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瞻脸色苍白:“无碍,我会派人来这里清扫。今日只不过是我大意了。”
他愣了一下,又道:“喊我文璲哥吧。”
闻瑎想到了去年冬日,这人也是如此说的,没想到他还记得。“文璲哥,你不用逞强,靠在我身上就好。”
袁瞻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又立刻被虚弱的神情覆盖,他当然不会勉强。
天色已白,清晨熹微的阳光洒向地面,大街上往来行走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袁瞻这幅狼狈失意的惨状落得在他的政敌眼里,自然是笑话一桩,不日便会传满整个朝堂。不过此刻他无暇关心这些,毕竟——
一位眼尖的大理寺官员看到了袁瞻,连忙小跑向他奔来。
“大人,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下官这就带你去医馆。”
这人瞥了一眼闻瑎所穿,青色官服上印的是小杂花纹,腰带是银钑花带銙?鸠,官服团领衫的前胸加饰的补子是?鶒(xīchì)。
这是一个七品官,比自己低,于是随便摆了下样子,正对着闻瑎拱手作揖道:“这位同僚,刚才麻烦你了,我来扶着袁大人吧。”
说完之后,这位积极的正六品大理寺左寺正汪和真就来到袁瞻的右侧扶住了他的身子:“袁大人恕罪,下官冒犯了。”
闻瑎顿时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对这位六品官也微微弯腰拱手回礼:“多谢您的帮助。”
呵,袁瞻心里冷笑了一声。
汪和真只觉得身下一阵发冷,他打了个哆嗦。
袁瞻按捺下心中的烦躁与不耐,在汪和真震惊的目光中对闻瑎道:“你先去翰林院吧,不用跟着我了。毕竟你要是迟了,可不会给翰林院那些学士留下好印象。”
袁瞻的声音和表情是汪和真从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模样,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他心里大喊一声,糟了,这位七品官好像颇得大人看重,他刚才态度是不是有些倨傲,他是不是搞砸了什么。
就在汪和真心里一阵捶胸顿足时。
袁瞻又对闻瑎宽慰道:“我无大碍,若你实在放心不下,等明日休沐,可来府中看我。”
说罢,他解下腰下玉佩递予闻瑎。
闻瑎来到翰林院衙署时比往日晚上一盏茶的时间,但好在她一向出发的都挺早,不过六点多点。
翰林院衙署的格局并不是很大,四四方方的古朴院落,红砖绿瓦,只是看着更有质感,更加高级罢了。
每位官员进入衙署前都需要先经过门房,这是他们上班打卡之处。没错,即使在古代,当官者也是有考勤的。西周时期的《诗经·鸡鸣》便有这么一句:鸡既鸣矣,朝既盈矣。早在鸡鸣之时,官员们就要起床上朝了。
现代社会迟到扣的不过是绩效工资。但是在大齐,如果迟到或者点名的时候不在,罚俸禄都是小事,更有甚者要被打板子甚至坐牢。
《齐律疏议》有规:缺勤一日打二十板子,三天加一等,并罚俸禄一月;满二十五天处杖打一百大板;若是满三十五天,直接有期徒刑一年。且此规定针对所有官员,不分官品高低。
闻瑎在门房签过自己的名字,进入庶吉士的办公地点,还有几人未到。
这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不过前几日才刚刚从各地赶回,明日又适逢休沐,所以目前还未有分配教习。
教习制度是大齐对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的培养制度。
帝王对此极为看重。因此,翰林院教习之任委派的官员多是翰林院、詹事府、吏、礼二部的高官。
况且在齐朝,官员们极重乡谊和门生关系。庶吉士作为教习之门生,不仅有利于结成二者之间利益的集合,更是方便了庶吉士以后的晋升之路,是颇为重要的。
俞修樾走到闻瑎身边,示意她出去说话。
他伸出手,从闻瑎的衣襟后面摘下一片杂叶,关切问道:“小瑎,你今日来得比往日晚上好些,而且这后背上怎会有如此之多的灰尘,难不成来的路上摔跤了不成。”
