如果这样,又是何人所为,为什么将这些佛像埋在地下?”
初挽听了,不免心中暗暗赞赏,自己已经知道前因后果,现在不过是顺势而为,而他并不知这些,只看那佛像便已经可以准确断代了。
于是她也就道:“我记得历史上佛教有四次法难,遭遇三武一宗四位皇帝灭佛。青州一带是南北交界之处,要灭的话,应该是灭在唐朝,那就是唐武宗时候了。”
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么美的一句诗中,背后却是轰轰烈烈的唐武宗灭佛一事。
聂南圭若有所思:“你说得对……”
初挽:“据说那个时候佛教流行收殓,将那些被毁坏的佛像集中埋葬,积累功德。”
聂南圭皱眉,喃喃地道:“如果这样的话,这青州地下,怕是埋葬了大批唐朝被毁的佛像。”
初挽:“这不是小事了,如果有所发现,怕是轰动考古界。”
三个人面面相觑,聂南圭试探着说:“你们想怎么着?”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当然有多个选择,可以趁机赶紧搜罗收购,囤积居奇,也可以跟着一起挖挖看,反正看起来易铁生就是一个现成的行家。
初挽分析道:“这个时候,我们可以谋私利,也可以取大义,但是谋私利,这难度可不小,稍有不慎,则引火烧身。”
聂南圭颔首:“是,这种佛像,目测全长大概在两米左右,太过招摇,出土文物,我们很难保存。”
他们现在收购一些古董,虽说都是私底下黑市买卖,但是即使被发现了,也顶多是批评教育,还不至于违法犯罪。
但是如果动出土文物,或者运往国外,那就是游走在法律边缘了。
初挽:“很好,大家想法也一样,我们还可以同走一路了。”
聂南圭:“嗯?”
初挽笑了:“流落在雄县的,不过是零散残缺吧,我们既然要找,那就找最大的,去一趟山东青州。”
从雄县到山东青州,此去约莫四百多公里,长途汽车颠簸,不过好在三个人也都是吃惯了苦的,倒是没觉得什么。
路上,易铁生一直对初挽仔细照顾着,他现在对聂南圭的提防倒是淡了很多,毕竟是同路搭伙的人,态度比之前好一些了。
不过聂南圭和易铁生搭话时,易铁生还是不怎么搭理。
这天等长途汽车时候,易铁生去买包子,聂南圭凑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得罪了铁大哥呢。”
初挽:“别在意,铁生哥就是这样,他只是不太爱说话。”
聂南圭叹息:“其实吧,过去那些事,都是解放前的了,本来就是无头冤案,大家都不好过,我爸平时叨叨什么,我都是这么劝他。”
初挽道:“是,我们都是那个年代的受害者,谁也没比谁强,长辈的罅隙,也许是因了不愿意接受现实吧。”
聂南圭默了半晌,倒是叹了声:“你说那时候,国内真叫一个乱,我们去哪儿说理去,手里的好东西根本留不住。”
初挽没说话,侧首看了他一眼。
聂南圭却很有些感慨的样子:“听我大伯说,刚解放时候,我们中国的古董在国外也是卖不上价,什么都一落千丈,人家觉得国家不行了,连古董都没人稀罕了!”
初挽便笑叹了声:“这不是现在又好了吗,瞧这几年,挖坟掘墓的都跑出来干活了。”
他们跑出来了,说明有利可图了,至于国外,据说这几年文物走私猖狂着得很,都拼命想把东西往国外运,海关一个比一个警醒。
聂南圭:“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我们想安分凭着眼力手艺做买卖,就要盼一个国富民强太平盛世,不然,攒再多好东西,也是过穷日子,万一被人家抢走了,都没处说理去。”
初挽:“是——”
她再次想起来那九龙玉杯,道:“现如今,我们国家的古玩已经遍布世界了吧,被抢走的,被偷走的,被买走的。”
每一件背后都有一段辛酸离奇,都是一段国运兴衰史。
聂南圭听到这话,转首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咱别提这个了,提起来我心口疼,还是赶紧去青州看看吧。”
第112章
他们赶到青州的时候,本想着含蓄打听打听,谁知道一问才知道,最近陆续有外乡人过来打听了,以至于他们一问“挖出佛像”的地方,便被指路到了益都师范学校,那大妈热情,又说起现在有一些陌生面孔在那学校附近游荡。
初挽几个私底下商量了下,想过去国营旅馆,谁知道旅馆竟然全都爆满了。
大家难免疑惑,毕竟这么一个地方,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城市,竟然爆满了?
