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先一步拿到榜次和几篇由八位博士推选的优秀时策文章。他其实也有点紧张,展开叠页,忽得松了口气。
他家悉衡被评了第二,这下弟弟总算能放心了。
第一上豁然写着的是宋端的名字。
这卓思衡也不意外,他见识过宋端的文笔和才略,在行天下后增见闻这方面,弟弟确实不如宋端,而宋端又有将历练沉淀于心诉诸笔端的能耐,自然更胜一筹。
姜文瑞看过文章,连赞此次太学生的水平终于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准,终于不全是那种狗屁不通的文章了。他与卓思衡二人再核对一次奖励的名册与排名,教人将榜单张贴出去,又商议如何将此次优秀的文章刊印出来,再赚他一笔。
卓思衡想得更深,他想不若让慧衡将此次时策的考题拿去给罗女史一份,让她去考一下自己的学生,也看看如今宫内女学的水平到底如何。
正想着,忽然来人通传,说姜大人府上来了个人,说有急事一定要见。
姜文瑞本不欲见,卓思衡却道:“今日的事差不多都已了结,榜单发出去后咱们也歇一歇,家里若是有事问一句又怎样,大人就是太谨慎小心了。”
姜文瑞笑了笑道:“只是怕惹些非议,眼下国子监是风口浪尖上的衙门,不过总算春坛和此次考校都过去了,我也是习惯谨慎过头了。”说完他命人将家人传入内堂。
然而这位家人入内后露出真面目时,姜文瑞却是又气又惊:“苓笙!你个丫头!怎么穿得这个样子跑来国子监抛头露面?你怎么这样莽撞!”
梅苓笙一身不知哪里来的合身男装,人虽然纤小秀气得过分,但却一副小公子做派,似乎也还能以假乱真。
这位三婶的小女儿卓思衡只在七年前见过一面,彼时她才五岁,如今刚满十二,还是稚嫩少女,倒和几个来国子监年纪最小的太学生相仿,反倒让人辨不出男女来。
“舅舅,我是受人之托,非得来这里一趟不可,闺学里的姐妹们还在等我呢!”梅苓笙自小便是多动活泼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言语里的娇憨很是可爱,却又有着不可辨驳的坚定,“我们想要国子监这次考校的题目,也想拿回去写写,看看比自家兄弟哪个文章写得更漂亮!”
豪言壮语说完,她才看见听见此话后面露笑容的卓思衡,忍不住呀了一声,退一步行礼道:“卓大哥哥好!”
“苓笙还记得我?”被认出来的大哥哥十分开心,“想不到多年未见,苓笙的求学之心竟有如此长进,又敢来这里要试题,当真有勇有谋。”
看着梅苓笙极其酷似当年十二岁卓悉衡的男装模样,卓思衡更是欢喜,亲自抄了一份试题封好给她道:“若是写完想听人论一论辩一辩自己的章句,就去找你慧衡姐姐,让她给你好好看看。”
苓笙最喜爱慧衡,听了这话自是不胜欣喜,接过来连连道谢。
“哎……你怎么纵着孩子胡闹!”姜文瑞虽是疼爱自己的外甥女,却还是怕她太过唐突,“这样做可合规矩?”
“当然,本来这题目就是要和文章一道刊印的,只怕好些学生考完后便将题目透给书肆私下贩卖,毕竟这可是国子监太学仿照科举的考试,谁又不想试试呢?这样一来大家更觉得国子监太学权威,从前咱们这里丢掉的脸面,总是有各种方法一点点挣回来的。”卓思衡不是一时冲动才给出的卷子,在心中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听卓思衡这样说,姜文瑞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但再看苓笙小小年纪如此大胆,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太学来,他便直怪自己与妹妹夫妻惯坏孩子,派人将其送回去。
梅苓笙听完却笑道:“我当然不敢私自来了,是叫父亲派了家里的人跟着才得了首肯,舅舅难道觉得苓笙是这样没有算计的鲁莽之辈吗?卓大哥哥,你不是刚刚还夸我有勇有谋来着?”
“那也得路上注意,别乱跑,勇多于谋和谋多于勇便都是欠缺了。”卓思衡笑道。
“苓笙知道了!”说完少女转向自己舅舅,“舅舅你看,来这里一趟不止拿到了题目,还能学到做人的道理,你这样还要说我嘛?”
