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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_分节阅读_第162节
小说作者:乌鞘   内容大小:1.1 MB  下载: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txt下载   上传时间:2023-03-25 11: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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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如此认真,卓思衡听得也是心潮澎湃,眼神都染了光出来。

  “再者说,我可是在中京府混过的官吏,你给我塞到地方去,难道就会手忙脚乱不成?天底下还有比此处更复杂的吏治么?或许有吧,但中京府乃是九州四海最大的衙门,这总是毋庸置疑的,我既然有本领在这里让人挑不出错处,那到了地方,我也未必就不能长袖善舞。”

  佟师沛说得十分酣畅,竟将茶当做酒一般豪饮而尽,再起身道:“就让我试试看吧!这不单单是为大哥你,更是为我们的将来。如果今后我们有同样的抱负和所求,那就必然会再次在朝堂上相遇,那个时候我也会有自己的话语可讲,会有能帮助大哥的实在能耐,我的父亲也会以我为骄傲的。”

  佟师沛说得激动,卓思衡听得更激动,几乎眼泪就要落下来。他重重拍在这个自己在尚未踏上这条权力之路前就已经认识的挚交,心中有千百句话,但最终却就化作了两个字:

  “珍重。”

  这之后,卓思衡亲自将佟师沛送至门口,他不忘叮嘱佟师沛回去问问妻子的意思,又道:“此法最快也要在恩科后才会递交全书呈奏,你不必急,我自有安排。”

  “那时候大哥的安排会让人指摘说是为了避嫌才故意给我差遣出去,何必如此?就在冬日前吏部的选调将我入了册吧,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决不是一时意气,这点大哥可以放心。”佟师沛笑着说完翻身上马,又朝卓思衡道,“大哥也别太担心别人了,你自己的路才最难走,我们追着你又有何难?”

  说罢,他潇洒打马而去。

  恍如当年与卓思衡船上相邀的意气风发之少年。

  望着佟师沛的背影,在日渐寒冷的深秋之夜,卓思衡忽然领悟到了一个从前未能参破的事理:

  其实每个人的命运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在不同的路上亦可交集。

  领悟到这点后,卓思衡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与他拥有同一处终点。

  即便此行注定路途遥远。

第242章

  黍苗青似翠玉,然而翠玉却连绵不成海一般起伏的万顷碧涛。

  春风此刻温软,却仍逊色孩童稚嫩的发梢一筹。三五成群的农家稚童正聚在田边比谁抓了大个的蟋蟀谁捡了鲜甜的野莓,风沾着他们被欢快汗水濡湿黏在额角的头发拂过,可谁也不觉得凉也不觉得热。

  这五个孩子里领头的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她细布的嫩青色裙衫好像一片柳叶织就,软柔簇新,比别的同样穿布衣布裙的孩子要显得精致许多,只是眼下这么好的裙衫也挂满泥汤草梗,一块块的污垢自上而下,从脸到裙裾,一个地方都没放过。

  放眼望去,几个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五个圆圆脑袋凑到一处,汗水也滴入到一块泥土里去。

  “……咱们就赌五个莓子!”

  “不得行!要让我爹知道我敢赌,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两个斗虫的小孩一个好胜一个胆小,争执起来,一个说道:“去年冬天来村里的师范不是教过么?,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爹说师范说得对,小时候赌斗虫,长大了就要进赌坊去赌一年的收成!”

  于是另一个骂他胆小,两人争执起来。

  “不许吵!”青裙衫的七岁女孩忽然一声制止了两人,“咱们玩是为了乐子,吵架岂不和初衷背道而驰?”

  她说完平静看向胆小的孩子道:“你爹是在吓你。宣永五年,父……圣上下旨清查全国所有州郡的赌坊,并明令禁止私设赌坊赌局,更将聚赌、参赌和因赌贩卖人口之事列入《刑律》,予以严惩,现在哪里还敢私设?当天下九州没有王法吗?”

  “你个客商家的丫头,是今天才来咱们乡的,你又不知道……”胆小的孩子嘟囔道,“有些赌局都是偷偷开的,去年县城上就有人赌破了家,我爹回来才教训我的……”

  青色裙衫女孩一听这个顿时自地上爬起站直,眉毛都立了起来道:“你说,这赌坊在县城何处?又是谁开的?开了多久?可否报官过?”

