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城中村跟医院也就隔了一公里不到的距离,他没舍得扫码骑车,和工友告别后就一路走者回去。
九点过的鹏城,夜灯亮起,周围车水马龙。郑海川走在路上,背景是晕成一团团的路灯灯光,而他整个人的脸都因为夜色和镜头的抖动而看不太清,只有裂开的嘴角和一口白牙完整地录进视频里。
“给全哥治病的那个医生人俊,医术也好,看上去比我还小哩!听全嫂说可是国外留学回来的,真是太优秀了!可惜就是不愿意收东西,我塞给他俩苹果都不肯要!”
郑海川从兜里掏出红苹果晃了晃,“带回去便宜我家小禾苗儿啦。不收礼只能用其他方式表示感谢了,我打算召集会写字儿的工友们给他写表扬信!等会儿回去我就去请教住楼上的大作家,他肯定知道该咋写!”
很显然,医院里来自‘律医生’的排斥并没有给郑海川造成任何困扰。说他粗线条也好,说他脑子笨也罢,郑海川是真的没觉得祁聿对他有什么恶意。
他知道真正的恶意是什么样的。
是他大哥重度昏迷时那些暗地里说‘怎么不死了’的诅咒,是他拿着伤情报告去找老板时一扇扇永远敲不开的门,是小禾苗怎么也讨不到的一碗饱饭……
但世上有恶人,同样也有好人。
他如今能站在这里打工挣钱,他哥能在老家养病疗伤,小禾苗一天比一天有精神,都是因为有好人在。
而治病救人的‘律医生’,当然也是好人!
最多,最多也就是人严肃了一点嘛。郑海川心想,在医院里,对待人命关天的大事,严肃是很正常的!
郑海川的这顿夸,直到走到出租屋楼下才停住。
他将镜头从自拍调换成后置模式,“到家了到家了,接我们小禾苗儿回家咯。”
屏幕里拍到的,是一扇发黑的推拉式防盗铁门。由于年久失修,上面的密码按键都已经失灵,居住在里的住户只能通过钥匙进出。
但好在白日里这扇门通常是不会关的。
因为就在门的后面,在仅仅只有不到3平米的狭小楼梯间内,还有人日复一日地缩坐在里面,经营着赖以谋生的小生意。
镜头里,首先是拍到的是一张摆放着简易缝纫机的桌子。桌上散落着几片布料,还搭着一条藏青色的裤子,裤脚正被一双手按在缝纫机的针脚下,来回穿梭。
那双手已经不年轻了,大拇指上套了只顶针套,十只手指上却还涂着亮丽的粉色甲油。只不过由于材料劣质而显得指甲有些土气,甲面也掉了不少,显得斑驳。
手的主人是一名瘦削的中年女性,她坐在小木凳上,正耷拉着眉眼完成手头的工作。
“红姐,还在做活啊?”
郑海川跨进铁门的门槛,招呼了一声。
“幺爸!”
女人在忙,没有立刻搭理他,反而是在楼梯间更深处突然冒出一声惊喜的童音,郑嘉禾像个小老鼠似的突然冒出头往外窜。
“哎,慢点,小心脑壳。”
一楼的楼梯间是三角形的,头顶就是往二楼去的楼梯,因此最里处的高度还不及郑海川的腿长。好在郑嘉禾本来个子也小,站直了也堪堪顶到灰白的顶板。不过郑海川还是不放心地招呼了一句。
“幺爸,你看完李伯伯啦?”
小男孩钻出楼梯间,扑进郑海川怀里,仰头乖巧地问他。
“嗯,看完了。”
郑海川摸了摸小侄子的脑袋,从兜里掏出一颗苹果塞给他,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另外一颗,放在红姐的缝纫桌上。
“红姐,吃苹果。买的红富士,应该甜得很。”
“还有钱买红富士?”
最后一条边被仔细锁上,红姐将裤子拿起来抖了抖,掀起眼皮说郑海川:“有这钱还不如多给禾苗儿买几颗鸡蛋吃。”
“哎,看病人嘛,又不好空手去。”
郑海川没回嘴,“我厚起脸皮薅了两颗回来,红姐拿着,莫浪费了。”
青年是什么样的人,相处了这么久邻里间都知道,红姐也就是嘴里这么一说。而郑海川还在好脾气地解释,“之前您提醒我之后,我每天早上都要给禾苗儿煮一颗鸡蛋呢。”郑海川伸手揪了揪自家小侄子的脸蛋,让他给自己作证,“你自己说,亏没亏待你?”
“唔……没……”郑嘉禾乖乖摇头,却是苦着小脸央求,“幺爸,我能不能不吃?”
“小娃娃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这下是红姐开口了,皱着眉十分严厉的模样,吓得郑嘉禾缩了缩脖子。
“他就是不喜欢吃蛋黄。”
郑海川笑,却是站在了红姐这边,没有对小侄儿松口,教育郑嘉禾道。
“小禾苗儿,现在不喜欢也得吃,不准浪费晓得不?等你啥时候长到幺爸这么高了,你就可以不吃了。”
“……喔。”
郑嘉禾老实点头。他也就是这么一说,他知道买鸡蛋也是要花钱的,一颗小小的鸡蛋要比两块大馒头还贵哩!虽然,虽然蛋黄难吃,他也舍不得扔的。
“好了,我们回去了。禾苗儿,给红姨拜拜。”
“红姨拜拜。”
郑海川劝了红姐一声早点休息,便抱着小侄儿上楼了。上楼梯的时候,小孩子软软的童音随着他一阶一阶的脚步响在楼道中。
郑海川问小侄儿在干什么,郑嘉禾掰着指头说。
“在数要吃多少颗鸡蛋,才能长到幺爸这么高!”