虽然这话有点胡搅蛮缠的撒娇之意,但姜文瑞和卓思衡都还是被逗笑了。
“罢了罢了!你快回去!回去好好写出来,让你们闺塾的师傅给指点一下,也算不枉费你胆大妄为这一次。”姜文瑞叮嘱道。
梅苓笙得了大赦,欢蹦着揣着试题,心想自己在同学面前总算争了脸面,大家都摩拳擦掌正想小试身手,赶快拿回去她们也来场考校!
她走出堂屋绕到外面,打算自侧门不惊动任何人离开,却听见一阵极大的喧哗,仿佛是欢呼雀跃夹杂着哀叫,奇怪极了,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偷偷又绕回前面,只见此处正院里挤满了太学生,小到和自己年纪相仿,大到已有了小小的山羊胡,都挤在一个悬挂在长木杆的榜前探看,看完后各显其态,情绪也是天差地别。
有人呼天抢地泪流满面,直道死了死了,也有人欢喜过头眉开眼笑。
梅苓笙个子小,轻松挤至榜前,仰头观望,自上而下第二个名字就这样毫无防备闯入她的眼帘。
梅苓笙知晓卓慈衡是她的姐姐,卓悉衡是她的哥哥。
只是他们只有同一个母亲。
这件事是父亲告知的,并要她像尊敬自家手足一般去敬爱卓家的四个哥哥姐姐,只是眼下没到相认的时候,除了慧衡姐姐和卓大哥哥,那两个她真正的哥哥姐姐便不要惊扰。
后来梅苓笙无意间听到母亲和慧衡姐姐的谈话,也知晓了些当年旧事,她对自己同母异父的兄姊别有一番好奇,然而既然答应了父亲,总要守住这份承诺。
此时看见卓悉衡三个字位于第二,她又是憧憬又是佩服,心中还有一些莫名的酸涩,只觉得不知是何原因家人不能相认,但又不得不默守秘密。
她自人群中脱出,没了方才的笑闹活泼,走步都是失了那份欢快,耳边的纷扰一时模糊起来。穿过都是人的院子,走回侧院,四周再次变得安静,梅苓笙听见两个人边走边交谈,正迎着她而来。
“悉衡老弟,我晚上还要补眠,你替我将卷子带给咱们舅舅签一下,其实让你大哥签也不是不行,可就怕咱们第一第二都出自他家门,他怕是要乐得夜里睡觉嘴角都直奔耳根。”
“宋大哥这样说不怕我哥哥么?他要是知道你又排揎他,一定要生气的。”
“他生气可没什么意思,没有那么吓人装作吓人,也只有你那个小陆哥哥会害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梅苓笙却只听见那声“悉衡老弟”的开头。
只看两个人中个子略高那个,只是一眼便能看出与自己相似来,她站住脚,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移步。
宋端也注意到眼前有个年纪小的太学生,可走进看了他也拉着卓悉衡停了下来奇道:“你家……还有个弟弟?”
“我家四个兄弟姐妹,哪来的弟弟?”卓悉衡觉得宋大哥说话最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端示意卓悉衡往前看说道:“可要不是你家的兄弟,怎么长得和你这样像?天底下还有这样巧的事情?”
卓悉衡看见面前五步开外那个仿佛是小时候自己出现的少年,心中错愕万分,也是不明所以。
那个少年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朝两个人行礼道:“恭喜二位位列前茅。”
他声音细细的,又带了些鼻音,听着有些可怜,卓悉衡心道莫不是自己没有考好,怕回家挨骂,也不知是不是家里有凶恶的家长,想想这个年纪来答这样难的卷子,实在可怜。
宋端倒是看了少年一会儿,忽然笑道:“那我就笑纳了。”
卓悉衡心细,他平素不爱说话,尤其是同陌生人,但还是略俯身向小自己如此多的晚辈学生说道:“多谢。望日后同榜相见,能同列高位。”
这样的话真是体贴又简练了,少年似是要哭了,看了看似笑非笑的宋端,忽然警觉般拉着卓悉衡的衣袖,使得他不得不低头,自己则附耳上去,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下次考校你必然第一!我给你祝祷鼓气!不要输给那个小子!”