  胆小的孩子说不出来,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一直没说话拿苇叶给蟋蟀编笼子的女孩笑道:“他爹也是听人说的,可我听我爹说,去年时候孔大人带好些衙差找到那个偷开的赌坊了,抓了好些人回去,赌坊门也给关了,现下那处开了个凉水面的馆子,我爹年前带我和哥哥去买年货,还去吃了一顿。”

  于是话题回到了凉水面是否好吃,里面要加什么浇头上,各家做法不同,青色裙衫女孩这次没有再发号施令了,她静静听着孩子们的讨论,显得十分好奇。

  蟋蟀急切地名叫,也不知是因好斗还是想要逃离,不住得朝草编的蟋蟀笼撞,这几声叫喊再给孩子们唤回,于是几个孩子一边吃着野莓,一边拿草梗去逗蟋蟀。青色裙衫女孩捉来的蟋蟀个头不大,但是却十分凶猛,照着其他孩子教得方法,她驱策逗弄蟋蟀的技术已是十分精湛,在连赢了三场后,方才好胜的孩子也服了气,急道:“你不会是骗我们吧?你说你不会斗蟋蟀,可怎么玩得这么好?”

  “学来的,你们方才一直在教我,我也看到你们是怎么斗的了,这有何难?”青色裙衫女孩笑道。

  她心里想的是,你们还没看到我平常读书,还要学得更快更好。

  孩子们顿时对青色裙衫女孩更显崇拜。

  可不等女孩再度发号施令,一声呼唤却自不远处黍苗田的茂密作物间传来:

  “大小姐,差不多该回去了。”

  孩子们只听见声音,却没见人,一时吓得都哑然失笑站起身四处寻找,只有青色裙衫女孩一脸扫兴,起身拍拍手同众人道别:“下次来,我给你们带帝京的蟋蟀。”

  然后她钻进声音传来的绿波当中,消失不见。

  孩子们面面相觑,只能听见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

  田地夹道上有一个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朝绿意盎然的田间天际眺望,只是一阵窸窣动静引他回头,然而回头看到的景象,却要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阿辰,怎么又搞成这样子了……”

  “相父!”

  瑶光公主在两个寻常布衣打扮的禁军帮助下,自田垄里爬上夹道,奔向了满脸无奈的卓思衡。

  卓思衡被满是泥垢的公主抱住了腿,干净整洁的衣衫也顿时沾满了尘土,他没有办法,只能取来马匹上的水袋,以干净的清水沾湿自己的巾帕,蹲下来替公主擦掉脸上的脏污灰垢。

  “相父,田里的蟋蟀好大个!你看!”瑶光公主则欢快地从腰上解下苇编的小笼,给卓思衡看里面伸长出来的蟋蟀触须。

  “下次我也把你装笼子里拴在腰上,这样你就不会乱跑给自己弄成这样了。”

  卓思衡语气是在薄责,可神情全无威严的说服力,瑶光公主根本没有害怕,反而还甜甜一笑道:“体察民情难道是错么?国有国法,我犯了那条律法要关我,相父不能滥用公刑。”

  “那你说蟋蟀犯了什么罪要被你关起来?”

  “他叫得太大声了。相父你不是教过我么,‘君子慎始,差若豪牦,缪之千里’,是蟋蟀自己不小心,让我抓住了把柄。”

  面对公主的狡辩,卓思衡忍住笑意,只平静道:“说得好,这是戴圣解《礼记》里的话,可是,蟋蟀没有人教过它如何知书明理慧通晓事,你这不是在仗着自己读过书欺辱蟋蟀么?”

  这下瑶光公主说不出话了,她似乎努力想从自己现有的知识里找到理论依据反驳卓思衡,却苦思冥想也找不到合适的经典引据,一时忽然沮丧起小脸来。

  卓思衡温柔给瑶光公主擦掉脸上的脏污,看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先服软道:“我让你去和本地的孩童玩玩,是为了要你听听他们说得话,去了解他们是如何生活的,你倒比我的要求更进一步,和他们玩作一片……也好,但以后可要注意,不能总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懂了么?”

