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梓歪头:“?”
这是拿大青牛当诸葛孔明的锦囊,遇事不决先问一句了吗?
大青牛看了程梓一眼,那一眼满含笑意,不似动物,倒像个宽厚的长者看后辈时的慈和。
紧接着,它低低“哞”了一声,程梓即便不通牛语,也听出了里面的肯定意味。
于是王云离举臂向他行了一个揖礼,才迈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程梓身前。
“猫儿,你叫橙子是吗?”少年小心地伸出手,在程梓耳尖上点了一点,故作老成的眉眼舒展开来,“我是王云离,家中排行最末。”
他认真地做着自我介绍:“云是天上的云,离是离开的离。云离的意思便是云远远地飘走,取无所牵挂、自由自在之意。”
这小孩儿真奇怪,跟猫说话居然也这么掉书袋。
程梓歪了歪头,虽然觉得莫名,却也礼尚往来地回了一阵抑扬顿挫的喵喵喵。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把王云离可爱到了,忍不住笑着蹲下揉了揉他的胖脸。
少年手劲儿不大,这个举动只显得亲昵,程梓也就没拒绝。
他对孩子和小动物一向宽容。
大青牛站在两人背后,用慈爱的眼神静静凝视着他。
这时,姜家的门突然打开,柳娘子背着个竹筐走出,正巧看见王云离把程梓的脸当面团揉的举动。
王家小儿子是出了名的正经小郎君,乍然见到他露出如此孩童心性,倒把柳娘子看得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王云离笑容一僵,随即唰地站起身来,绷着小脸认认真真给她行礼:
“柳娘子,早。”
“早。”柳娘子笑呵呵地点头,顺手把程梓捞上肩膀,“小云离吃早饭了吗?我这儿蒸了包子,给你两个尝尝吧?”
说罢,热情的柳娘子便反手从竹筐里摸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不……”
王云离面皮薄,摆摆手正要拒绝,却见程梓立起身,用两只前爪捞过荷叶包往他怀里递。
小猫爪子不大,荷叶包拿得颤颤巍巍的,王云离怕他躺着又怕他摔了包子浪费粮食,赶忙接过。
“喵呜喵。”
程梓舔舔爪上的油渍,冲他点点下巴。
王云离抱着荷叶包,有些不知所措,看看程梓又看看柳娘子,最后在后者的连声劝说下收下。
“多谢柳娘子,也谢谢橙子。”他小心地拢好荷叶包,朝东边出镇口一指,“阿爹去田里捉泥鳅了,你们跟着我家的大青牛往那边走,就能找到他。”
“好。”柳娘子点头应下,走之前嘱咐道:“包子趁热吃,凉了口感会变差。”
王云离笑了笑,点头道:“嗯。”
……
晨曦破晓,朝霞如焰。
天色大亮之时,程梓蹲坐在大青牛的背上,与柳娘子和王家大郎一起入了县门。
云水县。
天边云山层叠,县外溪水环绕。风景优美,名字也起得好。
不过,有个颇具诗意的名字,不妨碍云水县里处处是烟火气的热闹。
挑担的货郎、卖凉茶的小摊,街上桥上的行人,树底水底的虫鸟。
人间红尘百味,皆付草木之秋,因此平凡而壮美。
程梓坐得端正,脑袋却不住地左转右转,四处逡巡,新奇景象多得让他觉得一双眼睛属实是睁少了。
他看到挂着蓝色布帘的客栈,小二引着下马的客人走进店里,满脸笑容洋溢。
听到高高的茶楼里传出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讲述,以及底下听书的百姓一阵阵鼓掌声和叫好声。
发髻雪白的老妇人在街边卖着馄饨汤圆和小笼包,有顾客过来,未语先笑,慈祥和蔼。
小孩子举着风车在街上跑来跑去,街头巷尾里适时传出父母的呵斥,然后他们便耷拉着脑袋溜回去。
杂物店内,外地来的老板把一桶水倒在门前冲洗灰尘,对门草药铺的老大夫急急忙忙出来让他帮着扫一扫自己这边,然后提着药箱匆匆跑向病人家。
那健步如飞的样子,令得正值壮年的程梓也不禁叹为观止。
什么叫老当益壮啊?