大家没办法,只能找了一家私营旅馆来住。
之后,易铁生让聂南圭在旅馆里陪着初挽,他自己出去打听下情况。
等他回来,带了一牛皮纸的山东馒头,分给大家吃。
他嚼了一大口馒头,咽下,才道:“我看这边的事,麻烦大了,来的人不是一拨,估计好几拨,有一个还是说粤语的,不知道什么来路。”
说粤语的,可能是广东的,也可能是香港的了。
聂南圭便皱眉:“最近据说文物盗窃走私很猖獗,去年长沙马王堆还被盗了。”
初挽听着,倒是大概记得这事,长沙马王堆被盗,据说一口气被盗走了三十件,价值上亿。
要知道,这是八十年代中期,一般人月工资也就是几十块,上千块钱的文物就足可以让人铤而走险,更不要说文物价值巨大。
其实不光是长沙马王堆,就连开封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馆,都陆续出现过文物盗窃案。
而青州一带,还没被考古学家挖掘,政府也没重视起来,各路文物走私团伙的鼻子因为接触着最底层的铲子,消息灵通,都已经一个个闻风而动了。
甚至这一次,看来还是和港岛的文物盗窃团伙勾结起来了。
初挽略沉吟了下,本来她来这里,也有私心,想着第一个发现青州佛像,一旦确认后,便光明正大给自己导师报信,通过导师,抽调北京考古研究所的人马前来,这样导师自然就成为青州佛像挖掘第一人。
青州佛像一出,必然震惊世界,到时候导师名望陡增,岂不是正好把那苏玉杭给比下去了。
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到底想简单了。
那些文物盗窃走私团伙,远比他们更警觉,他们闻到味道的时候,那些人早已经排兵布阵了。
她想了想:“这件事,远比我们想得棘手,也不是我们单枪匹马能解决问题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尽ljia快上面报告。”
聂南圭略一沉吟,想了想:“报告给谁?”
他虽然在古玩上路路精通,但是这个,确实没了解过,像他这种,平时最排斥和公安局文物局打交道,见到都躲着走。
旁边易铁生更是,一听这话就皱眉。
初挽见此,也就道:“我来想办法吧,去一趟电信局,我打个电话。”
易铁生却道:“挽挽,不行。”
初挽:“嗯?”
易铁生:“据我所知,这几年文物盗窃之所以这么猖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文物盗窃走私团伙可能和政府公安的人勾结。”
聂南圭一听,顿时也意识到了:“这一带各路人马都已经这么猖狂了,公安局也没见动静,我们也不好判断,万一我们报警了,被他们在公安局的内应知道,那我们反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初挽想了想,道:“这样吧,我打电话问问我爱人。”
她这一说,聂南圭微挑眉,就那么看着她。
初挽:“他现在外调,在石原县,距离这里不远,也就一百多公里,我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直接把情报送到上面,同时我再给我导师打电话,让他联系国家文物局,从上到下地来推进这件事。”
聂南圭便有了微妙的沉默,不过很快,他颔首:“如果这样,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易铁生道:“我怕外面不安全,我们是从雄县一路跟过来的,”
初挽:“可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过去。”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打量了眼聂南圭。
聂南圭挑眉:“嗯?”
初挽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还是得稍微伪装下,免得不安全,你把你衣服脱下来,给我穿吧。铁生哥块头大,我穿着也不像样。”
聂南圭:“……行。”
易铁生:“你去你房间换,脱下来给我。”
聂南圭淡淡地扫了一眼易铁生,也就过去自己屋,利索地把衣服脱下来,之后给了易铁生。
初挽把头发绑起来,戴上瓜皮帽,之后再穿上聂南圭的皮夹克和长裤,挽起裤腿,这么一打扮后,反正乍看确实就是一个瘦弱又有点混不吝的男人了。
聂南圭现在只披着一件外套,因为里面空着,他只能缩着肩膀。
他蹙眉看着初挽:“我好好的衣服,到了你身上,怎么这德性了?”
易铁生:“你一直都这个德性,自己心里没数吗?”
聂南圭:“……”
初挽没理会这两个人的斗嘴,她准备好了各样物件,带着易铁生出去旅馆。
走出旅馆的时候,那略有些丰满的老板娘翘头看着他们,一脸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