闻瑎松了松肩,对自己的坏运气也有些无可奈何:“叔思,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但幸好我没受什么伤。”
简要地说了一下今早的情况,但为了不引起什么误会,闻瑎还是隐去了袁瞻的姓名,虽然她知道此事不久便会传遍朝堂。
俞修樾一边听着闻瑎说话,另一边忽而将手按住闻瑎的肩膀,固定住她的身子,另一手在她的官服上拍拭,把上面的灰尘拂去。
闻瑎感受到肩膀上的重压,立刻向前走了一步,一想到俞修樾此人洁癖龟毛到令人发指的性格又不得不理解他的举动。
俞修樾此人素来喜净,明明长得一副狂野狠厉之像,又生在西丹多沙多尘之地,不知是怎么养成的这种习惯。
闻瑎知道这话不会伤及两人友谊,便直接干脆利落地说道:“叔思,你要是看不惯我身上凌乱,直接告诉我一声,别突然动手动脚,同你一样,我也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
俞修樾虚浮在半空的手缩了回来,一脸正色道:“倒也是我冒犯了,可我实在是看不得你身上如此脏乱。”
闻瑎努了下嘴小声嘟囔:“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又看不见我的后背。”
这小麦肤色的汉子看到她这副模样笑得颇为开怀,指了指她衣角那处,道:“喏,那里还有些灰尘,你自己拍拍吧。”
看着闻瑎拍拭的动作笑意加深。
俞修樾又道:“明日休沐,你可有约。小瑎,你不是说你喜欢垂钓,我听邻居说城郊有一河,鱼多而肥美。明日午后,不如相约那处一聚。”
闻瑎想到袁瞻的伤势,明日上午去袁府探望袁文璲,下午没有其他事,倒也不怎么冲突。
她点点头:“好,到时我去——”
俞修樾:“我去找你,正好拜访一下你的新居。”
翌日,清晨。
一番洗漱过后,闻瑎便出门采购。
她买好探望了礼物,便来到了内城东南方向的袁府。
此时的日光并没有那么夺目刺眼,但袁府的屋檐上,那头铜鹰闪闪发亮。
第27章
闻瑎将玉佩拿出之后,袁府门口的侍卫便恭敬地请她进去了。
前面领路的小厮脚步很轻,若不是一个大活人就在她眼前,她几乎听不出此人走路的声音。
穿过几道门后,他直接将闻瑎领到了一间敞开的卧室门前。
“闻大人,我家主子就在里面,已经通报过了,您直接进去就好。”
闻瑎微微颔首;“多谢。”
那小厮说完之后就自觉地离去了,从始至终未曾将头抬起来,一直恭敬地低着头。
这府内一定规矩颇多,闻瑎心想。
袁瞻的侧脸映着光,轮廓清晰俊冷,深邃的眼底全是冷漠,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闻瑎轻扣紫檀木门,这门刚发出声响,袁瞻便知是她来了,他咳了一声:“进来吧。”
闻瑎拿着慰问的礼品,迈步进入房内。
她刚才站在门外还未有如此明晰之感,但身子进入这屋内,仿若禅香萦绕的佛门圣地,仿佛能听见禅音冥冥。
袁瞻好像是信佛,闻瑎脑海中骤然回想昨日地上被她颗颗捡起的散落佛珠,表面已被盘得莹润如玉。
她脚步未停,将慰问之物放下。
袁瞻有些虚弱地朝她笑,一副勉强打起精神的模样:“闻瑎,我伤得并不是很重,休养几日便可。如你所见,昨日所说并非虚言。”
他脸上的几处伤痕已经结疤,红褐色的几道伤痕在脸上不显恐怖,剑眉星目,平日束起来的头发散落,反倒为他加上了几分别样俊美之意。
可惜闻瑎是个睁眼瞎,她只是眼尖地察觉到了被褥之下露出袁瞻腿上的木板。
这人明显比他说得要严重。
袁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凝视在那处,似是想将那处盖住,没想到动作慌乱反倒露出更多。
闻瑎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你的腿骨折了。”
袁瞻表情愣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并不严重,我自幼伤势恢复就很快,你莫担心。”
她向前迈了一步,看着他被固定着无法行动的双腿,抿嘴,即使袁瞻昨天说责任不在她身上,她也清楚是袁瞻本人的马出了问题,这源头起因更与自己更无甚关系。