战术后仰.jpg
程梓坐在牛背上,恍然间明白了当年张择端画《清明上河图》时的心情。
红尘百态往来反复,但每一瞬间的定格都足够瑰丽,记下来,就是千古遗音、青史传唱。
他正走在历史里。
程梓仰起头,在和煦的风里眯了眯眼,心念通达。
“没想到啊,才过去两年,这里就恢复得这么好了。”
倚在牛车边沿,柳娘子举目四顾,笑吟吟地感慨道。
王大郎沉默点头,虽不言语,淡漠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慨叹。
柳娘子知道他的性子就这样,也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听说这里治安也不错……”
话音未落,就在这时,牛车侧前方突然冲出来一道身影。
敏捷得像小豹子一样的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飞扑,就把牛背上感慨万千的程梓一把薅下来揣进怀里,旋即趁着所有人和被薅走的猫都没反应过来时,拔腿就朝人群最密集的桥上跑。
直挺挺糊到少年胸口,差点摊成黄金南瓜肉饼的程梓:“……?”
他的速度比王大郎鱼篓里的泥鳅都快,不仅快,而且灵活机敏,几个腾挪的功夫,三两次呼吸的时间,就抱着程梓跑得不见了踪影。
王大郎眨眨眼,语气来带着一丝丝的迷惑:“这里……治安不错?”
“……”
柳娘子怔愣片刻后,双手捂着脸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
“我的猫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9章 庭院
男孩七拐八绕,很快便挤出桥上密集的人群,冲进一条入口隐秘的巷子。
程梓趴在他胸口,四爪抵着他瘦弱的胸膛,被他纤瘦却有力的手臂死死勒着,身上隐隐作痛。
不过,在弄清楚状况之前,他没有贸然出声或挣扎,只是暗暗记下了男孩一路跑过的轨迹。
片刻后,男孩停在巷子尽头一处破败的庭院门前,气喘吁吁。
“喵……”
程梓喊了一声显示存在感,同时扭头望向庭院,只见那红漆实木的大门破了个不小的豁口,徒劳地虚掩着。两只黄铜门环锈迹斑斑,却有人在上面圈了两个小花环,红花绿叶交相辉映,在死气沉沉的房屋上增添了几分生气。
男孩喘匀了气,抱着程梓走上台阶,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见状,程梓下意识别开头,躲避意料中的尘土飞灰,熟料钻进他鼻腔的却是一阵携着花香的清风。
这是……
程梓定睛看去,只见那不大不小的庭院里并没有他料想的陈旧破败,反倒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铺成的小路上还洒过水,水色洇染至道路左边的菜田,右边的花圃,然后延伸向水井。
井边坐着一名青衫先生,捧着书念《三字经》。五个孩子围绕在他身旁,一字一句地跟着读。
朗朗书声,悠悠长风。
程梓眼神忽的一恍,自己也不明白刚才心里头闪过了一丝什么情绪。
男孩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一手紧紧搂着他,另一手整理衣服、头发,确认身上一丝不乱,才略显紧张和局促地走向青衫先生的所在。
至于程梓怎么知道他正在紧张局促……
因为他顺拐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先生读到这里,倏然心有所感地看向男孩,这一眼温和平静,却带着无端沉重的压力,将他的脚步钉在原地。
“先、先生……我来拜师学艺!”
男孩一咬牙,突然直愣愣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让程梓跟着幻痛的闷响。
大橘猫替“掳走”自己的人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青衫先生的眸光敛了敛,并不立刻回他的话,而是转过头,温声询问其他孩子记住方才教的那几句了吗。
孩子们原本正好奇地打量男孩,目光时不时扫过程梓,但一听他询问,马上就乖乖坐正点头。
先生微笑着点头:“好,你们先去一旁温习,我等一下检查背诵,再教你们写这几句。”
“是!”
孩子们齐齐应了一声,也不看程梓和男孩了,拿着书小跑到廊下,开始低声诵读。
安置好学生,青衫先生方再度转身,生得磊落的眉眼端肃沉静,姿态超然,如同山野闲林里遗世出尘的鹤。
男孩仍然跪着,挺得笔直的背脊却在他的注视下不断下弯,仿佛正在承受无形的压力。
程梓毫无感觉,反而奇怪男孩怎么出了一脑门汗,身体也在颤抖。
“你抢了别人家的猫,是想送给我当做束脩礼?”
青衫先生凝视他良久,终于不紧不慢地问道。
程梓惊愕地瞪大眼——他怎么知道我是被抢来的?不对!束脩礼为什么是送猫?
他支棱起耳朵,盯着男孩等他回答。
但下一秒,一双温暖的手便将他从男孩手中抱了过去,掌心覆上他的脑袋,安抚地揉了揉。
程梓愣愣抬头,正撞进先生幽深如泉的眼瞳。
“我、我听人说先生喜欢猫,以前也、也养过一只,只是前年寿终去世了。”男孩低下头,磕磕巴巴地说,“这一只是我在街上找了许久才找到的与您以前养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猫,我觉得您会喜欢它……”
说着,他抬起眼帘,眸间洋溢起清澈热烈的笃定。
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