郑海川被逗得哈哈大笑,把上几层的感应灯光都惹亮了。
“那数好没,要吃多少颗?”他颠了颠怀里的小不点。
“唔……”郑嘉禾为难地皱起小眉头,“数不清……”
“哈哈,那看来是鸡蛋吃得不够多!”郑海川两部跨一步,将孩子抱进了自家的出租屋里。
“那幺爸,你数得清不?”
老旧的防盗门合上,在楼道里残留的余音中,可以听到青年爽朗的声线卡壳了几秒,才佯作镇定地胡诌。
“起码还要一万颗!”
第10章 真有缘
祁聿连着好几周都没有点开短视频软件。
他通常做了决定不会擅自改的。之前也不知道是被谁下降头了,才看了那么些无聊的视频,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正常。
祁聿觉得可能是自己素久了,要不然为什么连看个民工做饭吃饭,都能津……从头到尾看完?
虽然说那个民工长得的确比普通农民工要顺眼那么一点,身材也没有那些在外袒胸露膀的大老爷们那样肥硕或柴瘦,但这些都不能掩盖他是一个底层打工的乡巴佬的事实。
祁聿讨厌生活在那种环境下的人。
他们粗俗,鲁莽,浑浑噩噩,每天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汲汲营营。但不管怎么挣扎,都是埋头朝着臭水沟,看不到头顶明亮的太阳。
也是。
在那样一个密密麻麻挤满摊位和旅馆,人们拥挤着蜗居在简陋握手楼里的破地方,头顶哪有什么太阳呢?
抬起头,能看见的只有从铁窗栏支出来的晾衣杆,洗得发白的裤衩和破烂背心,以及电线上挂着的塑料垃圾。
在那种地方生活的人。
注定要被生活压垮。
不。
或者换一种话说。
他们没有生活。住在那里面的人,大多数心里只会想着一件事——谋生。
这种环境与祁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如今工作体面,居住舒适,生活健康,虽然不能算非常有钱,但也能够实现基本的财富自由。
与视频里那个民工可谓是天壤之别。
既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也就没必要在意关注。祁聿觉得虽然自己不是个好人,但也没兴趣看着残酷的现实将一个咧着大白牙的憨子反复折磨,直到那双眼睛里光亮不再。
他只是偶尔会想——
等下次成子让他打榜投票的时候吧。
如果有剩余的打赏礼物,他就顺便扔给那个叫大川的青年。
也算是谢谢他的苹果了。
“最近春夏交替,也是流感高发的季节。大家平日门诊要多关注新型流感的病人,做好统计报告……”
明亮的医院大会议室内,一众医生正端坐其下,听着院长安排月度工作。
每个月的例会流程都差不多,在几个科室老大上台分享完重要病例和关键运营任务后,由人事主管收尾,公布最近的违规违章事件供医护人员学习,同时对有功劳有贡献的同事进行表彰。
祁聿在台下公然摸鱼,翻看着医学杂志。
这种场合跟他向来无关,他除了在升主治医师那会儿在院内冒了个头外,平日里都十分透明,不爱表现也不爱参与集体活动。
好在他专业知识过硬,科主任那老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找他麻烦。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撞什么邪了,祁聿竟然听到抬上点了他的名字。
“我们骨二科有位同志很不错啊,工作积极,救治及时,一位病人的亲友写了好几封表扬信投递到我们院长信箱里,内容令人动容。那位医生就是我们年轻的祁聿,祁医生!”
“表扬信写得十分恳切,我们走访了这位病人和其亲属,他们也对祁医生赞誉有加,因此我们给予祁医生本月综合绩效评定加上一等的肯定!”
“之后表扬信将会张贴到公告栏中,也希望各位医生向祁医生学习,努力服务好每一位病患!”
雷鸣般的掌声和众人热切的视线下,祁聿一张冷脸绷得死紧。
只不过隐隐有裂开之势。
夜里祁聿下班,出门路过院内公告栏时,脚步顿下。
他抬手扶了扶眼镜,很快便找到了写在几张作业纸上的表扬信。
笨拙到宛如小学生的字迹下,是一篇堪比八百字作文的废话内容。详细描述了一个傻子从看到人摔下地到慌里慌张送医再到担忧工友腿好不了的焦虑最后到柳暗花明知道能痊愈后欢欣鼓舞的全过程。
整篇信里,没有说他一个坏字,甚至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充满人道主义关怀,和蔼可亲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
祁聿都能想象那个民工憨里憨气地缩在破烂的餐桌旁,拿着只圆珠笔涂涂改改,最后写完松了一口气的傻缺样。
在粗粗扫过一篇之后,祁聿没有再看下去。他怕等看完,自己的脸可能要比今晚的夜色还要黑。
那个农民工到底怎么回事?!
他都那样训斥他不给他好脸色看了,还能觍着脸凑上来?!
祁聿心里莫名其妙就窜上了一把火。
这把火一直烧到他回家都没灭,祁聿进家门脱了鞋换了家居服后,干脆坐在沙发上,重新打开了许久没有用过的视频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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