可是,若不是为了救自己,袁瞻本可以不用受伤。这似乎让她自己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界之中,愈发纠结起来。
按理来说,她才应该是无缘无故受了一顿无妄之灾,但见到袁瞻这副模样,她无论如何都有种愧疚之感。嘶,这种纠结又无奈而且郁闷的感觉真是难熬。
袁瞻窥视着她这副纠结的模样,双瞳微微一眯,嘴角勾了一下。还真是容易心软啊,对于为官者而言这可不是一个优点。
闻瑎睫毛低颤:“文璲哥,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过,倒是便宜自己了。
袁瞻把玩佛珠的那手忽然一顿,抬起眼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闻瑎,心莫名跳得快了一下。
闻瑎离开袁瞻的住所时,依旧是来时的那位小厮带路。穿过石桥小溪,便是竹苑,里面的各种奇竹,肆意生长,千奇百态。
来时她未曾仔细观察,如今心里松了口气,便有了些心思四处打量了。只单看这竹苑,似乎与这肃穆森严、满是规矩的袁府格格不入。
闻瑎看着这苑中翠竹,桥后身着碧荷百褶罗裙的少女看着她,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约走了一盏茶,闻瑎终于走到了大门那里。
小厮领着她至一辆奢华的马车旁边。此人恭敬地对她鞠躬,说道“闻大人,主子吩咐让人将您送回去。”
闻瑎摇头:“替我谢过文璲哥的好意,我还是步行回去即可。”
时候还早,她想走着回去散散心。
“你最好还是坐马车回去。”带着少女般娇憨但不失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瑎转身,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眉眼间与袁瞻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精致。
“我哥既然这么安排了,你最好坐马车回去。”少女面无表情,语气很冷,但闻瑎却听出了她言辞之中关怀。
“袁姑娘,谢谢,我知道了。”
袁若月有些讶异地看了闻瑎一眼,心里不知怎么染上了一点雀跃,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啊!
“大小姐,大小姐,老爷说过了不让您随意走动,再过几天就该进宫了,您这规矩是怎么学的,快跟我回去!”
一个老嬷嬷喘着气跑到袁若月旁边。
只不过瞬间,同样是面无表情,但袁若月身上的气息更冷了。她对着这位嬷嬷嗯了一声,转头就走回府内。
闻瑎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袁若月的话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还是单纯地不想让她哥哥的好意被辜负。
闻瑎站在原处,神情微怔,不过一瞬,便向马车那处走去。
官舍和袁府之间的路程并没有很遥远,她步行也不过仅需要小半个时辰,马车就更快了。
闻瑎到家后随便整了些吃食,潦草地将肚子塞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钓鱼要用的工具。
前阵子回凌昌时,家中的那条荆条钓竿不知怎么断了。手痒难耐,又为了提高鱼上钩的几率,她在镇上重金买了一把质量更好的带卷线器的手工竹制鱼竿。甚至大老远宝贝着把这东西从凌昌带回了京城。
至于这鱼竿的效果嘛,钓鱼难道就是为了钓鱼吗?那是锤炼心性,磨炼意志。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深究,闻瑎如是安慰自己。
骨制鱼钩、荻梗浮子,刚去外面买回来的新鲜蚯蚓……她将所有垂钓需要的用品都放在门边,等着俞修樾的到来。
心情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