矮着他们恨不得一半的少年叫宋端“小子”,卓悉衡哭笑不得,也不知为什么这小孩就是觉得自己能考好,他正要说借你吉言敷衍过去,谁知少年忽然变成了兔子,蹭蹭蹭几步跑远,消失在他视线当中。
“宋大哥平常在太学见过此子么?”看着少年背影消失的地方,卓悉衡心中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涌现,可他摸不清这种感觉的来由,也实在想不出是否与其有过照面。
“没有见过。”宋端也看着远处,忽然低笑出声,“不过要是有缘分,早晚还能再见。”
卓悉衡也未多想,只是忍不住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张望,最后去到领取试卷的地方也仍然为自己的挂怀莫名不已。
太学生们正在为成绩各有情态的时候,卓思衡正奉旨带着试题入宫。
谁知道皇帝又听了什么风,非要看看题目和优秀答卷,于是派人传召,卓思衡本想早点下班的愿望也泡了汤,只能带齐东西赶入宫中,直奔天章殿。
今天是例行经筵的日子,曾玄度也在,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奉诏入宫商议政事的官员,他们听说皇帝要看国子监太学最新的考题,都是也起了好奇心,卓思衡带来的这份被诸位大人传阅后,几人又点评起文章来,自然,宋端的时策备受赞誉,皇帝看了也是不住点头,直说期待此人明年科举的卷子。
卓思衡总觉得皇帝叫他来绝对不单纯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但皇帝这人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图穷匕见。卓思衡只好陪着他聊着出题思路和解题思路,又与众人一道品评优秀答卷。
终于,看够了的皇帝撂下试卷说道:“此题甚妙!朕想不若让宫中诸位皇子也一道考校此题,看看会有如何作答。”
看着皇帝兴致勃勃的样子,官员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卓思衡心想皇帝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心血来潮说些没边际的话。
且不说皇子们年龄差那么大,哪有评判标准可衡量,大臣们又有谁敢说让皇子考试比较,谁来判卷谁来定名次?要是考得好也就罢了,如果考得不好伤了诸位皇子的颜面,皇帝你是不在乎脸了,这些皇子若是有哪个心眼小的将来想打击报复一下他们大臣也并非难事。最麻烦的是如今皇子们年纪都大了,若是轻判重判如何裁夺都有夺嫡的嫌疑,那谁又能撇清干系呢?
皇帝的兴奋却遇上大眼瞪小眼,他并未表示不满,可卓思衡知道这种情况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指望别人开口劝解不大可能,这时候只有自己上了。
“回禀圣上,为让非国子监太学的学子也能自试牛刀,此次考校题目已然发出,若是圣上亲自到宫外走走,便能在有读书人聚集的随意哪个地方都听到谈论此次考校的题目和自答。如果当下出同样的题目考校诸位皇子,只怕有些的师傅已然告知题目并讲解一二,实难公平。圣上教子之严勉实在堪为表率。臣以为,待国子监与太学下次考校之时,臣可提前将题目上呈御览,宫中诸位皇子可同时与太学学子一道考校,然后将试卷同样以糊名誊写的方式混入太学生卷子中一道裁夺,这样方能真正使得圣上辨明诸位皇子之学问增进。”
这样就算考得不好也怪不得任何人了。
听了卓思衡的话,皇帝深以为然,当即表示是个好方法,众大臣看麻烦事被卓思衡三言两语化解,也都道好。
嗯,下次一定。
卓思衡只能在心里这样同自己讲。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他便向皇帝申请前往弘文馆查询历代实录,以备今后考校所需。皇帝自然答允。
卓思衡此时不比曾经近侍奉诏时出入弘文馆方便,可是只要他提出来,皇帝都会同意,还告知他宫门落锁前随便查阅。
故而他为找些过去的典章和曾经的案例也还算方便,只是奔波比从前多了。
弘文馆还是老样子,总是宫中最静谧的地方,卓思衡最爱这里的桐荫与五月,总有种时间在此处便会更慢的错觉。然而他现下不像做侍诏时那样优哉,入了弘文馆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将需要的实录一次提出十余本来飞快翻看。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打扰他的专注。
“卓……卓直学士。”
卓思衡很少被叫自己的贴职,同僚之间惯以主职称呼他叫卓司业,而只有品级较低的官员才会刻意称呼贴职来体现地位的差距。
也只有太子这样谨小慎微的个性才会在重逢时这样称呼。
卓思衡还是习惯他私下里叫自己卓侍诏一点。
然而看见如今同自己弟弟一般年纪的太子,卓思衡还是百感交集。
弘文馆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卓思衡先躬身行礼,然后才唤作从前亲切的称呼伴着亲昵的笑容开口道:“殿下,好久不见了。”
第122章
太子刘煦眼中似有薄雾,他四下看过无人,才再次开口:“之前见卓大人你遭受非议责难,我却在一旁无法言语,实在于心有愧,不知要怎么见面,可听阿婉来说她的侍婢见你只身到了弘文馆,我才贸然前来……只是想道个歉、叙个旧……如果卓大人觉得麻烦,我马上就走……”
“殿下如今是成龄之人,做得也是成熟决断,你的克制帮了我很大忙,怎么好接受殿下的道歉呢?更何况当年你在帝京一番言辞,亦救我于千里之外,是我要谢谢殿下才对。”卓思衡像从前一样拍了拍太子的上臂,予以鼓励和安抚,“太子殿下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若是对七年前的我讲如今您会变作这样的有为青骏,我大概是不会相信的。”
他说得是肺腑之言,刘煦心中怎么不知?那种当年纵使身在密林黑夜惶惑无助却因为卓思衡在身边而备受鼓舞的感觉又回来了,太子的语气都比重逢之初欢快许多:“卓大人在瑾州那样凶险,我能做的也是不多……母后教导我不许替你添乱,少说少错,那次我却不得不言语,至今想来仍然是忐忑不安。不过,你能化险为夷回到帝京就最好了!”
