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奚无奈道:“他那层级,哪懂这些脏事。”
屠简语气悠然:“公关什么的是帮不上忙,至少可以保证你的小朋友有戏可演。别的地儿不收,让你叔叔收他。”
李柏奚把烟摁了:“他要的不是这样一条路。真沦落至此,还不如别混。”
“臭小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居然说沦落。”
李柏奚笑。
屠简:“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壮烈一回吗?”
李柏奚:“……”
李柏奚有时候也会奇怪,自己明明很早就离开父母了,这女人为什么永远能在第一时间看穿他。
屠简:“舍己为人,挺高尚嘛。”
李柏奚:“别。我对高尚过敏。”
屠简乐了:“要我说,这是你这辈子一切问题的根源。”
“什么根源?对高尚过敏?”
屠简不答,转而说:“你跟师弟那场比赛,我看了。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你这人对艺术不是没有理念,而是太有了。”
李柏奚又点了一根烟。
屠简:“你把艺术架在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非要它飘在云端,不染纤尘。你的精神洁癖太严重了,连自己都不放过,却忘了人心原本就在泥淖里。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跟你爸。”
李柏奚:“……没有。”
屠简:“你觉得我们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但我本就没想弄清。我的爱恨、我的创作、我的人生选择,都是从混沌里生长出来的,最终也会汇入人类命运的洪流。”
李柏奚第一次听她说这些。他品了品:“您是在劝我拥抱平庸吗?”
屠简女士笑道:“小朋友,差不多也到年纪了,妈妈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你虽然长得很漂亮,但依旧只是肉体凡胎,成不了仙的。接受这一点,才能画出画来,也才能好好爱人。”
李柏奚:“……”
屠简:“你爱他吗?”
凌晨四点,马扣扣被低低的敲门声惊醒。他睡眼惺忪地爬下床,摇摇晃晃开了门:“亲爱的……”
“别叫错了,是你爹。”
马扣扣:“……”
马扣扣一身起床气,一屁股坐回床上:“师父,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李柏奚平静道:“跟你交代点事。”
马扣扣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什么?”
他这才看清李柏奚穿戴整齐,甚至还拖了个小行李箱。
马扣扣:“这不是还有几天才杀青吗?你去哪儿?”
李柏奚:“所以才要交代给你。”他开始一样一样地嘱咐,造型图纸放在了哪里、谁的妆面需要特别关照、哪件衣服用完还得还……
马扣扣愣愣地听着,迟滞的思维终于跟上了节奏,打断道:“你要去哪里?”
李柏奚只说:“我跟导演打过招呼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好好干。其他事项,小杨那边会处理的。”
马扣扣一径盯着他,眼圈慢慢红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柏奚愣了愣,再开口时语气放软了不少:“交给你了。杀青以后,帮我把这个递给程平。”
李柏奚已经转身走到门口了,马扣扣的声音追了上去:“值得吗?”
但李柏奚的脚步没有停留。
这一天对于张影帝来说,注定是人生中难忘的一天。
上午还一切如常,他跟人谈完项目,坐在家里悠闲地刷着手机,想亲自关心一下程平怎么死。
然后到了中午十二点,毫无征兆地,他刷出了一条标题:“要说深柜演员,就不得不提到大名鼎鼎的张影帝……”
随之附上他与新欢的酒店消费记录。
张影帝拨通了妹妹的手机:“哪家公关干的?让他们识相点,马上撤了。”
公关显然不懂识相。
一小时后,上面的文章不仅没有消失,还多了点新内容:张影帝与小流量的亲密照片。
张影帝的名字光速蹿上热搜榜首,马上有人开八他的情史:离过两次婚,育有一子。在婚姻中也曾与多名男艺人过从甚密。
如果说程平只是欺骗女粉,那么张影帝骗婚多年的性质显然恶劣得多。
德高望重敬业老艺人的形象崩塌成了齑粉。但这还只是序曲。
一整个下午,每逢整点,新的爆料就像节庆烟花一般准时绽放,为吃瓜群众开辟出新的瓜田。张影帝这辈子从白手起家开始,为了上位使出的阴招、与同辈结下的梁子,甚至是公司欠下的烂账,都被摆到了无影灯下,供人细细观赏。
连带着所有被他潜过的小明星,都被翻出来挨个儿抽打。
晚八点,他收到了第一个洽谈撤资的电话。
此时的热搜轰炸还在持续。张影帝试图砸钱摆平,真金白银砸下去,舆论不消反涨。于是他明白了,对方砸得更多。
张影帝先是去找程平的公司,对方表示毫不知情,还给他指了条明路。
晚九点,张影帝发出一条信息:“小李啊,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本来我也不是冲着你,你这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可要小心终有一日走到末路。”
很久都没收到回复。
张影帝又打了一段威逼利诱的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对方的回复来了,只有两个字:“嗯嗯。”
张影帝:“……”
张影帝:“????”