  也不知瑶光公主是真懂了还是松了口气,笑得梨涡深深,连连点头,卓思衡只能无奈苦笑。

  孩子太聪明有时候也是困扰……

  “好了,咱们去找你父皇,他也在体察民情,就在前面。”卓思衡牵起瑶光公主的手。

  “可我跑累了,脚很痛。”瑶光公主委屈道。

  卓思衡叹气,他拿小孩子从来都没办法,只好蹲下去弓起背,瑶光公主这时候半点没有看出脚痛疲累的迹象,飞快几步蹿上卓思衡的后背,动作十分熟练。

  两个禁军看了也是忍俊不禁。

  于是卓思衡背起公主,沿着乡间田垄道路朝前走去。

  春光清辉伴着午后凉风,虽然七岁的女孩也是不轻,可卓思衡脚步却还算轻快。

  “你方才说去体察民情,体察出来什么民情?”

  听见卓思衡的话,瑶光公主立即道:“很多呢!比如……这里的孩子学问都还不错。”

  瑶光公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说话,逗笑了卓思衡:“怎么个不错法?”

  “有个孩子竟然会用汉昭烈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之语,此处德化文教可见一斑。”

  卓思衡笑了笑道:“那其他呢?”

  “此地民有岁余。”

  “这又是如何得知?”

  “这里的乡民年末会带孩子去县城赶集采买以备年节,若是苦于温饱食不果腹,是不可能有这样盈余的银钱用在粮食外的花费上。”

  “还有呢?”

  “此地虽也有不法之徒伺机为非作歹,但地方官吏吏治清明处置得当,去年有一处私设赌坊暗中为祸,官府及时清缴,维护了此地的安泰。”

  卓思衡听罢很想把公主扔起来再借住,可他只是压抑喜悦温和道:“那阿辰你明白什么叫见微知著了么?”

  瑶光公主点头道:“懂了,就是要通过人细微的言行来了解更多超出言行的内容,学会以小见大,善于分析和思考,不能被单纯的言语蒙蔽,要看透言语背后的本质和真相。”

  “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我们所说往往并非所想,可所想却有时也会隐藏在无意识的絮语当中,能透过其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信息,是为政者需要具备的重要判断力。”卓思衡欣慰道。

  可这话却没让小公主醍醐,她沉默一会儿,却用稚嫩的语调问道:“相父,是因为会有很多人骗我,而我不能相信所有人的话是么?”

  卓思衡微微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将毋庸置疑的答案以何种不那么残忍的方式告知给一个孩子。

  他心中满是愧惭,只觉自己四十余年岁月却不能呵护一个孩子以单纯快乐的方式长大,但如果真的放任小公主自由自在乐天无忧,那她今后面对责任时,肩上的痛苦只会比今时今日的迷茫更多。

  想至此处,卓思衡的心境从容些许,他温言道:“即使你不是公主,也会有人欺骗你的,只是,因为你是天子的血脉,是皇家唯一的子嗣,你手上将会拥有无上的权柄,这是会让人通过谎言获益的真正驱策与诱惑,你只要拥有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要以此法来欺瞒与蒙诈你,但你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话题让瑶光公主沮丧了,即便是个孩子也能意识到,面对谎言是一件并不让人期待未来的真相。

  “阿辰,洞悉和判断,此二者将会是你的武器。”卓思衡柔声道,“你只要有了武器,就不必畏惧,勇敢一些。”

  他们说着就看见远处一个紫苏色的旧破酒幌在温和的春风里招摇,紧接着听到一阵笑语飘来,其中有个和洪亮爽朗之声不大一样的清和音色,瑶光公主一听见便从卓思衡背上七手八脚爬下来,边跑边喊道:“爹!”

  刘煦和孔宵明正在同几个农事结束准备去喝上一杯的农户闲谈,不知孔宵明说了什么,几个人开怀畅意,听见女孩清脆的呼唤才止住笑,刘煦张开双臂,女孩便飞入了他怀中。

  “怎么弄成这样子?”刘煦看见远处大汗淋漓的卓思衡,和跟在远处的两个寻常人打扮侍卫,也猜到怎么回事,无奈薄责道,“又让卓师傅背你了?”