“今后这样的时刻还会更多,太子殿下千万不要过多置喙朝政,我当然有自保的能力,但是殿下你就算规行矩步,也还是会因为身份陷入朝野利益的旋涡,切记明哲保身啊!”卓思衡一见到太子就忍不住叮嘱,到底是他亲手救下的孩子。
看着太子还和当年一样乖巧点头,卓思衡又想起那日与郑镜堂在宫内甬道上的对话,有一瞬间,他忍不住扪心自问,太子真的适合掌握住天下的权柄么?但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又茅塞顿开:不是还有我在么?
既然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太子沉沦遭难,那就干脆试试看能不能暗度陈仓先将形势稳固,今后的事今后再说,眼下这一步,他至少要帮太子走得稳稳当当。
豁然开朗的卓思衡在太子开口说话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带至弘文馆内侧一间存放笔墨纸张的杂物间,这里他抄书时每天都要来个三四次拿取,洒扫的太监宫女们极少出入,可谓无有耳目,是他能想到的宫内最适合说话的地方。
“太子殿下最近在忙什么?”卓思衡先没有说出自己的打算,而是缓和一下紧张的氛围。
太子起初以为是被人看见东宫和朝臣无故交谈,可确认四下没人了,他也就敢说话了:“不日几位叔伯藩王即将入京,宫中要设宴款待,父皇要我接待诸位世子,我还在认宗正寺给我的玉牒皇谱。”
这件事卓思衡也有所耳闻,皇帝总算还给太子点活干,虽然不涉及政事,但这种政治意味很浓的家事也适合练手。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一直在忙的事?”卓思衡又问。
“读书。”太子想了想,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也学了些弓马,今年秋狩总不好再拖尾了……”
卓思衡点头道:“能做好这些已然是不容易的,做人最好别太事事强劲,偶尔露出点不足和破绽,并非就是示弱。”他倒觉得太子目前的形象还算尚可,无需要改变。
“有时父皇很苛刻……有时又很好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便听母后的话一直少说少做。”太子的目光里透出些许忧色望向卓思衡,“卓大人……我还可以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叫你一声卓大哥吗……我想请你帮帮我。”
卓思衡知道自己对熟人和晚辈最爱心软的毛病,他也知道不像之前在密林求生时那样的绝境,两个小孩子一口一个哥哥大哥的并不碍事,即使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可是走出那个特定的时段和环境,他如果接受了这声大哥,就意味着必须要真真正正成为一个太子党,没有回头路可走。
他当然可以骗一下太子,答应、但是蒙混,但卓思衡并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欺骗和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孩子。
“私下叫顺口了,万一人前叫出来怎么办?”卓思衡笑道,“不然你干脆还是叫我卓侍诏好了,我听着也习惯。”
太子觉得卓思衡说得有道理,自己脑子转得没有那么快,万一说漏嘴一次就是天大的祸患,而卓侍诏也算一个自己和妹妹独有的特别称呼,于是欣然应允。
“太子想请我帮你什么呢?”卓思衡又问。
“卓侍诏……我不知道要怎么当好太子,请你帮我、教我,我不为将来过多他想,只想我和母后还有妹妹能太平安乐一生无忧。”太子声音里有种近乎祈求的伤感,“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作此打算……”
“太子身边没有信任的人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止,不要因为外界的压力而自我折磨,这样很消磨人的心志。”卓思衡尽量用松弛的语气来说严肃的话,希望太子能心理负担小一点,“如果殿下信任我,我愿意替你想想该如何做怎么做,可在此之前,我想问殿下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务必如实回答。”
“我一定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