张影帝还是把那段威逼利诱发了出去。
李柏奚这次多回了三个字:“看微博。”
张影帝不明所以,打开微博,发现李柏奚刚刚发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中的李柏奚一身正装,素颜出镜,面色平和,对着镜头说:“我在此向同组艺人程平先生郑重道歉。在合作期间,对方释放善意,将我视为好友,我却辜负他的信任、罔顾他的意愿,利用职务之便私下展开追求,且因为处理不当,还造成他的声誉受损。作为化妆师,我的所作所为对公众造成了困扰,在此,我愿意引咎退出化妆行业,从此不再回归。欢迎大家监督。”
他半鞠了一躬。
张影帝麻木了。
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狠的人,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把他拉下马。
但这么狠的人还真就让他遇上了。
这段退圈宣言在多大程度上挽救了程平的名声,张影帝已经没有心思调查了。
因为所有嘈杂的发言最后汇成了一道声浪,是冲着他的:“有人做出榜样了,你什么时候引咎退圈啊?”
……
一切喧嚣的声波抵达不到的地方,在剧组酒店里,程平仍旧孤独地举着手机。
“嘟——嘟——”从中传出的等待音缓慢而枯燥,犹如垂死之人的心跳。
第47章
三年后。
“欢迎大家来到李柏奚个人画展《一面》的开幕酒会。”策展人笑意盈盈地走上展厅演讲台。
“本次展出的作品包括了一百幅肖像。据我所知,为了这一百张人脸,李老师已经消失在大众视野整整三年了。”
台下有人端着酒杯面露疑惑。
这些嘉宾里,有许多人是混在艺术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对李柏奚这名字的了解仅限于近年来风头正劲的画作,连画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此时听到“消失”这字眼,都不知此话怎讲。
“在联系上李老师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隔了十天才回复我的邮件,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刚回到有信号的地方。
“他游荡已久,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却只对画脸情有独钟。通过对‘脸’这一主题的长期凝视与解读,他从植根于不同文化土壤的人像面孔中,抽离出了超越个体、具有普世价值的人文理念。
“他为写实肖像拓展出了更为广阔的语境,即对人类生活与命运的写实……”
策展人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最后收起稿子笑了笑:“李老师本人对高谈阔论有些心理障碍,我这次费了许多功夫才说服他自己上台讲两句。如果他站在这里跟大家聊五分钟天气,请多担待。”
他转了个身:“李老师,请。”
众人的掌声中,李柏奚一身宽松地亮了相。
台下起了一阵小骚动。
李柏奚装作没发现,有些生疏地重拾寒暄技能:“天气挺热的。”
众人笑。
李柏奚:“我接到任务,必须聊几句画。如大家所见,我目前主要画脸。可能有人不知道我以前的工作。别担心,你们没错过什么,我以前也是画脸。”
台下做过功课的评论家笑得端不住酒:“讲相声呢?”
李柏奚转过身,指了指后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画中的老太太老得几乎看不出人种,偏偏涂了橘色渐变眼影与同色系唇釉,挑眉望着观众。
轻盈而飞扬的笔触下,她那明显不事保养的老迈的脸,与这妆容一对撞,仿佛有莽然的生机从这方寸之间喷薄而出。
“这位老太太听说我当过化妆师,很好奇。她一辈子没接触过化妆品,她生活的地方也基本不存在化妆这件事。我问她想要什么风格,她说要像花一样鲜艳。化完之后,我为她冲洗了一张照片,她很开心,说要保存到葬礼上当遗照。”
李柏奚又挑着讲了几个模特的趣事,最后说:“聊画,我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前,我对自我表达避之不及,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一种傲慢。”
有人露出了“此话怎讲”的表情。
李柏奚:“那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云上,仿佛泯然众人就不配拥有自我。但我从未真正了解过所谓的‘众人’。他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悲欢,构成了一道裹挟我自身的、无边无际的命运之河。
“当我逐流而下,认真凝望他们的面孔,才看清了自己。”
他望着台下煞有介事点头的人群,权当在自语:“感谢那个让我睁眼的人。”
李柏奚一走下台就被围住了。评论家想提问,同行想攀谈,路人想合影。
李柏奚三年没营业了,头皮一阵发麻,面上慢慢调整出微笑,挨个儿应对。
聊着聊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李柏奚惊了:“你怎么来了?”
是他以前经常合作的摄影师。
摄影师:“想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本以为你转行了,怎么着也得变丑一点,没想到颜值还甩我越来越远了。”
李柏奚笑着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