  当然,他的话也没什么威慑力,卓思衡听见也只是苦笑,他和刘煦两个人,这辈子拿小孩子都是没什么办法的。

  刘煦见卓思衡走过来,忙道:“卓先生快喝点水吧。”

  “喝什么水,前面就是方姐姐的酒肆,咱们去那里喝更解渴的去。”

  显然方才几个人聊到兴头上,一个农户才会如此提议,刘煦也没有架子,说道:“好,咱们就一块去,今日多谢二位替我讲古,就让我略尽心意,请二位饮这顿谢酒。”

  “你是孔大人的朋友,孔大人是咱们乡的恩人,不兴这套客气的。”

  刘煦赞许地看了孔宵明一眼,他明白,孔宵明如今已官至丰州知州一级大员,可还能和乡民打成一片,可见其从无欺压之举,更是平易近人,才会有如此景象。

  卓思衡这时候也走到近前,孔宵明见了他下意识想拜,却意识到几人的身份,顿住后朝卓思衡一笑算作招呼。

  方家的酒幌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近十年前卓思衡与孔宵明初遇于此饮酒时就见其迎风招展,今日再见,仿佛白驹过隙只是恰然。卓思衡和孔宵明相视一笑,一行人去到店内。

  如今方家的小酒肆可不止四五个位置加三面草墙如从前般简陋,如今外面做了拴马的马槽,叠货的板条房,酒肆主间垒砌的砖瓦房十分宽敞,门做得大敞,还有两个极大的窗户开着,布帘也是紫苏染过,已洗出些白痕,店内总共十个桌子,坐了大半都是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给客人添酒,墙上挂着菜牌,虽说都是下酒的冷盘,可有荤有素,看着十分红火。

  看见卓思衡落座后四处观察,孔宵明用他和刘煦都能听清的低声说道:“次官道修过来后,有好些商旅往这边收沙果干和菽豆的,南边吃不着这些丰州的北货土产,可经过次官道转运河,行路便捷许多,此地百姓便寻常在自家照料几颗沙果和柿树,分出些田亩种菽豆,这些东西都是南货行爱收的,价格也一直不错,所以这些年这处交道的小酒肆也活跃起来,总有散商途径到霞永县下几个乡里来做生意,大家的日子比从前也好了许多,虽说还是看天吃饭,但家中有余粮的,一年年景不好,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孔宵明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如今村民多少都能识文断字些简单的文书,来了客商好自己商谈价格,不至于被蒙混过去吃哑巴亏,有些还能和客商写长期收货的文书,自己验明自己签押。有了闲钱,好多人也得了识字的好处,于是现下几户人家都给孩子送去县学读书。”

  刘煦听完十分感慨,不等他说话,一旁听到的乡民便接上话:“次官道修完娃儿上学也快了好多。去个集市也好,就算和客商没谈好价,咱们乡里自己用驴车拉着去县上卖,也不吃亏。”

  卓思衡心道,次官道花了国库三分之一的银子,好在给百姓带来的便利与国家后续的收入足够,不然怕是力主此事的自己就难辞其咎了。

  次官道不同于只连同各大州府与郡望的官道,是次一级自郡望往下的朝廷官道,不设官驿,却能让原本只能走独轮车的田间地头走马通牛、驷车可行,虽然官府的利用率低于官道,但令百姓大为便捷。起初朝堂反对的人极多,卓思衡也未用强硬手段,只在丰州试行修筑次官道,两年过后,临近几州的知州便都亲自到帝京求请修筑,他们都看到了丰州因次官道铺设带来的富足和便利,于是卓思衡发下官府令文,朝廷不会强制各地征发当年徭役占用配额来铺设,但如若有州府想试行,可以申请。

  三年后,次官道就铺便了除去羁縻州以外的所有州郡。

  刘煦听着百姓讲这些年仁政的惠及,心中大为安慰,慈爱的看着也在认真听的女儿,无限希冀尽在眼底。

  这时,方家的老板娘自酒窖里拎着两坛陈酿上来,看见孔宵明立即扬声道:“是孔大人来了!”

  “是啊,我带了贵客来,方姐姐,给我点薄面,这次酒里可不行掺水了。”孔宵明笑道。

  “哪八百年的事儿了,咱这现在都是粮食酿的好酒!”方老板娘虽是十年已老了不少,可却已然爽利如昨,记性也不错,笑着说完便看见了卓思衡,只端详两眼立即认出来道,“孔大人,这是不是曾经跟你来过那位俊俏老板,姓……姓卓?诶唷!这些年不见,卓老板怎么还是这样有身板的样子,给咱们县上的俊后生都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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